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湘明
(淮北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在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背景下,隨著權利意識的不斷提高、媒介廣泛關注,司法裁判成為一個被高度關注的問題,包含裁判可接受性問題①。對于該問題,有關學者從不同的角度進行了一定的研究:1)從利益衡量與價值衡量的角度分析,強調了司法中的利益衡量對司法裁判可接受性的影響[1];2)從解決可接受性問題有關具體制度的角度分析,強調法官職業共同體的建設、當事人程序權的保障、和解與調解制度、案件指導制度、法官自由心證的公開、判決書的說理、媒介和一般公民的參與以及培育社會尊重判決既判力的法律意識等[2];3)從司法權運行的相關層面與當事人權利保障之間的關系,分析司法權運行的機制與當事人的訴求之間的差異,研究當事人對司法判決的接受問題[3];4)從方法論的角度分析,探討將可接受性引入到司法實踐中具體方法[4]。上述論文對于司法裁判的可接受性問題進行了有價值的研究,但是都沒有涉及立法以及社會不同主體的認知模式對于司法裁判的接受性問題的影響。
司法判決的可接受性,是指法官對具體案件做出的司法判決的結果被相關主體認可、并且給予肯定性評價的情形,主要包含誰來接受、接受的對象以及以何種標準判斷是否接受等內容,即接受的主體、接受的對象和接受的標準等。從接受的主體的角度看,有當事人的接受和其他社會主體的接受;法律人的接受與非法律人的接受。正是由于司法判決必須面向各類主體的拷問,而不同的主體對法律現象和司法活動的認知模式不同,這無疑增加了可接受性的難度。
由于社會主體的復雜性,當各種主體對司法判決進行必要的思考時,應該有一些基本的相對統一的標準,否則就無法形成社會共識下的廣泛接受。因此,要想滿足最廣泛的社會主體的評價要求,評價標準必須具備廣泛的共識性。從社會學角度來說,這一基本標準不能簡單地歸結為法律規范。從淺層次來說,它就是“三常”:常情、常理、常識;從深層次說,它就是社會的核心價值觀,體現在法律實踐之中,就是民主、法治、自由、平等、公平、正義等社會主義法治理念。
“價值是法的信仰或精神指導”[5](P42),一般社會主體對于法的性質判斷,與社會核心價值密切關聯。平等、公平、正義等價值訴求,成為人們評價和衡量法的現象的最重要標準體系。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在政治與法律層面,就是通過制憲和立法予以體現。制憲過程實質上是通過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的途徑確認憲法權利標準的過程;將憲法權利演繹為具體法律權利的立法活動,是立法者運用價值判斷和法律推理等手段將憲法權利體系具體化為法律規范的活動。就權利的法律化而言,立憲與立法所確認的權利規范,是國家及其立法機關根據人們對社會價值的認識、對權利訴求而主動回應社會的重要的調整方式。權利的制度化與規范化是社會價值的理性選擇產物,是一種理性化的社會秩序構建模式。
立法是一種價值判斷,即通過立法本身來說明什么行為活動符合公平、正義等價值追求。與其他社會調整方式的價值判斷相比,法律的價值判斷具有共同性和特殊性的雙重屬性。共同性體現在一定社會的價值體系是相對穩定的,各社會主體共同認可與普遍接受,各種調整方式都予以確認和遵循;特殊性在于各自保障和實現的方式與手段的區別上,如道德戒律調整是通過內在修養、自覺遵守而獲得實現,而法律調整則是通過對行為進行調控的外在方式來實現的。作為社會規則的創立的主要方式,立法必須在各種價值追求中進行必要的選擇甚至是構造。立法者在立法過程中,應當充分考慮各種主體的價值訴求,在眾多的甚至是矛盾的訴求中尋求那些帶有根本性、共識性的價值觀念,并予以法律化。立法必須反映和選擇這種具有根本性、共識性和宏觀性的社會核心價值作為價值導向。同時,社會核心價值的根本性、普遍性為法律的權威性和普遍性奠定基礎。
