我與京都與書

饒曉慧

坐上新干線，很幸運有個靠窗的位置。頭靠著窗，打發(fā)一種靜謐時刻微妙的尷尬，放任群山向后跑去。不知不覺，我仿佛在車窗上看見了葉子，那個《雪國》里青澀的女子：

這種時刻，她的臉上點了燈火，燈火流淌過她的整個臉龐。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描繪出一個超脫人世的象征世界。然而，那燈火又不能將她的臉龐照射得燦爛生輝，而只是遙遠的冷光而已。

—川端康成《雪國》

1

旅店是一間民宿，主人十分熱情。我一直對日本的禪茶文化心有向往，所幸主人家就有一間十分傳統(tǒng)而又精致的茶室。剛到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去了。

茶席上，我十分乖巧地學(xué)著主人家跪坐著，僵硬地把剛剛百度學(xué)來的“拜見茶碗”儀式做了一遍，不知道合適與否，但是主人家看起來挺高興。主人家的稻村小姐為我點茶，她那淳樸的點茶做派，看起來十分流暢，從胸部到膝部的姿勢，讓人領(lǐng)略到一種高雅氣度。

不一會兒，天上飄起了小雨絲，席間原本坐不住的幾個小孩子突然齊刷刷地抬起了頭，望著天，眼中有種肅然的敬意。

前些日子，有人告訴我一則美麗的日本故事。說到每年的冬天，當(dāng)初雪落下的那一天，父母便帶著孩子坐在庭院里，穆然無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輕柔的白色。

—張曉風(fēng)《初雪》

世界里，好像陡然就只剩下那一小段一小段雨絲了，那種對生命的驚服和熱愛，使我在靜穆中有哭泣的沖動。

泥土的氣息，樹木的呼吸，水的流動，甚至那一片初雪的撫摸，都是生命的原動力。日本的兒童教育十分注重原體驗教育，讓孩子體感自然的本真。宮崎駿先生認為，“每一個樓梯都長得像滑梯”;藍光教父中村修二說，“那種藍和我幼年時在家鄉(xiāng)仰望的大海星空一樣”。成年人的世界總是在致敬童心，一直尋找的不過是一次自然的呼吸。

2

一天的路途以及主人家熱情的招待后，已是晚上十點。走在祇園花見小路附近，兩旁的小店都掛著一盞昏黃的小燈，像是生怕會被人發(fā)現(xiàn)一樣，難以想象白日里這兒車水馬龍的樣子。

這里多是傳統(tǒng)藝妓生活工作的茶屋，夜間沒什么聲響，只有偶爾的幾聲木屐響。遠處走來一個和服女子，頭一直低著，燈光很暗，漸漸地近了，也是只能看見很白的臉，和很紅的唇。擦肩而過，那隨風(fēng)飄蕩的自然雅香，又是出自“誰之袖”？

同行的日本友人叮囑我：和京都人說話要分外小心。如果到別人家做客，主人家說：“來碗茶泡飯吧。”千萬別以為真的是要請你吃飯，其實是說，已經(jīng)很晚了，你可以走了，我們該休息了。

似乎京都人說話細膩溫婉，欲說還休，似明未明，在小心翼翼地維護著什么。這種感覺就像，京都是一個很精致的盆景，任人觀賞，卻不應(yīng)走近，不應(yīng)觸摸。而時代的洪流就像莽撞的巨人，驚擾了這一份自然的風(fēng)物、細密的人情。

山巒冷冷地蒙上一層朦朦的雨霧，挺立在山腳下的杉樹，反而顯得更加清新了。不知不覺間，小小的群山仿佛鎖在霧靄中，漸漸失去了它的輪廓。

—川端康成《古都》

曾驚異于《古都》中千重子與父親的對話，這是一對父女尋常的對話。父親說：“千重子，你來的這一路櫻花怎樣？”千重子答：“我來的時候櫻花正在凋謝，但還有兩株將謝未謝，夾雜其中別有風(fēng)情。”

初讀時覺得有些矯揉造作，附庸風(fēng)雅，而今親臨其境，淡淡的憂傷無處不在，才覺得他們的對話是認真的。無論是將謝未謝最美，還是凌晨四點海棠花未眠，日本傳統(tǒng)美學(xué)會對四季之變換產(chǎn)生物哀之情，而物哀之美是屬于生活的，不只是文人們談?wù)摰年柎喊籽?/p>

夜深了，不知道海棠花眠否？

3

新的一天開始了，出發(fā)，再上洛（去京都）。

據(jù)說，很多人來京都的目的，是為了看看唐朝時期的長安與洛陽是什么樣的。在具有盛唐風(fēng)貌的京都，那長長的土墻像極了圍起了多少愛恨情仇的宮墻，就連那平安神宮正門，也擁有著正統(tǒng)血脈的朱紅色。

其實，這世上哪里存在什么替代品，好看的皮囊總是千篇一律，個中千秋歲月人情冷暖終有不同。平安神宮里，游人如織，是誰人誤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了呢？

來京都這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一件事情特別奇怪。日本人似乎特別喜歡和別人道歉，大多嘴上嘟囔著什么，附上90度鞠躬的那種。友人說，他們說的是：“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突然想起熊培云的一段評論：

在日本，雖說人人重視集團生活，但整體上看，個人與國家，個人與社會以及家庭成員之間的權(quán)界是非常清晰的。人們各盡其職，做好分內(nèi)之事，最怕給人添麻煩。

—熊培云 《自由在高處》

中國如今欲完成轉(zhuǎn)型，或許在這一點上要向日本人學(xué)習(xí)，無論是公權(quán)還是私權(quán)領(lǐng)域，都需要廓清自由的邊界。正如梁曉聲曾談何為文化—文化是植根于內(nèi)心的修養(yǎng)，無需提醒的自覺，以約束為前提的自由，為他人著想的善良。

4

途中聽旁人說，要去看看那擁有“該死的極致之美”的金閣寺，便隨著性子改了計劃，非得去看看這金閣寺到底有多美。后來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個三層樓的建筑鋪滿了純金打造的金箔。

此時身邊來了個中國旅游團，那導(dǎo)游用中文大聲說：“這其實不是真正的金閣寺，早在1950 年，金閣寺就被一場大火焚毀了。是寺中和尚故意縱火，理由是他受不了金閣寺的美。”我聽得云里霧里，立刻再次打量金閣寺。美嗎？好像還真是的。

金閣寺度過了眾多的夜晚

這樣的航行無窮無盡

而且 ?白晝里

這只奇異的航船停泊下來

供俗眾任意瀏覽

夜間

借助周圍的黑暗

鼓起屋形的船帆

繼續(xù)起碇航行

—三島由紀夫 《金閣寺》

在美的歷史里，美總是相對的，何為極致的美？寺中的和尚，到底是因妒了金閣寺的美，還是因恨了自身的丑，我們不得而知。后人口口相傳的極致之美從而何來？或許是物欲裹挾下的人，與之相形見絀，由此而生的極美。似懂非懂間，不解其中味。

是時候該離開了。日本的傘狀木質(zhì)房屋，漸漸在身后淡去，慢慢地融進了遠山。

新干線上的廣播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