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英國臨時禁令最新司法進展看我國司法禁令的適用難題

何菁 董雪

一般而言，禁令包括訴前禁令和訴中禁令兩種，是指由當事人申請，受理法院做出責令被申請人為或者不為特定行為的保全措施。該制度目的在于快速高效地防止侵權行為的擴大，從而及時制止被申請人的侵權行為。

禁令制度的萌芽始發于英美法系，為了彌補當時普通法對當事人救濟不足以及所具有的滯后性，英國衡平法院于15世紀創制了禁令這一訴訟保全方式，旨在保障原告在獲得終局司法裁判之前免于遭受進一步侵害。而在當時的普通法制度下，在訴訟終結前，法院無法對侵權行為進行相應的禁止性規制。就知識產權而言，其無形性和易受侵害性使權利人在訴訟期間可能繼續遭受無法挽回的侵權風險。此時，臨時禁令制度能夠給予權利人優質高效的暫時性保護，將權利人從此種風險中解救出來。

經過長期的實踐和探索，英國法院已逐步建立起較為成熟的禁令制度體系，包括流程完善的保全程序，細致可操作的適用要件，客體明確的執行對象，覆蓋面廣的保障措施等，對權利救濟體制和司法訴訟程序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也為知識產權的侵權救濟提供了有力保障。近年來，英國法院在互聯網領域適用的“網站屏蔽令”，使臨時禁令措施在精細化方面取得了進一步成果。

2010年NewzBin2電影盜播案首次適用網站屏蔽令

網站屏蔽令是知識產權侵權案件中，英國法院針對網絡服務提供商（ISP，Internet Service Provider）簽發的一種禁令，要求網絡服務提供商通過技術手段屏蔽侵權網站，阻止用戶訪問該網站。網站屏蔽令于2010年首次出現在NewzBin2案中。2010年12月，因NewzBin2網站未經許可提供大量盜版電影，六大好萊塢制片公司通過美國電影協會向英國高等法院提交禁令申請，請求法院要求英國電信（BT，英國最大的網絡服務提供商）屏蔽NewzBin2網站，阻止用戶使用英國電信服務訪問NewzBin2網站。2011年7月，英國高等法院批準了該禁令申請，英國電信根據禁令要求屏蔽了NewzBin2網站。由此，英國法院開始采用網站屏蔽令，至今已簽發超過500份禁令。

網站屏蔽令起初僅在著作權侵權案件中基于英國《1988年版權、外觀設計和專利法案》（Copyright, Designs and Patents Act 1988）第97A條規定予以適用，申請人遍布版權領域的各個行業，例如電影公司、出版商、體育賽事組織者、音樂版權方等。英國法院也為網站屏蔽令提供了程序性保障措施，主要包括在情況發生變化時，網絡服務提供者有權申請撤銷或更改禁令，用戶和被屏蔽網站運營者也有權申請撤銷或更改禁令，網絡服務提供商需要向公眾公布網站被屏蔽的消息等。

2014年Cartier案首次將網站屏蔽令擴大至商標侵權領域 詳細闡述禁令的適用條件和考量因素

2014年，卡地亞（Certier）、萬寶龍（Montblanc）等品牌的商標權人向英國高等法院提出申請，要求英國五大網絡服務提供商——英國天空廣播（British Sky Broadcasting）、英國電信、EE（EE Limited）、TalkTalk電信和維珍寬帶（Virgin Media）屏蔽售賣假冒商品的網站。英國高等法院批準了該申請，2016年英國民事上訴法庭維持一審判決，Cartier案成為英國法院首次簽發網站屏蔽令的商標侵權案件。

Cartier案的兩審判決書中，法官對網站屏蔽令的適用條件、審判標準等再次進行了詳細的闡述。網站屏蔽令適用的條件有如下四項：

第一，網絡服務提供商屬于中間服務商（Intermediaries）。在已有的案件中，適用網站屏蔽令的中間商主要是電信公司等網絡服務提供商。第二，被屏蔽網站的運營者正在實施侵犯著作權/商標權的行為。第三，被屏蔽網站的運營者使用網絡服務提供商的服務實施侵權行為。Cartier案中，法官認為網絡服務提供商在侵權行為中起到了“關鍵作用”，被屏蔽網站系通過其網絡服務向消費者傳播侵權產品的廣告和售賣信息，網路服務提供商和被屏蔽網站的運營者之間是否簽署了服務使用協議，并不影響該條件的認定；用戶僅瀏覽被屏蔽網站但不購買任何侵權產品，也不影響該條件的認定。第四，網絡服務提供商明知被屏蔽網站的侵權行為。網絡服務提供商可以通過權利人發送的侵權告知函知悉侵權行為。在決定是否在具體案件中簽發網站屏蔽令時，法官需要考量多個因素，具體包括（1）必要性，指對阻止侵權行為而言，要求網絡服務提供商屏蔽侵權網站是否必要。（2）有效性，權利人無需證明屏蔽措施很可能降低整體的侵權水平，但是屏蔽措施應當至少會導致用戶難以訪問或者嚴重阻礙用戶訪問被屏蔽網站，且用戶不易獲得被屏蔽網站的替代網址。（3）勸誡性，網站屏蔽令不僅應當有效，還應當有勸誡性。二者的區別在于，有效性針對的是侵權人，而勸誡性針對的是第三方用戶。（4）不過度復雜或不會產生不合理的成本，指實施網絡屏蔽措施不會導致網絡服務提供商承擔不合理的成本，屏蔽措施也不應過度復雜。（5）避免阻礙合法交易，屏蔽措施應當精準地僅針對被屏蔽網站，不得影響用戶正常訪問合法網站。（6）公平合理。（7）防止濫用。（8）比例原則。比例原則是一個關鍵考量因素，貫穿于其他考量因素之中，核心是平衡權利人的知識產權、網絡服務提供商的經營自由以及用戶獲取信息的自由，主要涉及以下幾點因素：第一，考量網絡服務提供商采取的技術措施的性質、有效性和成本以及對合法用戶的影響，禁令中詳細列明要求采取的技術措施；第二，即使禁令要求的技術措施容易被繞開，也不代表該措施是無效的；第三，是否有證據證明該措施能夠有效減少被屏蔽網站的訪問；第四，屏蔽網站減少的訪問量和網絡服務提供商付出的成本是否對等；第五，是否影響用戶的合法訪問行為。