價值觀的法律化是有條件的。首先,受社會物質條件的制約。物質決定意識,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立法活動,屬于將蘊含價值觀的一定意識轉化為法律的過程,必然受到特定階段的社會經濟條件的制約。“法的關系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既不能從它的本身來理解,也不能從所謂的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相反,它們根源于物質的生活關系”[6](P8)、“權利永遠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此經濟結構所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7](P22)、“經濟關系產生出法權關系”[7](P102)。其次,受一定社會共識的制約。社會主體的多樣性、利益的多元化,使得每一個主體都會有各自的價值追求和利益訴求。立法活動,必須對社會的形形色色的訴求進行必要的歸納、總結和甄別,以便找出普遍認可、廣泛接受的價值體系,從而進行立法確認和保障。在階級對抗的社會中,國家的暴力性是法律權威的基礎。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共識性不僅是法的權威性、普遍性的基礎,也是立法乃至執法、司法的可接受性的前提與基礎。
立法的結果主要就是法律規范的產生。法律規范具有權威性、普遍性、規范性等特點。法律規范對司法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對法官和判決的影響上。在法律的效力期限內,法律規范對法官的約束十分明顯。
法律規范對其所規制的主體、行為、事項等都具有強制性的不容抗拒的法律效力。在司法過程中,“法官是法律的仆人”,法官必須依法司法。在大陸法系國家,法官不能挑戰法律的權威性,必須嚴格執行法律;在英美法系,同樣強調“制定法優先”的原則,只有在制定法缺位的情況下,才適用判例法、習慣法等;即使存在違憲審查體制,該體制也必須是依憲法構建,法官也是十分謹慎的,不可以違憲或違法進行違憲審查。根本原因在于,法律是作為最普遍的人民意志的根本體現,而判例法、習慣法與制定法的民意基礎大為不同,因而在司法審判中的地位也必然不同。法官不僅要適用法律,還必須在法律的限度之內進行司法,而不能突破法律的邊界。為應對不斷變化發展的社會生活,法律規范具有一定的抽象性。法官審理案件的過程,恰恰是通過法律推理等方法將具體的個案與抽象的法律規范進行勾連的過程。法律規范的抽象性,給司法裁判留下了較大的自由裁量的空間,但并不是漫無邊際的。比如某法律條文規定“…處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其司法自由裁量權必須在5至10年的區間內進行,一旦突破了這個界限,合理性問題將質變為合法性問題。合法性是合理性的前提基礎,一般來說,違反合法性就不需討論合理性問題;只有符合合法的形式要件才會進一步探討是否合理。
法官必須忠于法律、依法司法。“法官除了法律,便沒有別的上司”[8](P76)正因如此,法律規范本身的質量,就成為影響法官裁判的直接因素。法律規范的可接受性決定了司法裁判的可接受性。因而,立法與社會價值觀的吻合程度,根本性地影響著司法裁判的社會接受程度。
主體的認知模式,就是指一定的主體獲取相關理論與知識的途徑以及運用所擁有的知識、經驗來評價社會現象的機制。它包含兩個基本部分,一是相關知識、能力的獲取途徑,是輸入機制;一是相關知識的運用機制,是輸出機制。
社會主體可以簡單地劃分為兩個基本類型:法律人和非法律人。前者主要是指接受了較好的法律教育以及進行法律教育和法律實踐的人員,主要包含法官、檢察官、律師以及從事法學教育的師生等[9](P12);后者則是指沒有經過系統地法律教育,對法律的理解僅僅出于一般意識的社會主體,往往包含當事人以及普通的社會人員。因為主體的立場和知識獲取的途徑、背景的不同,觀察事情的角度和運用所具備的知識的能力和經驗的差異,他們可能對于同一個案件判決,有著大相徑庭的觀點。在“核心價值觀——立法(法律規范)——法的適用”的基本框架中,最后一環是形成司法裁判,也就是成為評價的對象。某一主體通過將司法判決的結果與自己所掌握的相關知識進行結合,予以評價,當這種評價的結果(輸出)與其所掌握的知識、理論相符合時,就能接受;反之,就不接受。
