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國際都市上海曾經生活著兩萬多名猶太難民,他們為了擺脫納粹的迫害從德國、波蘭、蘇聯等國來到上海。作家石上玄一郎(1910-2009)戰爭末期為了逃離國內的言論統制,也來到了日本占領下的上海,供職于“中日文化協會”上海分會。石上在上海期間經常混跡于猶太人生活區,往來于猶太人經營的小酒館。這一段經歷促使石上在多年以后創作了思考猶太問題的作品《彷徨的猶太人》。本文將對石上的上海經歷和作品《彷徨的猶太人》進行初步探討。
關鍵詞:石上玄一郎 上海經歷 猶太難民 《彷徨的猶太人》
石上玄一郎1910年出生于北海道札幌市,原名上田重彥。因父母早逝,6歲時回到父親的故鄉巖手縣盛岡市,由祖母撫養長大,1927年進入舊制弘前高中學習,同年級中有后來成為著名作家的太宰治。石上在高中時代就有左翼傾向,臨畢業前因參加彈劾校長的運動而受到開除學籍的處分。之后,他繼續參加非法活動,一度被捕,此后便遠離政治活動,專心于文學創作。
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走上了戰爭的不歸路。隨著戰況的逐漸惡化,紙張的配給受到限制,文藝雜志被迫縮減版面,石上感到靠文筆已經很難支撐自己的生活。不僅如此,當局對言論的控制也越來越嚴,言論和出版的自由受到了極大的威脅。1942年,石上在《中央公論》10月號上發表了以科學與人道主義的對立為主題的小說作品《精神病學教室》,被當局認定為是“厭戰主義者”,命令其對部分章節進行改寫。
石上玄一郎意識到命運已經不受自己的掌控,他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要不作為部隊報道班成員奔赴前線,撰寫為軍國主義吶喊助威的報道,要不被征用到軍工廠,制造用于殺人的武器。
雖然這兩者都是我不情愿的,如果非要選一樣的話,我還是決定做報道班成員。同樣是從軍,我寧愿加入印度獨立軍……這樣多少還算符合大義名分,我這樣想。[1]
就在這時,身在上海的“中日文化協會”理事林廣吉(1898-1971)向石上發出了邀請,于是,石上玄一郎于1944年4月經朝鮮半島來到上海,就職于“中日文化協會”。石上在上上海迎來戰敗后一度不想回到日本,直到1947年1月才回國。
“中日文化協會”成立于1940年7月,是日本軍部和汪精衛偽國民政府共同策劃的所謂中日文化交流機構,總會位于南京,石上赴任的是上海分會。“中日文化協會”名義上是以促進兩國文化交流和感情融合為目標的團體,實際上到戰爭后期,這里成為了在日本國內不得志的文化人的避難所。
石上玄一郎在《彷徨的猶太人》序言中稱自己離開日本為“逃離”。
雖然說“逃離”有些夸張,但逃離日本對于我來說就是逃脫軍國主義的牢籠。[2]
上海分會的理事長林廣吉本身也是“逃離日本”的一員。林廣吉是近衛內閣的智囊團體“昭和研究會”的成員,由于昭和研究會總是與軍部對抗,加上其成員尾崎秀實(1901-1944)牽涉佐爾格間諜案被捕,其他人也感覺到了危機的來臨,所以林廣吉離開了日本來到上海,擔任位于法租界內的“中日文化協會”上海分會的常務理事,名義上是從事中日文化交流活動,實質上是為了躲避軍部的追究。
就在石上玄一郎到達上海兩個月后,曾作為輜重兵隨軍輾轉華中戰場的武田泰淳(1912-1976)為了逃離日本國內閉塞的言論環境,經中國文學研究會同人小野忍介紹也獲得林廣吉的邀請來到上海,加入“中日文化協會”,任職于出版部。武田晚年的回憶性作品《上海的螢火蟲》中提到的“小說家E君”的原型就是石上玄一郎。
當時的上海物資相對充足,也不用擔心空襲,與日本國內比起來生活安定得多,但始終有一種不安縈繞在石上玄一郎的心頭。這種不安來自石上對于戰爭黯淡前途的擔憂,他隱隱感覺到,眼前的安逸生活也許不會持續太久。為了排解內心的隱憂,他經常去楊樹浦猶太難民經營的小酒館,或者“法國村”(指法租界——筆者注)邊上的吉普賽人的居酒屋,從那里獲得內心暫時的安穩。
石上在一篇紀念武田泰淳的文章中寫道:
面對當時暗淡的世態,為了排遣陰郁的心情,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吉普賽人或猶太人的小酒館里。[3]
石上還明確表示不想看到日本人的身影:
我討厭看到那些穿著土黃色的國民服、綁著裹腿、腰上掛著手槍到處行走的日本人的身影。所以我特地選擇他們很少去的地方溜達,那就是猶太難民居住區或者吉普賽人部落。[4]
當時任東亞同文書院教授,同時也是中日文化協會上海分會理事的小竹文夫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
從協會回來后,兩人(指武田泰淳和石上弦一郎——筆者注)經常一同出去。他們去的地方多是法租界的臟兮兮的小酒館,中國人、俄國人、德國人、猶太人,不問國籍,就是不去日本人的地方。[5]
