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二辨

趙健

與韓侂胄的交往：是在一致對外的基礎(chǔ)上接近還是“子孫之累”？

陸游晚年與韓侂胄的交往，是一段有名的公案。韓侂胄是南宋寧宗朝的權(quán)臣，依靠外戚的身份在宮廷政變中做了高層間串聯(lián)的工作。之后，他在與宰相趙汝愚的斗爭中獲勝，進(jìn)而執(zhí)掌大權(quán)。他于開熙二年（1207年）對金發(fā)動了旨在收復(fù)故土的北伐戰(zhàn)爭，史稱“開熙北伐”。這次北伐獲得了包括陸游在內(nèi)的一大批文人的支持，但最終卻損兵折將，喪權(quán)辱國。作為戰(zhàn)爭發(fā)動者與領(lǐng)導(dǎo)者的韓侂胄遭人暗算，被殺害，后被《宋史》列入《奸臣傳》。陸游與之交往，歷來被視為其一生中的重要污點，堪稱晚節(jié)不保。如《宋史·陸游傳》中就說：“朱熹嘗言：‘其能太高，跡太近，恐為有力者所牽挽，不得全其晚節(jié)。蓋有先見之明焉。”

一生矢志北伐的陸游，怎么會在晚年忽然結(jié)交權(quán)貴呢？在《南園記》《閱古泉記》中，陸游對作記的緣由都有交代。在作于慶元末嘉泰初的《南園記》中，陸游說：“游老病謝事，居山陰澤中。公以手書來曰：‘子為我作南園記。游竊伏思，公之門，才杰所萃也。而顧以屬游者，豈謂其愚且老，又已掛衣冠而去，則庶幾其無諛辭、無侈言，而足以道公之志歟？此游所以承公之命而不獲辭也。”原來，陸游為韓侂胄的南園作記，是受到秉政的韓侂胄的邀請。而《南園記》也主要表達(dá)了韓侂胄無意仕宦、渴望退隱的心志。

稍后撰寫的《閱古泉記》，是陸游隨同韓侂胄等人游覽之際所作。記文中，陸游表達(dá)了對自己暮年再入京為官，即“起于告老之后”的不安。

公常與客徜徉泉上，酌以飲客。游年最老，獨盡一瓢。公顧而喜曰：“君為我記此泉，使后知吾輩之游，亦一勝也。”游按：堙泉之壁，有唐開成五年道士諸葛鑒元八分書題名，蓋此泉湮伏弗耀者幾四百年。公乃復(fù)發(fā)之。時閱古，蓋先忠獻(xiàn)王以名堂者，則泉可謂榮矣。游起于告老之后，視道士為有愧，其視泉尤有愧也。幸旦暮得復(fù)歸故山，幅巾褐，從公一酌此泉而行，尚能賦之。

相較之下，陸游與韓侂胄的交往中，并沒有那么多諂媚。然而，春秋責(zé)備賢者。陸游一生都鐵骨錚錚，為了理想不顧個人利害，他晚年與韓侂胄的交往，多少與人們對他的期待不符。所以難怪自古以來，人們對此多有指摘了。比如，元代詩人方回就說：“莼羹鱸膾鑒湖風(fēng)，想像依稀老放翁。惜為平原多一出，詩名元已擅無窮。”

然而，陸游為什么會在晚年違背原則呢？

據(jù)說，是為了孩子。

元代劉塤在《隱居通議》中記載說：

（陸放翁）晚年高臥，笠澤學(xué)士。大夫爭慕之。會韓侂胄顓政，方修南園，欲得務(wù)觀為之記，峻擢史職，趣召赴闕。務(wù)觀恥于附韓，初不欲出。一日有妾抱其子來前曰：“獨不為此小官人地耶？”務(wù)觀為之動，竟為胄作記。由是失節(jié)，清議非之。

馬端臨在《文獻(xiàn)通考》中也說：“及韓氏用事，游既掛冠久矣。有幼子澤不逮，為胄作《南園記》。”元人的上述記載可靠不可靠呢？

周密在《浩然齋雅談》中記錄下了韓侂胄敗亡后，陸游遭到株連，被迫致仕，其中說陸游“山林之興方適，已遂掛冠;子孫之累未忘，胡為改節(jié)？”就是說，之前陸游已經(jīng)在慶元五年（1199年）致仕了，怎么又會因為“子孫之累”而改節(jié)傾附權(quán)奸呢？文中還用責(zé)備的口吻說：“豈謂宜休之晚節(jié)，蔽于不義之浮云。深刻大書，固可追于前輩;高風(fēng)勁節(jié)，得無愧于古人？”結(jié)果是“時以是而深譏，朕亦為之嘆”。不但世人因此而譏諷，皇帝也為此慨嘆不已。

看來，“子孫之累未忘”的官方定性與“為小官人地”的傳言互相印證，此事當(dāng)不誣。問題是，抱著的“小官人”從何而來？陸游一生共育有7個兒子，幼子子出生于淳熙五年（1178年），陸游時年54歲。到陸游為韓侂胄做《南園記》的時候，子已經(jīng)是20多歲的青年，不可能被抱在懷里了。“子孫之累未忘”這個事情恐怕是無法否認(rèn)的，但是“妾抱其子”那一段栩栩如生的描述，很可能是在文人閑談的過程中摻入的文學(xué)想象。