一個社會的核心價值的形成是長期的歷史的實踐的結果,為全社會所普遍接受。這種輸入機制,主要是靠長期的社會實踐和國家宣傳。這是法律人和非法律人都能共享的機制。對于社會核心價值觀的追求和遵從,是社會主體按照合乎實踐理性的秩序進行生活和實踐的根本原因,這也恰恰能解釋為什么不懂法律的人卻能終生不違背法律;其實他是在遵循社會的核心價值,并不說明他的法律知識多么豐富。法律是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逐漸形成,最終以官方的立法活動而成為正式的社會規則。然而,在實際生活中,我們可以要求人人守法,但不可苛求人人學法和人人知法。
這類主體的法律知識和技能的輸入機制,是通過媒體(報紙、電視、廣播、網絡)等途徑以及發生在身邊的某些具體案件來了解與法律有關的某些知識。這種獲取法律知識的路徑具有碎片化、直觀化的特點。生活中,某些案件的當事人也會努力學習相關的法律知識,用法律知識維護自身的權益,但是這種自學的法律知識依然逃不出片面性(容易斷章取義)、表面化的特點②。并且,由于在生活中通過媒介所了解的案件,往往是孤立的案例,因此,案例之間的比較成為他本能的“法學方法”,即不懂具體的法律不要緊,只要相同或相似的案件,過去怎樣、現在也基本怎樣就行了。法律形式發展的一般規律,即習慣到習慣法、判例到判例法、再到成文法,是完全符合一般社會主體的法律認知模式。因為越是早期,一般社會主體的文化程度越低,法制宣傳也難普及,老百姓了解法律是從生活經驗——習慣與判例——中獲取的。即使是到了現代,教育水平的空前發達,社會文化高度的發展,我們依然不能達到“人人知法”的境界③。因此,非法律人的認知模式可以概括為:價值導向與結果導向相結合的模式。前者是指,他們對案件的評價往往是基于樸素的單純的公平、正義等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不是從法學理論中獲得的,而是從社會生活實踐中通過上下傳承、耳聞目見的方式獲得;后者是指,他們主要是將日常實踐經驗中案件的結果(判決)來“回應”所認可的社會價值觀,如果案件的判決結果符合他所認知的自然的公平正義等價值觀時,就正面評價,反之亦然。非法律人所具備的法律意識,往往是從生活中的、媒介廣泛宣傳報道的相同案件或相似案件中汲取的。這種基本認知模式,可以簡化為“價值判斷——結果比較”(既包括與價值觀的勾連,也包含不同案例間比較)的模式。對司法判決的評價,由于不掌握全面的法律知識和技能,非法律人的輸出機制容易直接將宏觀的價值觀應用于具體的案件之中,從而容易忽略“應然權利”到“實然權利”的中間形態:法律權利。這也是一般社會主體對具體案件的判斷首先從道德判斷開始的根本原因。
法律人獲取法律知識的途徑主要是系統的教育和廣泛的實踐,其法律理論知識具有系統化、理論化的特點;其法律技能也十分完備,掌握了較全面的法律方法,如法律的邏輯論證、推理和解釋等。一般來說,法律人的認知模式是比較全面的,就直接體現價值的權利本身而言,“應該的”“法律的”和“現實的”是涇渭分明的,因而會承認不同條件下的差異性。對于法律規范與案件本身而言,法律人會注重分析法律規范的邏輯結構以及與案件的具體的法律聯系。法律人當然也很在意案件的結果,甚至進行案例教學或典型案例示范。這種認知模式可以成為“價值、規范以及結果相結合”的綜合模式。但是這種認知模式的專業程度和角度是非法律人無法達到的。
法官屬于法律人的范圍。但是,將法官獨立出來是有特殊的意義。法官是司法判決的直接主體;而司法判決成為是否被社會各方主體所接受的直接對象。司法裁判的過程,是法官將通過立法所體現社會價值觀的法律規范運用于具體案件的過程,是將法律規范與個案進行串聯和權衡的過程。對于法官來說,社會核心價值觀的形成不是他的任務;法律規范的制定是立法的事情,他也無權干預;判決結果的比較也不是他的重點(雖然他可能會關注,但那主要是判例法國家法官的任務或者是法教學的任務);法官的根本任務是將法律規范適用于具體的個案,以解決具體的法律糾紛。
值得注意的是,司法判決書是一種典型的公文,有公文自身的特色,就是有些長期形成共性的東西會省略掉,最常見的共性的東西恰恰是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否則,任何判決一開始就要討論什么是公平正義等大問題。即使是對于法律規范來說,我們也不可以要求法官的判決書是法學教科書,解釋什么是法律原則、法律概念、法律規范;還要說明法律方法及其運用。這樣的判決書,就成了法學百科全書。客觀地說,在訴訟量爆發的年代,法官的時間、精力以及結案的效率等因素的影響,要想在司法判決中詳盡而精細論證上述各個方面,也是不可能的。因此,不能指望或者苛求法官對其每一份裁判文書都洋洋灑灑地寫成鴻篇巨著。作為法律人的法官,主要責任是按照法律推理的方式,以判決書這種公文形式得出簡單明了的司法裁判的法律結論。
