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虹
內容摘要:羅伯特·弗羅斯特詩歌表面通俗易懂,實則內涵豐富。精妙難斷的隱喻意象、似是而非的文本悖論、懸而未決的多元結局,使詩歌極具不確定性。在詩人不確定的創作方式下,讀者有了更為廣闊的解讀空間,他們積極地投入詩歌解讀之中,全方位、多角度地探尋人與人、人與自然間的復雜關系。
關鍵詞:不確定性 隱喻意象 悖論 多元結局
羅伯特·弗羅斯特是美國當現代文壇唯一一位獲過四次普利策優秀詩歌獎的詩人,他,連同艾略特、龐德、威廉斯和史蒂文斯一起,被譽為20世紀美國詩壇五巨擎。較艾略特、龐德詩歌之浮華張揚,威廉斯詩歌之獨辟蹊徑,史蒂文斯詩歌之隱晦艱澀,弗羅斯特詩歌別具風情,其詩多以新英格蘭鄉村為背景,田園氣息濃郁,使人讀來清新流暢、通俗易懂,然而,如弗羅斯特自己所說:“我是一個十分難以捉摸的人……當我想要講真話的時候,我的話語往往最具有欺騙性。”[1]其詩雖多采用傳統格律,看似簡單直白,卻極具不確定性。詩中精妙難斷的隱喻意象、似是而非的文本悖論、懸而未決的多元結局,不僅賦予了讀者不確定的多元解讀可能,也彰顯了詩歌簡約而不簡單的深邃內涵。“他的詩具有一種不確定性,既嚴肅又活潑,既實在又空靈,既穩定又飄忽,既明白易懂又富于暗示;讀者初讀時感到簡單明白了,可再讀幾遍便會發覺它們的寓意深刻。”[2]在此不確定性創作理念下,讀者亦能積極地投入詩歌解讀之中,全方位、多角度地探尋人與人、人與自然間的復雜關系。
隱喻是“將兩個差異性‘不一定是對立的事物并置并形成‘甲是乙這樣一種陳述”[3]。“利科把隱喻過程看成是認知、想象、感觸。”[3]可見,基于認知方式、想象空間和感觸行為的差異,不同讀者對同一隱喻的理解將呈現不同視角、不同方法、不同領悟的不確定多元解讀。
“湯普森認為弗羅斯特詩歌藝術的核心是隱喻的使用。”[4]雪、樹林、河流、山巒、路、村莊、農場……,各意象以隱喻形式在弗羅斯特詩歌里層出不窮,在不同讀者的不同領悟下,詩歌的隱喻內涵往往變得不再確定。
《進入自我》為弗羅斯特第一部詩集《少年心愿》(1913年)的開篇之作,“樹林”是此詩的主要隱喻意象。“我的一個心愿是那片黝黯的樹林,/那片古老蒼勁而微風難進的樹林,”[4]那么“樹林”意喻何在?“開篇第一首詩歌《進入我的自己》(“Into My Own”)是一首十四行詩,其題目便直截了當地告訴讀者詩中人是要躲避他人和逃離社會”[4]。“我”如何避開塵世的紛擾、遠離他人,進入我的自己?唯有走進心愿中那片“樹林”,它是遠離喧囂生活的棲居之所。在標題“躲避”意義的聯想下,隱喻意象——“黝黯的樹林”“古老蒼勁而微風難進的樹林”應順理成章地意指為“離群索居的隱世生活”。
然而,將詩歌創作背景帶入解讀,隱喻意象“樹林”卻另有他解。收入《少年的心愿》詩集前,《進入自我》已于1909年5月在《新英格蘭雜志》發表過,“也是在那一年,弗羅斯特曾攜家人野營旅行,一路上觀察野生植物,那是一次長途的旅行,他們一直走到佛蒙特州的威洛比湖才停下來。像這樣將身心都放置于大自然之中的旅行在弗羅斯特的一生中是經常進行的事。當然,《進入自我》這首詩并不是在那一年的旅行中寫下的,但卻一定是在與大自然的親密接觸中有所感觸才寫出來的。”[5]此創作背景下,詩與大自然間的緊密關聯不可忽視,正如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的名篇《我好似一朵流云獨自漫游》:“水仙花在我的心靈閃現,/使我在幽獨中感到欣然”[6],詩歌常被解讀為“人不僅能從自然中尋求安慰和寧靜,也能從中凈化靈魂和情感”,詩中“水仙花”被認為是“大自然”的隱喻,如此一來,與“水仙花”同屬性的“樹林”亦可認定為“大自然”之隱喻,“我”將投入大自然懷抱,在大自然中尋求人生真諦,成就真實自我:“他們將發現我依然是從前的自己——/只不過更堅信我所想的都是真理。”[4]