還有一種觀點認(rèn)為，陸游晚年與韓侂胄的合作，是因為韓侂胄發(fā)動的開熙北伐，實現(xiàn)了陸游多年的夙愿。這又是昧于事情的先后、不顧事實的美好愿望了。事實上，陸游與韓侂胄等人有往來，絕不是從撰《南園記》開始的。早在慶元改元之后，陸游與韓侂胄黨人蹤跡相近，在友人中就頗有議論。朱熹在與朋友的書信中就多次談及對陸游與韓黨接近的擔(dān)憂。楊萬里也寫詩寄給陸游，規(guī)勸說：“不應(yīng)李杜翻鯨海，更羨夔龍集鳳池。道是樊川輕薄殺，猶將萬戶比千詩。”而開熙北伐的發(fā)動，尚在開熙二年（1206年）。陸游為韓侂胄所寫的兩篇記文，都沒有提及北伐恢復(fù)之類的話。至于后來韓侂胄發(fā)動北伐，得到了陸游的熱烈擁護(hù)，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沈園里的驚鴻照影：放翁可是癡情郎？

時至今日，紹興的沈園仍然是一處聞名遐邇的景點。沈園在江南眾多園林之中脫穎而出，知名度如此之高，完全是因為一首《釵頭鳳》。

陸游20歲時與唐琬結(jié)婚，夫妻琴瑟相合，伉儷相得。但是很不幸，因為陸母對唐琬不滿，陸游只得忍痛將唐氏休掉。陸游23歲時，在父母安排之下再娶，唐氏也改嫁為他人婦。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的一個春日，31歲的陸游與唐氏夫婦在沈園相遇，唐氏把陸游介紹給了其夫趙士程，還派人給游園的陸游送來美酒佳肴。陸游“悵然久之，為賦《釵頭鳳》一詞，題園壁間”。

唐琬此后不久便香消玉殞，但陸游對唐氏的思念卻延續(xù)了他漫長的一生。非但在寫作這首《釵頭鳳》的青年時代如此，及至耄耋之年，陸游仍然對舊日的伴侶懷想不已。他寫了多首詩歌來追念往日的愛人。慶元元年（1199年），75歲的陸游重游沈園，寫下《沈園》詩二首，表達(dá)了對唐氏的無限懷念：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81歲時，陸游在夢寐中來到了沈園，在《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中，他惆悵地寫道：“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在去世之前一年，84歲的陸游又來到傷心地，作《春游》詩，“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dāng)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可以說，對唐氏的懷念一生都在啃嚙著陸游的心。

從上述事跡看，陸游是一個癡情漢。

但是，如果據(jù)此認(rèn)為，陸游是難得的忠貞不貳的癡情男，那就錯了。陸游與唐琬分別后，很快娶了一位王姓夫人，并接連生了好幾個兒子。乾道九年（1173年）春天，在四川宦游的陸游又納楊氏為妾。如果說之前陸游再娶妻生子，是母命難違的話，那么這次娶妾，則完全是他自愿促成的：

陸放翁宿驛中，見題壁云：“玉階蟋蟀鬧清夜，金井梧桐辭故枝。一枕凄涼眠不得，呼燈起作感秋詩。”放翁詢之，驛卒女也，遂納為妾。方余半載，夫人逐之，妾賦《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陸游納的這位多才的“驛卒女”，后來遭到其妻王氏的排擠甚至驅(qū)逐。陸游這次一改當(dāng)年迫于母命驅(qū)逐唐琬的軟弱與無能，為這位小妾楊氏頗費心思地居中調(diào)停，終于使之避免了被逐的命運。陸游62歲知嚴(yán)州的時候，這位楊氏還為其生了一個女兒。

在蜀期間，陸游非但納了這位楊氏小妾，還經(jīng)常參加宴飲活動，留下多篇記述詩篇，如《小宴》《夜宴》《芳華樓夜宴》《芳華樓夜飲》《初冬夜宴》《夜宴賞海棠醉書》等。以醉以酒為題的詩作也很多，如《荔枝樓小酌》《江上對酒作》《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池上醉歌》《樓上醉書》《江樓醉中作》等70多首。他甚至出入酒樓妓館，如《梅花絕句》中所云：“濯錦江邊憶舊游，纏頭百萬醉青樓。”又如在《鷓鴣天》中所說：“家住東吳近帝鄉(xiāng)，平生豪舉少年場。十千沽酒青樓上，百萬呼盧錦瑟傍。”這一時期，宴飲之際，贈送給歌妓舞女之詞作，有50多首。其中《采桑子》一詞上闋的香艷程度，令人咋舌：“寶釵樓上妝梳晚，懶上秋千。閑撥沉煙，金縷衣寬睡髻偏。”這些作品反映出彼時陸游生活的放浪。

淳熙十六年（1189年）十一月，在閑曹冷職中的陸游又遭到諫議大夫何澹的彈劾，何澹說陸游“前后屢遭白簡，所至有污穢之跡”，陸游因此遭到放罷。至于“污穢之跡”具體何指，史無確載。但據(jù)陸游一直以來的性格論，這個污穢，斷然不是貪贓，而十有八九是沉溺于婦人醇酒的“燕飲頹放”。

梁啟超《讀陸放翁集》詩評價說：“詩界千年靡靡風(fēng)，兵魂銷盡國魂空。集中什九從軍樂，亙古男兒一放翁。”在正統(tǒng)觀念中，陸游是鐵骨錚錚的愛國者，是至死不渝的癡情男兒。事實上，真實的陸游有著多個面相，他不但會在愛侶被逐之后娶妻納妾，沉溺于婦人醇酒，還會為了子孫而罔顧朋友的勸告，與當(dāng)權(quán)者往來。陸游是活生生的人，我們需要全面認(rèn)識真實的陸游，避免符號化的簡單片面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