非法律人和法律人的這種認知模式的差異化,經由簡化的裁判文書,進一步暴露與擴大了對司法裁判認知差異的鴻溝,進而嚴重影響對司法裁判的認可與接受。而司法裁判的可接受性問題,不僅是法律人是否接受的問題,更是占人口數量最大多數人的非法律人的接受問題,無疑使得它似乎真的成了一個“大問題”。
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是核心價值觀在法律層面的具體體現。對于一般社會主體來說,公平與不公平,正義與不正義等,無非是在價值觀指導之下進行的比較。結合社會一般經驗,對于非法律人的認知模式,可以將其簡化為“同與不同”“是與不是”“值與不值”“似與不似”等直觀的認知模式的比較。
案例:同命不同價④
2005年12月,重慶市交通事故案件中,同一案件的受害人因“戶口”不同,農村的學生獲得的賠償不及城鎮學生的一半。
老百姓的觀念是直觀、本能地認為:同就是同、不同就不同;“同”為“命”,其結果應該“價”相“同”。這是基于他們樸素的平等觀念支配下的一般結論,而不需進行法律規范的分析。古語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就是樸素的平等觀的體現。在人身損害賠償的法律中,同命不同價的法律規范,主要涉及年齡、居住地(農村與城鎮)、國籍等方面[10]。
案例:高樓拋物致行人重傷或死亡案
某幢大樓中某特定個人扔出一瓶子砸中了地面上一行人致其重傷或死亡,如果不能確定該特定的責任人時,則依《侵權責任法》第87條規定,該幢大樓中凡不能證明自己不是行為人的,就可能成為民事賠償或補償的主體⑤。
在非法律人的認知模式中,是與不是必須是明晰的,法律的規定不應該“是非不清”;在承擔責任時,強調任何人只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反過來就是任何人不對其他人的行為負責。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在這類案件中,非致害主體卻成為賠償責任主體,當然不愿意接受司法裁判,甚至極力抵觸判決的執行。而在普通人的眼中,他們就是典型的“冤大頭”。另外,如果按照刑事案件處理,則根據證據不足或疑罪從無的規則,顯然不能判定這些主體的刑事責任。一般社會主體會產生疑問:不構成犯罪,為什么要承擔賠償責任?普通人的認知簡化為“沒有違法犯罪,就不承擔責任”的一般性常識——在他們心里,違法與犯罪是約等于的。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這類案件還有一個突出現象,就是受害人及其家庭需要及時救助或者撫慰,如果相關的主體因不接受判決而拒不履行判決結果,受害人及其家屬依然得不到實際、及時的救助。而且這種處理方式,還會造就新的更多的不公平。假設需要賠付200萬元,但最終由無法證明自己不是行為人的四家承擔,每家50萬,就可能讓本來相對穩定的家庭陷入經濟危機。
案例:許霆案
2006年4月,許霆利用自動取款機的故障,反復多次提取現金達17.5萬元。2007年,許霆被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無期徒刑。
這個案件中,非法律人的認知模式有二:一是值與不值的關系,即不可以撿了芝麻而丟了西瓜;二是似與不似的關系,即相似的案件應該相似的處理,其結果應該相似,不能有“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錯覺。這里的比較,實際上包含案件內部所得與付出(社會危害與責任程度)和外部(相似案件)的兩重比較。許霆案件引起巨大的反響,不是是非、對錯的問題,首先是值不值的問題。一般人都認可許霆拿了不屬于自己的財物,肯定是不對的,應該承擔責任。但是普遍認為判得太重,17.5萬元不值得一個年輕人付出“無期徒刑”的代價。其實許霆案,還有一個潛在參照物,即類似案件的判決結果,從而發現似與不似的問題。

表1 許霆案與其他相關案件比較表
