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宏
持久寫作的成熟詩人,其詩作中常常會呈現出反復縈繞的一種或多種幻象,猶如人的性格、說話的語調一樣,它們既是命運性的,也是出自寫作者的自覺選擇和營建。在柳宗宣的詩歌中,一種幻象頻繁可見:生死對話。由此幻象進入他的詩歌,雖然沉重,但或可探獲理解這位詩人詩寫的一條路徑。
20年前柳宗宣在力作《上郵局》中回憶亡父:“在往郵局的路上/你不停地在體內跟我說話/要我好好過日子,有你和我在一起/還怕什么,幾年前總覺得/你是對立面,與我隔得很遠/現在,你就在我的身體里”,生死之交令人震撼。到3年前的詩集《河流簡史》中,再到新近出版的詩集《笛音和語音》中,外婆、父母、鄉黨、女同學、小區居民、本雅明之死……從至親的到陌生人的,諸多亡靈紛至沓來,進入他的詩行間,詩人仿佛能夠一一與其交談,抑或因之而自說自話,乃至于可以把“與亡靈說”視為其寫作意識的一個中心按鈕。
于生者而言,塵世之事最撼動人情人心的,莫過于死亡,耳聞目睹生命的消逝,情感上的悲痛疊加著對生命價值報以的虛無感,往往令人生發生存意識上的極端體驗。恐懼、畏死,即知限度。柳宗宣在詩寫中一再發力去碰撞限度,讓亡者復現于生者的眼前、生活之中,一起涌動。
苦為生活的本相?由死亡事件而觀察、打探世相,柳宗宣的詩歌中常見的對人情社會的抒情,與人之常情既應合又背離,與現世相既疏離又情殤而執著,取向復雜,疑情郁結。疑情作為一種力量,不斷推動著抒情者的抒寫,推動現實和幻象相互轉換。人們喜將油菜花作為觀賞植物來欣賞,而鄉下的油菜花地里常見前人之墓,他借此打量、體察鄉親與鄉土的同體共命,“他們知道/油菜花凋謝的時辰,就像他們明白/自己的死期,把油菜花看得平常/不會浪漫地抒情拍照,他們看淡了它/和自己的死亡,如同熟悉的人/活著活著,就成了一塊墓碑”(《關于油菜花》),平淡間散發著哀惜憐嘆,與“托體同山阿”般的洞明練達有親緣之處,卻又不一樣,“花期短促得虛幻而真實/鋪天蓋地撲面而來的油菜花/在平原,像一場美學運動/讓人面對——無法麻木”。此般將自然、社會與生命相融而生的審美中,比所謂“物哀”多了幾分熾痛,甚至還散發著一股批判氣息,批判又自我諒解。詩人的情思在對普羅命運既接受又抗拒之間交叉運動,幻生幻死,情感的蕩動油然外現。
伴隨著生死詩寫,除了亡者一次次浮現,柳宗宣的詩歌中還經常出現類似的幻覺與幻象:已經消逝的人事重現眼前,與現實此刻發生的事情相互疊加穿繞,以構成他所追尋的復調。現實與記憶、幻影在其詩中互相喚醒,“北方新居發生的第一場雪/交錯的雪;南方消失的家//雪中的幻影,喚醒屬于幻象/的人事。雪照亮屋子的墻壁”(《新居與雪》);時空交錯,愛過的人穿越而來和正愛著的人一起出現,情感之河因為有源頭、支流,才得以流動不息,“你來到我們的談話中。當我/與愛著的女人在一起,談論你/我最初的愛,在我們的出生地/……/我們談及你/就像你在夢中可能見到我”(《棉花的香氣》)。回溯而起的幻象含有經驗鉤沉的意味,他的詩中還有另一種路像升起的幻象,它們在經驗之余,在訴求之中。在一個出站口,眾多陌生的面影交疊涌現,“從他們你愛著這人世/如同幻影,你等候一個不在的人/奔跑著從人群涌現又忽然走失”(《在出站口》),愛著,又悵然若失,需要不斷地去尋求依憑。有時,詩人讓經驗、期許混合成幻象,反制著消亡意識,又讓消亡與生成的意念相互纏繞,“讓人瞬間發呆的花/我們消失了,梔子花香還在/不死的花魂,它消逝了還會重現”(《梔子花別賦》)。虛空,需要填補,幻象一次次地因虛空而生,又將現實納入到虛空中,書寫日常和世相時,他所營建的幻象是其詩歌的透氣之處,也映照為現實的陰影。
詩人自述27歲時突然選擇寫詩。如此舉動近乎狷狂,哪怕是在一個變動不居的時代里,這也在很大程度上背離了生活的邏輯。從人生閱歷來看,至此年紀,人已被現實打磨許久,知世故,懂得人世之苦;從詩歌寫作來看,青春期寫作常見的那些虛蹈、張狂和夸飾的浪漫,已不合此人的時宜,他還不得不去挑戰日常生活語言惰性的裹挾,在自發與自省之間發力去碰觸、營建既現實又神秘的精神空間。在詩歌寫作的早期階段,他書寫了一只遭群狼追殺的鹿:
我見到動物群中的鹿臉/超出在眾多面孔之上//一張鹿臉緩解人類的惡行//現在,它緊張驚駭/逆風而行遁向野地//幾十只兇猛的狼在追趕/同一只鹿相隔一米左右//漸漸地,一張鹿臉消失(《鹿臉》)
優雅而又驚恐的鹿臉,投射出唯美與恐懼之心,生死幻象,他早就開始書寫了。如果說詩人都是被選中的,那么在詩人柳宗宣進入詩寫之初,時間之手就給他定下了哀嘆的基調,三十年間他寫下諸多哀詩,蔚為壯觀。這些哀詩顯示出生活與時代的幽暗,又似在挽留那些不斷消逝著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