在這里,日本人是占領者、統治者,同是來自于占領者國度的石上玄一郎他們,本可以像其他日本人一樣,享受統治者的特權。而實際上,他們確實享受到了日本人身份帶來的好處。武田泰淳晚年回憶作品《上海的螢火蟲》中,O博士夫人對來家中寄宿的武田說:“日本人有特別配給的大米,所以不用擔心,只要支付菜錢就可以了。”[6]中日文化協會的辦公場所以及武田寄居的小竹文夫的住所等,都是原租界的歐美人留下來的豪宅和別墅。
明明是日本人,是占領者,可石上他們卻偏偏不去日本人集中的地方,而是去貧民窟的小酒館,與來自世界各地的難民們混在一起。他們刻意把自己與占領者身份的日本人區別開來,通過這樣的行為來保持與軍國主義的距離。同時,“逃離”日本的石上玄一郎,從白俄、猶太人、吉普賽人這些所謂“失去國籍的人”的身上似乎找到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他的思想和行動為自己的國家所不容,內心實際上也把自己看作是某種意義上的難民吧。
即便來到了上海,石上仍然不能完全擺脫軍部的控制。由于經常去猶太難民集中區,他被日本警察盯上了。因為當時日本與美國是交戰國,猶太人被當作美國的間諜,再加上石上有參加左翼活動的前科,引起了當局的懷疑。一位在日本大使館工作的高中時代的友人特地打電話過來提醒石上注意。友人說:“你我都是有前科的人,還是不要因一些不必要的小事引起他們的懷疑吧。如果你想研究猶太人問題,由我們跟領警聯系,讓他們帶著你去。”[7]這句話提醒了石上,成了他開始真正關注并研究猶太人問題的契機。
猶太難民的流亡生活引起了石上玄一郎對猶太教的歷史和猶太人命運的思考,他開始閱讀和研究《圣經》。多年以后,石上完成了一部特殊的作品——《彷徨的猶太人》,初版于1974年。《彷徨的猶太人》可以說是石上對于圣經《舊約全書》的考證性解讀的成果,同時又穿插有自身上海時代經歷的回憶,具有文學性色彩。
“彷徨的猶太人”本是一個關于猶太人流浪命運的傳說。傳說耶穌基督背負十字架赴刑場的途中,想要在一個猶太鞋匠的門前停留休息,卻遭到毆打和羞辱,因此猶太人受到了耶穌的懲罰,從此背負上了永世流浪、不得安息的命運。而通過傳說的不斷演繹,也間接加深了基督教和猶太教的矛盾、對立和仇恨。
不過這部作品并非是對猶太人流浪歷史的記錄,而是試圖對猶太民族的宗教、風俗、倫理進行探究,從根源上尋找“猶太問題”的原因。作者以自己戰爭末期在上海的親身經歷——即與一位叫做葉利亞的猶太青年的交往為經線,以基于《舊約全書》的文本研究的猶太研究為緯線,從歷史學、宗教學、民俗學的角度對猶太人問題的根源進行了考察,提出了自己獨特的思考。例如,關于猶太人對于豬的禁忌,石上認為是源于他們的祖先對于農耕民族抱有的自卑感所產生的集體無意識。歷史上,游牧民族有一種農卑思想,即游牧民族對于農耕民族的優越意識。猶太人的祖先認為,他們過著如風一般自由不羈的生活,而農耕民就像可憐的囚徒一樣被束縛在土地上。但現實中,農耕民族的物質文明是他們所遠遠不及的。因此,他們在固守游牧民族生活方式的同時,內心卻產生了對農耕民族的自卑感。而這種自卑感逐漸反映在對農耕民族特有的家畜——也可以說是農耕民族象征的豬的厭惡和禁忌上。為了彌補這種自卑,他們信奉“絕對唯一的神”耶和華,他們忍受著流浪的苦難,相信迫害他們的異邦民族終將受到末日的審判。
石上玄一郎在戰敗前夕的上海,專注于對猶太人命運的思考,可謂具有特殊的象征性意味。正如學者德永恂所言:“對于石上來說,‘彷徨的猶太人并非同情的對象,而是自省和自律的鏡子。”[8]1970年12月出版的《石上玄一郎作品集》第二卷月報中,收錄有林廣吉的一篇文章“四十年來的交往”,林在文章最后說到:“我至今都不明白,石上君從那些他所熱愛的、受排擠的、貧窮的人們那里到底帶回來了什么。”[9]數年之后的1974年,石上玄一郎的這部《彷徨的猶太人》,不知是否能夠解答林廣吉的疑問。
注 釋
[1]石上玄一郎.彷徨えるユダヤ人[M].東京:第三文明社,1991:16
[2]石上玄一郎.彷徨えるユダヤ人[M].東京:第三文明社,1991:18
[3]石上玄一郎.冷徹と溫情の人[J].海,1976(12):120-123
[4]石上玄一郎.彷徨えるユダヤ人[M].東京:第三文明社,1991:18
[5]小竹文夫.上海にいた作家たち[J].群像,1956(6):190-193
[6]大橋毅彥 趙夢雲等上海1944-1945 武田泰淳『上海の蛍』注釈[M].東京:雙文社出版.2008:36
[7]石上玄一郎.彷徨えるユダヤ人[M].東京:第三文明社,1991:20
[8]徳永恂.「彷徨える」人石上玄一郎の肖像[J].ナマール(16)2011:21-30
[9]林廣吉.四十年來の交り[A].石上玄一郎作品集第二卷月報,1970:1-2
(作者介紹:李慶保,安徽農業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北京語言大學博士研究生,日本三重大學外國人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日本近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