(注:“死緩”考驗期限內,只要該罪犯沒有故意犯罪,兩年期滿后,“死緩”就可以減為無期徒刑。)
之所以這樣進行比較,是因為高級官員犯案最容易吸引普通人的眼球,從而成為議論的話題。普通人通過報紙、電視等官方的新聞媒介就可以了解到上述案件,而無需學習專門的法律知識。社會的一般共識是官員應該做出表率,模范的遵紀守法;如果犯罪應該從重處罰。但是,通過上述直觀、簡單的比較,老百姓看得出,同是非暴力性的財產型犯罪,差別太大了;如果稍微了解一點法律,知道“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的立案起點就是30萬(遠大于17.5萬)元的話⑦,就更能說明問題。一般人都會問:哪有說不清楚的財物呢?結合官方媒體公開高級官員的貪污、賄賂、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等犯罪,作為普通人的許霆盜竊案件,處罰就顯得太重。這種簡單、直觀的內在和外在的比較,是非法律人的認知模式。
在上述案例中,法律人會從一般法律原則到具體的法律規范予以專業的精細分析、嚴密的法律邏輯證明,嚴格地遵從法律邏輯推理,從而得出自認為合理的結論⑧。但是無法改變非法律人的本能認知模式。對于我們的法官而言,卻不得拒絕適用相關法律規范;正是因為法官忠于有“爭議”的法律本身,導致判決結果的爭議產生。其實,法官真的是無辜的。
從政治與法律的角度來看,憲法是社會核心價值最高的法律體現和保障。憲法為人們提供了最佳的政治結合形式,為國家解決各種利益沖突、實現利益最大化提供了正當性基礎。憲法的價值體系,不僅體現在基本原則之中,而且還體現在憲法的具體規范和制度之中,具體化為基本權利的確認和保障。立憲主義,就是將一定社會的核心價值觀,以公民基本權利的形式進行宣示和保障的政治形態。立法是社會價值觀與類型化的案件進行聯系的第一座橋梁,司法則是法官將立法的結果——具體法律規范——運用于具體案件的最后屏障。法律規范與社會核心價值的吻合程度,直接決定了司法結果被社會接受的程度。立法實際上是制度與規范的創設過程,屬于制度正義的范疇。所謂制度正義是指“社會的基本經濟、政治、社會結構和制度本身所具有的正義性,也可稱之為制度正義原則,…這種正義的社會制度通過國家的立法而獲得合法性的基礎和根據”[11](P67-68)。立法理性的主旨在于,在尊重自然規律、人性規律和社會規律的基礎上,通過權利與義務的合理配置來對利益進行分配和調整,促進社會和諧,維護社會秩序。因此,立法者在制度創設中進行價值判斷、價值選擇與排序等,都應該與基本權利息息相關。在涉及體現社會核心價值的基本權利的立法時,立法者應該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國家通過憲法和法律將主觀權利確認為法律權利只是為了給予這些權利更有力保護,而不應是對應有權利的限制、侵害和剝奪。即使為了實現國家管理和公共服務等社會職能,需要對公民的部分權利進行必要的限制,也必須遵循正當、合法程序的法律原則,非經法律所制定的程序不得限制和剝奪公民的生命、自由和其他基本權利。為了約束立法機關的立法權力,不僅有專門的立法機構的組建與權力行使的法律原則與規范,而且有著憲法制度的約束:1)權利保留。權利保留是指憲法中直接規定立法不得任意限制或減損的公民的基本權利。比如,美國憲法修正案第一條和第九條明確規定:“國會不得制定下列法律:建立宗教或禁止宗教自由;削減人民言論或出版自由;削減人民和平集會及向政府請愿申訴之權力”“憲法所列舉的某些權利,不應被解釋為剝奪或取消人民所保留的其他權利”[12](P726-727)。我國憲法也明確宣稱“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并且規定了廣泛的基本權利。2)違憲審查。違憲審查是指特定的國家機關對于立法結果按照特定程序進行合憲性判斷,以確定該立法的結果有效或無效[13](P367)。我國憲法序言中明確規定憲法“具有最高的法律效力”,并且在《立法法》中對立法的實體和程序等方面進行了全面的規制。3)全民復決或公決。某些涉及限制或者減損公民基本權利以及與公民生活最為密切相關的法案必須通過全民的復決或公決,根據最為廣泛的社會共識,來判斷它的民意性,從而避免立法機關僭越和濫用民意。
