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藍靛廠

祁建

古樸的藍靛廠漸漸成為了我的夢境，好像只有這時我才能夠感覺那親切的小巷，還有那些善良的鄉親們。有時一閉眼睛都能夠閃現出藍靛廠一帶的樣子，還有滄桑的白馬關帝廟，著名的西頂廟，北面的清真寺，還有很多老爺爺上過的藍靛廠小學。那些諸如藍靛廠大橋的尋寶人的傳說，火器營、老營房、纏腳腕等古老地名的來歷與歷史的味道，常常使我對這片區域有些流連忘返。

那時姥爺住藍靛廠的老營房，具體的位置應該在現在居然之家的路口附近。那是一家木材廠的家屬區，一片平房，一排連著一排，家家都是木材廠的職工，幾乎家家幾輩人都認識。姥爺是這個廠的創始人，也是這個工廠的黨委書記。姥爺是老紅軍，解放后參與籌備建起了這家工廠，工廠里的很多老職工都很尊重他。

上世紀90年代末，姥爺晚年得了胃癌，媽媽那時還在東北做知青，電報打到了連部，媽媽帶著我哭著坐了三天三夜火車趕回來，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姥爺。姥爺一直說要去東北看我們，媽媽做知青時候批探親假是很難的事，一連幾年沒有回北京探親，我也一晃都上初中了。有一次姥爺說，出差去大興安嶺進木材的時候準備順便去看我們，因為那年有大雪封路而沒去成。

我們匆匆趕回來，記得那年快春節了，姥爺見到我們也很高興，他躺在病床上，微微抬了起來，多年沒看見唯一的外孫子，姥爺說了句：“小建，來了……”姥爺很虛弱，話微弱地說了幾句，就又躺下。看得出他很高興，微紅的臉，總扭向我待的方向。

快春節，醫院的護工要回家過春節，我和媽媽就天天擔負起護理姥爺的任務，記得那年我大約十四五歲的樣子。

姥爺最愛扭過頭來看我背古文，他說這孩子行，比我強。其實姥爺念書不多，但在戰爭年代上過延安的抗大，還是北平地下黨的一員，曾經是彭真、劉仁的部下，姥爺在這家木材廠工作的時候，當時已經是北京市委的領導之一的劉仁還來看過我姥爺，他們在北平解放的時候，一起走過血雨腥風的日子，一起經歷了那場驚心動魄的年月。

姥爺脾氣耿直，為人正直，這一點和他的老首長們都很像。百年一瞬間，姥爺始終堅持不走后門，不讓我媽媽返城，我媽媽也是連隊里最后一名返城的知青。姥爺在那個春節的前幾天去世的，媽媽不久返城回來。

我們生活在那家木材廠的家屬區，是一排排的長長的平房，住著木材廠的很多人家。我家住在最后一排的快到最里面的位置。

曾經的家屬院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我剛住到那里的時候，在家屬區幾乎見到人就要喊姥姥、喊姥爺，因為那里的很多人都和姥爺認識，他們輩分都比較大。一家住在中間位置的，媽媽讓我喊張姥姥，她比較愛喜歡年輕的打扮，雖然那時就六七十歲了，但她的身材好，所以在宿舍區很引人注目。她有幾個女兒，一個女兒是出租司機，后來結婚不久生了千金，千金會走路會說話后，因為她家住在那排宿舍的胡同口，她帶著千金一見到我就讓千金喊我“大哥哥”，那千金嫩聲嫩氣的喊叫很有趣，但更多的是一種美好的記憶。

家屬院以前走北門，后來街道改造把胡同北門堵死了，只走南門。但居民走南門，一下把附近的各種人生活都改變了。北門外以前有個小商店，是一個賣柴米油鹽的小店，結果因為家屬院大門的變化，行人不再走北門了，而逐步淡出了人們的視野。那家開小店的老頭，每當見到我們宿舍的居委會主任，都氣哼哼的一通污言穢語，就像是他影像了小店的生意。

家屬院的左鄰右舍的人們有時就像我心中的《清明上河圖》，比如一家姓董的人家，有一個寶貝兒子，那時20幾歲風華正茂，找了一位40多歲的寡婦，今天看起來小伙子挺趕時代風潮的，那個年代就能“姐弟戀”，那時家屬院的老老少少一時間把他們都當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這對姐弟戀的夫婦，一結婚就搬出了家屬院。

