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洺萩

寫下這幾個字,必然會想起一本叫《長物志》 的書。此書作者是文征明的曾孫文震亨,他在這 本書中以閑散的筆調講述了一種美學生活的經營 和操作法則,其類目分成了室廬、花木、水石、禽魚、 書畫、幾榻、器具、位置、衣飾、舟車、蔬果、 香茗十二類。這些東西并非生活必需品,器物不 作為生產之用,食物也不是果腹必需。而這些, 都被其稱為“長物”。
于是就有了長物的定義 :本乃身外之物,饑 不可食,寒不可衣,然則非閑適好玩之事,自古 就有雅俗之分,長物者,文公謂之“入品”,實乃 雅人之志。
這個“長”究竟該怎么讀? 在《漢語大辭典》 中有三個讀音,“cháng”“zhǎng” “zhàng”。 關于“長物”也有兩個讀音,一個讀作“cháng wù”,意思是“好的東西”;另一個讀作“zhàng wù”,意為“多余的東西”。對于“身無長物” 這個成語,《漢語大詞典》明確標明是兩個讀音 : 一個讀作“cháng wù”,另一個在括號里特別 注明“長”又讀作“zhàng”,由此可見,《漢語 大詞典》已經認可這兩種讀音的存在了。
《現代漢語詞典》在解釋“長”(cháng) “多余”“剩余”之意時,特地又標明該字舊讀 “zhàng”。在解釋“長物”時先標音為“cháng wù”,括號內即注明“舊讀 zhàng wù”。既然 如此強調“zhàng”音是“舊讀”,就說明今天 習慣上已經不讀“長”為“zhàng”,而是讀作 “cháng”了。
文震亨用這些長物經營起來的這個世界,看 來不是汲汲于利益增值的,也不像為現實生計的 經營,而是超越于一種現實蠅營狗茍之上的一種 美學生活的經營。
這些多余之物其實是美物,更多人會理解為 無用之物。
在所謂“文盲不可怕,美盲才可怕”主題散布全民的時候,有關“什么是美”的討論也成了 溫飽解決后中產階層探尋追求和所謂實踐的主題, 如何學習美、感受美的商業模式也應運而生,有 課程、有空間、有器具、有概念,五花八門。遇 見者各自對應,層次感也開始凸顯,像平行世界 一樣存在著,用現在最流行的一句話就是“這是 一種生活方式”。不管是放在第一類的“室廬”(指 的是各種香料,比如沉香)還是最后一類的“香茗” (他認為的好茶,比如岕茶),更多是可以一個人 欣賞感受和把玩的東西。
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生活形態,歸根到底是 人和物的一種關系,該如何攫取、使用和支配。 文震亨當時構建的是一種審美的文人生活,在當 時的文人看來,這些長物將他們的感官——眼、耳、 口、鼻、身以及與之相對應的視覺、聽覺、味覺、 嗅覺、觸覺充分調動起來并參與到這種生活的營 造中去,這種參與并融合的感覺會讓當時的文人 不管逃避也好,歸隱也好,乃至頹廢也好,都會 感覺有了這些小小的樂趣,生命里總算有個寄寓 的所在。而這些沉淀在骨子里對于美的理解也必 然是建立在深厚的底蘊里的。
這種古代文人生活的形式感讓很多現代人向 往,當然,現在冠以的名頭為“美學生活”,插花、 焚香、品茗、賞器,在一個空間,形式上必然要 有腔調,搭建起來的場、人和物之間至少在外在 形式和表達上都要有使用和支配感?;蛟S所見到 的更多,是在搭建一個以“長物”為媒介的社交 平臺,鶯歌燕舞、觥籌交錯之間,也就開啟了一 種別樣的“生活方式”了。
忽然想到一個挺有趣的故事,講的是麻城名 士丘長孺去無錫玩,帶回了 30 壇著名的惠山泉 水。他自己先回家,讓仆人給他挑回去,沒想到, 仆人們嫌水重,半路都給倒進了江里,快到家便 找了個附近的泉水接滿了水。丘一等到這金貴的 水,第二天就邀請各路名士來家里品嘗惠泉水。 名士們圍坐書房,個個臉上欣喜,斟滿瓷碗,盛 上泉水,爭先恐后評論一番,一邊隆重地喝水, 喉嚨發出汩汩之聲,一邊大夸“美哉水也”。主 人非常高興,“吾輩此生何緣得飲此水?”臨走 之時都表現依依不舍之態。每每想起,我眼前就 會出現一幅他們這樣拿腔拿調、煞有介事的 模樣。本來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不巧的 是,仆人們在一次爭吵中相互揭短, 竟然把換水的事給抖露了出來, 憤怒的丘主人一氣之下把這些仆 人都趕走了。只是不知道那天參 加活動的名士們聽到這消息又會 是怎樣的表情。
品香、品泉、品茗的雅會,現 在也有很多,終究會遇到一些需要社 會認同的動作、虛張聲勢的一些儀式以 及參與者之間的相互吹捧。只是,我覺得自己有 時候肯定是拼命地忍住了笑的——留給自己一個 藏在黑暗中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