價值觀受主客觀條件的限制,因此,在特定場合下,對不同的具體價值進行權衡和選擇是必然的。但是,對價值的位階進行排序不能一刀切,應該進行必要性分析,優先考慮是否存在替代的手段;或者需要建構恢復機制,使得不同的價值的地位得到恢復和均衡。1)建立替代機制。比如,前文中的公平責任原則,可以考慮替代方案:社會保險或者國家救助,外加一個追償機制。現代社會,各種風險日益增多,國家和社會應當鼓勵和支持社會保險,受害人可以通過社會保險獲取救助。如果受害人沒有社會保險的話,國家應當承擔起人道主義的救助責任。同時,為了遏制這類違法現象,可以考慮設置懲罰性追償機制,即當事后各種調查能夠確定行為人時,支付了保險金的保險公司或者救助金的國家享有對該行為主體三倍至五倍索賠的追償權。這樣,既可以避免無辜的當事人的抵制情緒,也能及時地安撫受害人,而且對潛在的危害者構成較強的威懾。2)建立補償機制。為了公共利益,不得不損害某些合法權益,應當在比例原則支配下,對受損的利益進行必要的補償。如憲法規定,對于土地的使用權、公民的私有財產權等可以依法征收或征用,在符合正當法律程序條件下,給予必要的補償⑨。
社會的核心價值觀具有宏觀性、抽象性等特點,有時無法確定。正如其中的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a Protean face),變幻無常,隨時可呈現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14](P261)因此,必須轉化為外在的行為規范,才具有可操作性。立法是將普遍的社會核心價值觀轉碼為外在的行為規范的途徑。法律是社會交往的規范化模式,交往關系的變化必然導致法律的變化,而法律往往落后于社會的變化,這就意味著再完善的法律也無法一勞永逸地適應不斷變化的社會需求。當主客觀條件發生了深刻變化時,法律也應當及時自我修正和調整。在美國,同是種族隔離案件,“普萊西訴弗格森案”(Plessy V.Ferguson, 163U.S.537, 1896)與“布朗訴教育委員會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 of Topeka, 347U.S.483, 1954)的結論完全相反,由“隔離但平等”發展到“隔離即不平等”[15](P91-95),也是時代進步的必然結果。
新中國是在一窮二白的基礎上建立的,社會生產力相當落后,在一段時間內,解決溫飽問題是首要的民生問題,因此,倡導“效率優先、兼顧公平”。但是,經歷了幾十年的勵精圖治,社會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公平”顯然不能是兼顧的地位了,而是核心價值觀之一。在價值理念上,用統籌兼顧取代效率優先兼顧公平就是與時俱進的必然產物。以許霆案為例,按照不同階段的社會經濟狀況和一般人的認知來看:在1997年修訂刑法時,17.5萬元的確是一個“特別巨大的數額”;但是到了該案案發時,17.5萬就不再是個“特別巨大”的級別;到了今天,也可能就是“較大”而已。許霆案的另一個重要啟示是法律體系內部(刑罰體系)應該均衡,同類或相似的案件的處罰程度應該合理安排。刑法中的罪責刑相適應或罪刑均衡原則,都包含著對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的縱向與橫向的比較。根據上述原則,可以預計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和積累,非暴力性的財產犯罪的懲罰程度會朝著不斷輕緩化的方向發展。
具有高度形式合理性的法律是現代社會實現理性管理與公正司法的前提。“司法最終解決原則”為權利的保障和實現提供了理性的司法機理。作為架設在核心價值與社會事實之間的橋梁,立法應當努力消減“應然”與“實然”之間的張力,為司法判決的社會接受提供前提性要件。同時,立法也必須考慮到不同社會主體對法律現象的不同認知模式,盡力彌合這種差異性的認知,為司法裁判的最廣泛主體的接受奠定思維認知條件。
注釋:
① 截至2018年11月10日,在CNKI(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中以“司法裁判”為主題的文章達到1000篇以上;以“司法裁判決可接受性”為標題,搜索到8篇文章;從立法立場研究“司法裁判可接受性”為標題的,未搜索到。
② 比如涉及拆遷補償案件,有關財產所有者拿著憲法文本,保障自己的私有財產權;但是,他會漠視同是憲法條款的依法補償征用的制度;從而將自己的私有財產權極端化、片面化,是斷章取義地理解憲法精神的一種作法。