我記得末代家屬院的居委會主任是一位大叔，大約有五十歲左右，姓名已經記不清了，他家全都住在院子里。夫人是一個胖胖的阿姨，閨女是一個黑黑的小姑娘，看著挺可愛的樣子，好像總愛說這家有錢，那家沒錢的幽默段子。大叔剛剛干上居委會主任的時候，干勁可足了，上一代居委會主任是一位大爺，因為中煤氣英年早逝，大叔接過這個活兒可是一份重擔。上百戶，幾千人的家屬院都要管理好，人多嘴雜，形形色色，不好做。家屬院因為是一個獨立的王國，有一個獨立的公共廁所，外面的人偶然會來這里上廁所，大叔站在大門附近攔著那些人，不讓上。理由是廁所是家屬院的，不是社會公共的。今天想起來也挺好笑，怎么還管理這個，大概是因為掏廁所需要花錢吧？所以作為管理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大叔管這個，也是出于經濟管理的原因。

家屬院的記憶漸漸遠去，后來城市改造，左鄰右舍也五零四散去哪里的都有了。

曾經的胡同里的人們

家屬院周圍基本就是四季青的住戶了，一條條胡同，每一家院子都很大，因為那時這一片還處于郊區，還不是鬧市。家屬院往南經過幾條胡同就是遠大路，往西走一段就是當時的廠西門小學。我的表妹棋子就是在那個小學上的，那時去廠西門小學還要經過一片很大的莊稼地，還有蔬菜大棚，今天已經不可想象。有一次表妹放學，和幾個淘孩子一起出了校門就在蔬菜大棚上來回走，小孩子不知道踩壞人家大棚的損失。

大棚的老爺爺跑了出來，一把拽起幾個淘孩子，很生氣。我媽正好趕去接表妹，看到老爺爺正在一手拽著表妹，也很不高興，說孩子要教育，你這樣一拽要是拽壞孩子的胳膊、腿咋辦？嚇得老爺爺連連道歉說不敢了。其實這個老爺爺挺好的，后來在胡同里行走，還遇到過幾次。

我們家屬院東側的一條胡同邊有一棵很古老的大槐樹，一支樹杈正好伸進了一家人的院子，而且還在不斷地長。院子的主人很無奈，因為從迷信角度來說，這個大樹杈像一支大手探進了他家，風水不好，找了當地的各種部門，都沒人能幫他家。他家也無奈了，自己找鋸子一下鋸掉了樹杈，算自己解決這個問題。前些日子我就地重游，和幾位文史界的朋友邊走邊議論，結果在路邊真的發現了這棵記憶中的大槐樹，那被鋸掉的樹杈的痕跡還在……這棵帶著鋸痕的大槐樹，一時間就讓我想起家屬院，想起那些曾經封存的記憶。

家屬院北側就是雷振邦家的舊宅，那的居民有人還說見過雷振邦，前幾年雷振邦的夫人還來過。雷振邦就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主題歌的作曲家。

從雷振邦的舊宅向北走一點，就是秦老師的家，秦老師是當時老營房居委會的主任，退休前是中學教師，退休后一直擔任居委會主任。那時的居委會主任，一般都是退休之后的老同志來做。秦老師的老伴也姓祁，因為和我同姓，所以一直我們都說“一家的”。后來秦老師把我媽媽也拉進了居委會工作，成為了末代的老營房居委會主任。

我見到有些地圖把一個叫“纏腳腕”的地名標到了藍靛廠大街那邊，這個地名應該是老營房西北一點的位置。也就是秦老師家所在的位置。據說纏腳腕這個地名和乾隆有點關系，乾隆有一次路過這里，被草纏住了腳腕子，乾隆說：“真是纏腳腕。”這里一下就成了皇封的地名。他家拆遷前，我和我大學幾個朋友還拍了一部紀錄片，也不知道今天還能夠放否？都在磁帶里。據說秦老師，后來搬到了百望山那邊，我媽媽后來還去了幾次，看望秦老師一家。

我們都這樣聚散，都是這樣瞬間來了，瞬間熟悉了，瞬間分開了，瞬間遠去了……

曾經藍靛廠的大街

那時藍靛廠最繁華的地方是從現在的白馬關帝廟，經過西頂廟，到藍靛廠街里的一條大街。那時白馬關帝廟和西頂廟都是附近的一家叫橡膠五金廠的職工住著，不過每次路過的時候，因為地處那一帶的繁華區域，即使很晚了也都燈火通明的。那時走那條街，感覺很長，商家也挨著商家，不是飯館，就是商店。那時感覺從白馬關帝廟走到西頂廟都要很長時間，現在幾乎邁腿就到，就和挨著一樣。