作為弗羅斯特熟為人知的名詩——《雪夜林邊》,“樹林”是此詩的主要隱喻意象。“這是誰的樹林我想我清楚,/他家就在那邊村子里邊住;/他不會看見我在這里停下來,/觀賞白雪覆蓋住他的林木。”[7]詩歌講述作為旅人的“我”為觀賞大雪覆蓋的樹林美景而停下腳步,不再趕路前行之事。從詩意解讀,“樹林”隱喻意象可理解為“大自然”,為一睹大自然的無窮魅力,“我”寧愿“在這一年最黑的一個夜晚,/在這樹林和封凍的湖泊之間,/停在近處不見農舍的野外。”[7]“大自然”之美雖讓“我”流連忘返,然世俗瑣事纏繞,“我”終歸不得不放棄自然之美景,重回塵世喧囂之中,“這樹林可愛,陰暗,幽深,/但是我還有許諾的事要完成,/臨睡前還要再趕幾里路程,/臨睡前還要再趕幾里路程。”[7]
然而,“最黑的一個夜晚”“封凍的湖泊”“不見農舍的野外”“白絮般飄飄落下的雪片”“陰暗”“幽深”等多種凄涼意象的出現,給詩歌籠罩上了濃郁的恐怖氛圍,不同視角下的“樹林”解讀應運而生:“樹林”即“死亡”。白雪覆蓋的樹林美景——“死亡”引誘著“我”,“我”亦被其深深吸引,欲放下一切投入其懷抱,然而馬兒及時讓“我”醒悟,“他抖了抖挽具上的鈴串,/像問,是否有了差錯出現。”[7]“但是我還有許諾的事要完成,”[7]“我”終究逃脫了“樹林”——“死亡”的誘惑,回到了現實中,在“死亡”到臨之前繼續完成未了之事。
此外,“另一部分評論家認為,‘樹林是詩人既不熟悉卻又必須面對的潛伏危險的景物,而詩人卻依然冒險走進樹林,以尋找創作靈感。”[8]“樹林”即作者的“創作源泉”。“我”不顧嚴寒,奔赴白雪皚皚的樹林,只為從中尋得創作靈感,最終在這片幽深樹林中,“我”覓得所求,并對其難舍,但想到未完之創作,“我”馬不停蹄地回趕,“臨睡前還要再趕幾里路程,/臨睡前還要再趕幾里路程。”[7]
在《永恒的象征》中,弗羅斯特宣稱“詩歌就是比喻,說一事而指另一事,或說另一事而指這件事,因而具有一種隱晦之樂,詩歌簡直就是由比喻組成的,……每一首詩內部都是一個新的比喻,否則這首詩就毫無意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有的詩歌運用的總是那種相同的、古老的比喻。”[9]弗羅斯特詩作除了“樹林”這一帶給讀者無限遐想的常見隱喻意象,其他隱喻意象在其詩作中也比比皆是。如詩歌《牧場》,在僅兩節八行的簡短詩行中就出現了“泉流”“落葉”“小牛仔”“母牛”四個隱喻意象,它們極大豐富了詩歌內涵,賦予了此首田園小詩不確定的多元解讀可能。“我要去清理牧場的泉流,/我只是停下腳步把落葉耙開”,“我要去抱回那小牛仔,/它站在母親身旁,幼小的身軀”[8],詩中對比出現的“泉流”—“落葉”,“小牛仔”—“母牛”隱喻意象使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新舊交替、生死循環之自然法則,讓人從蕭條無望中看到了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