③ 其實,對于法律人而言,也不可能每個法律人都知道國家全部的生效的法律條文。
④ 這里的“同命”與“同價”雖然是一個抽象和通俗的稱呼,不太嚴謹,但恰恰符合普通非法律人士的認識。2006年4月3日,最高人民法院給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批復:“你院《關于羅金會等五人與云南昭通交通運輸集團公司旅客運輸合同糾紛一案所涉法律理解及適用問題的請示》收悉。經研究,答復如下:人身損害賠償案件中,殘疾賠償金、死亡賠償金和被扶養人生活費的計算,應當根據案件的實際情況,結合受害人住所地、經常居住地等因素,確定適用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人均消費性支出)或者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人均年生活消費支出)的標準。”這里的標準包含“住所地”或“居住地”以及“可支配收入”與“人均純收入”。但是這依然沒有根本解決問題,如城鎮居民在農村居住一年以上(如照顧老人),到底是按哪種標準計算。而且,從法律地位來看,司法解釋(批復)地位顯然沒有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的立法的地位高。
⑤ 《侵權責任法》第87條:“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或者從建筑物上墜落的物品造成他人損害,難以確定具體侵權人的,除能夠證明自己不是侵權人的外,由可能加害的建筑物使用人給予補償。”
⑥ “打虎”風暴(2000—2014):http://news.qq.com/newspedia/tigers.htm;最后訪問時間:2017年8月16日。需要注意的是,死緩考驗期限內,只要該罪犯不再故意犯罪,死緩就可以轉化為無期徒刑。(注:陳案是受賄罪與濫用職權罪并罰的結果。)
⑦ 根據1999年9月16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施行的《關于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立案偵查案件立案標準的規定》(試行)的規定,“巨額財產來源不明,數額在30萬元以上的,應予立案。”結合國家統計局“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的數據(http://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4月10日,該網站只提供到2017年,尚未提供2018年的數據),1999年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為9000元/年;30萬元約為1999年33個人的年收入;2005年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為2.1萬元/年,按照2005年33人算,1999年的30萬約為2005年的66萬;2017年城鎮單位就業人員平均工資為7.4萬/年,按照2017年33個人算,1999的30萬約為2017的244.2萬。這里僅僅是“立案”的標準而已,還不一定構成犯罪。
⑧ 法律人內部也可能得出不同的結論:同命不同價,有的贊成有的反對;許霆案是否具有“盜竊”的“秘密”性也是不統一,自動取款機是不是金融機構也眾說紛紜。
⑨ 憲法第10條第3款“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土地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憲法第13條第3款“國家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規定對公民的私有財產實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給予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