在西頂廟斜對面有一家人家，門前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大槐樹，夏天從那過都能感覺到有一股清涼。大槐樹身后有一家人家，好像開的是臨街的飯館，坐著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每天都拿著大蒲扇，在那坐著，每次從那路過都能看見這個人。

順著西頂廟再向西，就是什么浴室、理發店、五金店、廢品收購站之類的商家，拐過來，進入一條南北方向的路，還有糧店、菜站、文化站、街道辦的工廠、郵局、農貿市場等等。再向北就是著名的火器營了。

那條街道當時有個只有一間房的小郵局，郵局的局長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每次去郵寄東西，或者取郵包什么的，都能夠見到老爺爺，隔著一個半人多高的臺子，小孩去估計都看不到臺子里面。老爺爺說話有耐心，說的什么都像深思熟慮的樣子。那個胡同拐彎處的小郵局，只要一進胡同，抬頭就能夠看到郵局的大牌子。郵局大門沖著東面，大門邊沖著南邊緊挨著就是一戶人家，有時到郵局人多了，把自行車排滿了郵局門口都排到了那家人家，惹得人家不高興。

大街中間位置有家糧店，那年代不僅僅是買米買面去那里，買個什么面條啊，什么掛面啊，什么綠豆啊，什么小米啊……都要去糧店。糧店的經理住火器營，那時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每天都忙忙碌碌，也是藍靛廠街的名人，一舉一動都被大家關注著。有一年好像是小米賣的很火，排隊買小米的人都恨不得排到了大街上，他一邊稱著小米，一邊說還是社會變化大啊，以前不值錢的都值錢搶著買……隨著時間的推移，先是超市也賣糧食了，再后來糧店已經很少有人去了，再后來那片區域改造，平房都已經消逝。

這條大街是藍靛廠最重要的商業區，吃喝拉撒都離不開這條街，2000年左右改造之后，這里只剩下了白馬關帝廟和西頂廟，還有白馬關帝廟北面一點的藍靛廠小學，很多很老的一輩人，都是在那里上的小學。解放前，藍靛廠一帶只有這一所小學。

20世紀90年代到這里的公交車只有360直線一趟車，從動物園一直開到空軍學院的，遠一點的還有374支線，從公主墳到頤和園的，路過這里，站設在藍靛廠大橋。

360直線，幾乎是藍靛廠人都坐過的線路，幾乎承載了一代人的記憶。90年代初有個瘦瘦的小伙子賣票，那年代的公交車都是單機車，沒有售票員的座位席，售票員要一邊招呼人上車，然后最后一個上車，再向售票員喊一聲“走——嘞——”車開起來才能夠走。然而也有失誤的時候，我就見過，售票員還沒來得及上車，司機嘭地一聲關上門，一溜煙走了。

360直線，在90年代還有一個售票員，外號叫老雕，人熱情，說話幽默，在車上賣票時候段子不斷，喜笑顏開，把全的乘客的情緒都能夠調動得愉快。那年代老雕應該就在40多歲，他幽默的語言風格，真惹的小姑娘青睞，有的小姑娘為了看他賣票，翻來覆去地一趟趟坐車……當然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老雕是公交車的幽默明星，那些小姑娘的青睞也只是一個人生的段子而已，一笑而過。

后來隨著這一帶的改造，估計他們車隊也在變動，如今再坐這些車的時候，那瘦瘦的小伙子和老雕等售票員都已經不見蹤影。估計是退休了，算算年齡，他們也都到了退休的年齡了，一代人的風華，就這樣過去了。

374路支線，是當時比較好的公交車，是分前后車廂的，比360支線看起來要“豪華”很多，可能是因為專門為來游覽頤和園的游客而將好一點的車放在這個線路吧？我的一個表哥在那條線路當過售票員，因為聽說過他在那條線路，坐車也沒碰見過。有一次剛一上車，就聽見他在喊我，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他。

表哥是那個年代的時髦青年，相對我的土里土氣，他選擇的是另外一種人生。表哥一家和我家故事也很多，他爸媽和我爸媽做知青下鄉一起在一個小村莊待過很多年。

很多老街坊，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環境的變化，演繹了一段段不是虛構的人生故事，或是因為拆遷之后的家庭成員的反目，或是面臨著都市困境演繹了人間共風雨的親情……這片古老的街巷已經蛻變為，馬路寬闊的現代化街區，老的藍靛廠在一代代人的心里繼續演繹著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