2017年英超直播禁令案進一步精細化網站屏蔽令的適用方式

2017年，英國法院在英超直播禁令案中，進一步精細化網站屏蔽令的適用方式。英超向英國高等法院申請，要求英國電信等多家網絡服務提供商在英超賽季期間屏蔽特定的服務器（而非網站），以使其不能在比賽期間實時提供盜播賽事。在該禁令中，法院細化了被屏蔽服務器的篩選標準：第一，通過特定的技術標準進行篩選，但是技術標準未予以公布，以防止被侵權人利用技術標準躲避執法；第二，版權方有合理的理由相信該服務器的唯一目的或主要目的是提供盜播賽事節目；第三，版權方不知道或沒有理由知道該服務器有其他實質性用途。

和其他禁令相比，英超直播禁令有五點不同：第一，英國首次將網站屏蔽令適用到直播領域，僅在英超聯賽直播的時段有效，非比賽期間不得屏蔽。第二，屏蔽令針對的是具體服務器地址，而非網站。第三，盡管其他禁令中也允許權利人在被屏蔽網站使用新的服務器地址或URL網絡地址時，有權要求網絡服務提供商更新被屏蔽地址清單，但本案中，這種更新成為一種常態：英超在賽季期間可以每周更新一次被屏蔽地址清單，由此確保英超可以每周將新出現的盜播地址加入屏蔽清單，而上一周被屏蔽的服務器只要不再繼續實施盜播行為，就可以及時解除屏蔽措施。第四，禁令的有效期很短，僅在2017年3月18日至5月22日期間有效，即2016/2017英超賽季的最后一天。之所以設定這么短的期限，是為了讓法官可以根據禁令實施的實際情況，評估禁令的有效性，及時發現問題，英超亦可另行就2017/2018賽季申請新的禁令。屆時，法官會根據2016/2017賽季的禁令實施效果，評估確認新的禁令是否需要調整。第五，每周通知服務器運營商其運營的服務器將被屏蔽，除被屏蔽網站運營商和受到影響的用戶之外，服務器運營商也有權申請撤銷或更改屏蔽令。

據稱，英超根據該禁令在2016/2017賽季期間成功屏蔽了5000個用于盜播的服務器地址，2018年，根據英超的申請，英國高等法院再次簽發直播禁令，用于在2018/2019英超賽季期間屏蔽盜播服務器地址。

禁令制度的中國化道路

中國的禁令制度最早可追溯到198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但在知識產權領域全面建立和適用禁令制度則是為了回應WTO的入會要求。目前我國在《專利法》《商標法》《著作權法》和《民事訴訟法》中均明確規定了禁令制度。2019年1月1日起開始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查知識產權糾紛行為保全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進一步明確了禁令的適用條件。經過十多年的司法實踐，臨時禁令制度在我國知識產權領域已取得一定的積極效果。自2001年江蘇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啟動了中國第一例“臨時禁令”之后，我國各地法院也陸續開始適用臨時禁令為權利人提供及時的救濟。2013年廣州中級人民法院在廣藥和加多寶紅罐之爭案中簽發訴中禁令，裁定加多寶立即停止使用相關涉案廣告語。2018年福州中級人民法院在蘋果和高通專利糾紛案中簽發訴中禁令，要求蘋果立即停止針對高通兩項專利、包括在中國進口、銷售和許諾銷售未經授權的產品的侵權行為。2019年1月，廣州知識產權法院簽發訴前禁令，裁定“西瓜視頻”APP立即停止以直播方式傳播《王者榮耀》游戲內容的行為。

在短短十多年間，中國禁令制度從無到有，在商標、著作權和專利領域均得以立法和司法適用，是中國知識產權和司法制度逐漸走向成熟、不斷進步的體現，但也暴露出一些不足：適用條件和審查標準相對不夠清晰細致，禁令的簽發更多地依賴法官的自由心證，禁令“難發”“少發”；禁令內容一刀切模式，主要以簡單的停止使用、停止侵權、刪除等方式為主，缺少權利人、禁令執行者和公眾在利益平衡、經濟和技術成本等方面的細致考量，缺少專業、精細的操作指引。

任何制度的發展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與英國長期積累和沉淀的臨時禁令制度相比，中國在移植借鑒和快速本土化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水土不服。未來需要通過循序漸近的摸索，結合我國具體情況，不斷完善我國的臨時禁令制度。

依托于快速發展、不斷創新的中國互聯網經濟和全球化市場，中國法院在知識產權領域的判決已經引起全球關注，很快（如果不是已經）將在中國企業的海外市場中產生重要影響，在臨時禁令的適用問題上，關注中國司法判決的全球性影響，細化禁令的適用標準、考量因素和可操作性，應當成為我國不斷完善臨時禁令制度的重要著力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