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紅樓夢》中薛寶釵托辭“找顰兒”之動機(jī)

王宇辰

內(nèi)容摘要：薛寶釵滴翠亭下誤聽小紅的秘密，情急之下托辭“找顰兒”實(shí)現(xiàn)“金蟬脫殼”，小紅因此對黛玉存疑。此情此景下黛玉的確是托辭的最佳人選，對寶釵此舉進(jìn)行道德層面上的大肆批駁，無論從寶釵的人生追求還是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精神圖景來看都是不合適的。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薛寶釵 林黛玉 精神圖景

《紅樓夢》[1]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薛寶釵被一雙玉色大蝴蝶吸引到了滴翠亭下，偶然聽到了小紅與墜兒的體己話。面對突然推開槅子的小紅，寶釵情急之下借口表示，剛剛看見黛玉正在亭下蹲著戲水玩，而自己正是為了尋她方恰巧路過。這是《紅樓夢》中關(guān)于薛寶釵的一個頗受爭議的情節(jié)。這一招“金蟬脫殼”之計實(shí)則達(dá)到了“一箭雙雕”的效果。有的人以為寶釵此舉心機(jī)深厚，開脫自己的同時不忘誣陷“情敵”黛玉一把;也有人以為這不過是情急之下的權(quán)宜之策，多心于黛玉純屬小紅之誤，上升于道德層面的批判是不妥的。欲探究寶釵的動機(jī)，就需要綜合賈府的形勢，人物的性格、思維習(xí)慣以及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等多方面角度，進(jìn)行分析。

? 一.最佳人選林黛玉

恰巧小紅與墜兒方才談?wù)摰脑掝}關(guān)乎男女大防，十分要緊。但這畢竟是賈家的家事，若薛寶釵以當(dāng)下客居賈府的身份戳破這一層，將面臨進(jìn)退維谷的尷尬局面。且看面對即將推開槅子的小紅，薛寶釵的心理活動。

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盜的人，心機(jī)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里，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里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鉆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墻，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

從動因上來看，寶釵此計首先針對的是雙方撞破而產(chǎn)生的尷尬局面，而非日后潛在的不利影響。我們應(yīng)當(dāng)尊重文本所呈現(xiàn)的人物的心理現(xiàn)實(shí)，而非以自己的價值觀加以推演，認(rèn)為寶釵應(yīng)該擔(dān)心小紅得知自己聽去秘密的后續(xù)行動，或是寶釵即使與小紅當(dāng)面對質(zhì)也無礙，重要的是此情此景下，寶釵關(guān)心的是什么。再看她的行動是如何展開的。

一面說，一面故意進(jìn)去尋了尋，抽身就走，口內(nèi)說道：“一定是又鉆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從效果上來看，這一串連貫的動作足夠緊湊以至于充滿了整條時間線，使得小紅從看到寶釵到寶釵離開都沒有做出反應(yīng)的空間。從“抽身就走”，“一面說一面走”等表現(xiàn)都可以看出，寶釵此舉是為了盡快脫身而非把謊說圓。而對于小紅和墜兒是怎么想的，她們到底相信了沒有，寶釵似乎并不很關(guān)心。也就是說，寶釵對于此舉達(dá)到的效果是不確定的，一方面她不能保證小紅和墜兒相信她的表演，另一方面即使小紅認(rèn)定秘密被黛玉聽去也不一定能達(dá)成中傷黛玉的效果。（或許小紅甚至?xí)驗(yàn)槭虑椴]有敗露而對黛玉心存感激。）因此，指控寶釵此舉意欲誣陷黛玉，從邏輯上是說不通的，

是故無論是故意放重腳步，還是托辭“找顰兒”，寶釵舉動的目的都是在于使小紅暫且相信自己是剛剛到亭子下，未曾聽到她們的密語，以達(dá)到盡快脫身的目的，而并非中傷黛玉。那么假定寶釵無意于“陷害”黛玉，她在情急之下選擇以黛玉為托辭具有邏輯上的可能性嗎？

二姑娘賈迎春，諢名“二木頭”。她的攢珠壘絲金鳳首飾被下人拿去賭錢，她自己非但不予追究，還在丫頭設(shè)法替她追回時說∶“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氣。”[2]依照她怕事的個性，遇到亭子里有人說這樣要緊的體己話，怕是惟恐避之不及，又怎么可能安然自若地蹲在亭下玩兒水呢？托辭“找迎春”，實(shí)為不妥。

三姑娘賈探春，也有個諢名，叫“刺玫瑰”。她可是個連一句話也要掰扯清楚，討個說法的烈性女子。探春管事時恰逢舅舅沒了，她的母親趙姨娘不服氣趕前來鬧事：“太太疼你，你越發(fā)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紈在旁邊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她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得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么相干。”[3]趙姨娘固然可悲可厭可惡，但這朵“刺玫瑰”惱怒起來，便將渾身的刺一根根直扎親生母親的心窩，也著實(shí)驚心動魄;王夫人為了整頓大觀園的風(fēng)氣，命王熙鳳帶領(lǐng)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及眾婆子對大觀園進(jìn)行了一次突擊式的大搜查。探春得知消息后，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為的就是引出這丑態(tài)。她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柜。”[4]隨后命令丫頭將自己的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一一抄閱。更有一番對賈府“自抄自家”行為的鞭辟入里的議論，加之給王善保家的一記耳光，探春的確頗有幾分男子般雷厲風(fēng)行的氣概。一邊偷聽著這樣不得體的體己話，一邊安然自若地蹲在亭下玩水的“探春”是不成立的，憤然推門而入的“探春”才是合理的。

四姑娘賈惜春，出場時著墨不多，僅僅八個字“身量未足，形容尚小”[5]。可見惜春對于寶姐姐而言還是個小妹妹，在書中也很少出現(xiàn)兩人的玩笑打鬧。

最佳人選林黛玉的“小性兒”與“嘴上刻薄”在賈府是出了名的。待寶釵一走小紅便急了：“那林姑娘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xì)，她一聽見了，倘或走漏了，可怎么樣呢？”[6]不過正因如此，小紅即使覺得她有嫌疑，一般情況下，也不敢輕易非議。

況且，黛玉深得賈府最高權(quán)位者賈母的憐愛，這是人盡皆知的。對于黛玉的住宿問題，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里。”[7]黛玉初到賈府便擠占了賈母疼愛異常的賈寶玉的住處，這份格外的寵愛一方面源于賈母對“唯獨(dú)疼愛”的女兒----賈敏的追念，另一方面源于林黛玉不俗的行為舉止，靈巧聰慧的品格。小紅是一個并不很有頭臉的丫頭，并且洞察形勢，十分透徹。面對小丫頭佳蕙的抱怨，她淡然說道：“‘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8]如此眼光又怎會看不透賈府的水之深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