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上海視覺藝術學院,上海 201620)
線描不僅是中國古代繪畫藝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可以單獨構成一幅作品。以線造型是中國傳統繪畫的特色,用毛筆書寫的線條是傳統繪畫藝術的重要特質,不管是人物畫、山水畫、花鳥畫,對線描的氣韻、筆法,都特別強調。它集中體現了中國畫的線條美感和韻律,古代不同時代、不同流派的藝術家創造了豐富多樣的線描形式,就線條的用筆力度、筆跡形態、筆法韻味,將特征鮮明的線描方法整理、分類,總結為“高古游絲描”“折蘆描”“釘頭鼠尾”描等。這些線描形式多用于表現人物的衣紋,也用于表現流水、浮云、煙霧等,明朝時,出現了對這些線描手法的文字性描述、總結的典籍,在周履靖的《夷門廣牘》、汪阿玉的《珊瑚網畫法》和鄒德中的《繪事指蒙》中,都提及了線描的分類,特別在鄒德中的《繪事指蒙》中提出“描法古今一十八等”“高古游絲描,十分尖筆,如曹衣紋、琴弦描如周舉、鐵線描如張叔厚……”[1],將不同的線描技法做了系統的歸納。
線條形似游絲,用中鋒筆尖圓勻細描,有秀勁古逸之氣故得名,該畫法產生于六朝時期,由顧愷之創立,代表作品《洛神賦圖》(圖1),真跡僅存臨摹本,共9版,遼寧省博物館1本、北京故宮博物院3本、臺北故宮博物院2本,弗里爾美術館2本、大英博物館1本,其中以美國弗里爾美術館版本品貌最佳,為宋代臨摹本。

圖1 《洛神賦圖》
線條形似水紋波浪,用中鋒下筆藏鋒,衣紋重疊似水紋而頓挫,疾如擺波故得名。創始者為五代周文矩,代表作品《重屏會棋圖》(圖2),現存北京故宮博物院(初本)、美國弗里爾美術館(宋代摹本)。
線條沒有明顯的粗細變化,遒勁有力,外形狀如鐵線得名,由唐代閻立本初創,代表作品《凌煙閣功臣二十四人圖》(圖3),原作已毀。
其線條講究轉折不滯,連綿不斷,運氣長而連貫,狀如行云流水,如白云舒展、活潑飛動,此法以李公麟的描法最為典型。代表作品《維摩演教圖》(圖4),現保存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各1卷)。
其線條伸曲自然,柔而不弱,無臃腫斷續痕跡,外形似螞蟥而得名,為南宋馬和之創立,代表作品《清廟之什圖》(圖5),現藏遼寧省博物館。
線條形如蘭葉,抑揚頓挫,是從豐富的衣紋的曲折相背為體現的一種描法,特點是用筆時提時頓、產生忽粗忽細,富于節奏韻律的線條。由唐代吳道子創立,代表作品《送子天王圖》(圖6),只留宋摹本,現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
曹衣描又稱“曹家樣”、曹衣出水,為北齊曹仲達創造,本出于佛像衣紋的一種表現手法,特點線條用筆細而下垂、繁密成圓弧狀,講究線之間的疏密變化,緊貼人物形體,代表作品《齊武臨軒對武騎圖》(圖7),已亡失。
其線條用中鋒懸腕筆法,外形平直,形如琴弦,由唐代張萱、周昉所創,代表作品《搗練圖》(圖8)、《簪花仕女圖》現藏遼寧省博物館。
起筆頓粗,如鐵釘之頭,收筆輕,如鼠尾,創始者為宋代李唐,代表作品《灸艾圖》(圖9),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圖2 《重屏會棋圖》

圖3 《凌煙閣功臣二十四人圖》

圖6 《送子天王圖》

圖7 《齊武臨軒對武騎圖》

圖9 《灸艾圖》

圖10 《六祖斫竹圖》

圖8 《搗練圖》
禿筆線描,有斧劈皴的意境,北宋馬遠、晁補之、夏圭均善用此法,楷善用此法,代表作品《六祖斫竹圖》(圖10),現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
基本上屬于一種寫意畫法,先用淡墨皴衣紋,墨未干時,間以濃墨,講“濃破淡”的墨法變化,清代閔貞善用此法,代表作品《八子觀燈圖》(圖11),現藏于揚州博物館。
圖11 八子觀燈圖
筆鋒頓頭大如橄欖得名,其線條衣紋頭尾細尖,中間粗如蛇腹,故名“橄欖”元代顏輝所創,代表作品《李仙像》(圖12),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行筆中停頓處狀如棗核狀,為吳道子所創,代表作品《觀音像》(圖13)石刻。
線條形如柳葉飄動,細而短促,適宜表現輕薄衣料的線描手法。為清代羅聘創立,代表作品《醉鐘馗圖》(圖14),現藏于上海博物館。
線條形似竹葉得名,用中鋒表現,線條講究柔而不弱,有力度,元代李堯夫所創,代表作品《蘆葉達摩圖》(圖15),現藏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用筆粗率、一筆中有墨色變化,簡練至極,為北宋石恪所創,代表作品《二祖調心圖》(圖16),收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
用筆粗,水分少類似于皴法,適宜用大筆紫毫逆鋒,頓挫如寫篆隸書法,得蒼古雄勁之力,為明代吳偉、周臣、張路所擅長,代表作品《柳岸閑步圖》(圖17),現藏于天津博物館。

圖16 《二祖調心圖》

圖17 《柳岸閑步圖》
描法如篆書,圓筆,為明代吳彬所創,代表作品《五百羅漢圖》(圖18),為美國克里夫蘭美術館收藏。

圖11 《八子觀燈圖》

圖12 《李仙像》

圖13 《觀音像》

圖15 《蘆葉達摩圖》

圖14 《醉鐘馗圖》
在山西、陜西、青海等多地的古代壁畫遺存中,可以整理出很多已經失傳的線描技法,一部分保存完好,但還有一部分處于岌岌可危的狀態,本文試舉典型的幾個案例進行說明:
保存現狀:壁畫目前保存完好,分布地點:山西芮城永樂宮內三清殿、重陽殿、純陽殿。繪制年代:元代,壁畫名稱:《朝元圖》(圖19);作者:宮廷招募畫工;線描特征:永樂宮壁畫線描手法屬于鐵線描;藝術美感分析:鐵線描表現手法很適合宏大的場面以及層次分明的組合人物表現。《朝元圖》的內容反映了諸天神圣朝覲的場面,鐵線描線條的穩重、如篆書的渾厚,使原本高大的神靈的形象,少了輕盈飛動多了莊嚴肅穆,使整幅畫面有一種整齊劃一的秩序感,這幅作品為迎合統治階層的政治目的而創作,因此畫面整體感覺比較嚴肅、帶有廟堂之上的雍容氣度,在實用功能上應與《凌煙閣功臣二十四人圖》相似,帶有明顯的說教意圖。
保存現狀:壁畫破損、病害較為嚴重,主要問題集中在畫面酥堿、粉塵,該壁畫依托的墻體為北方土墻,已經出現大面積的裂縫,可以看到墻體內部,現在沒有得到修繕和維護。分布地點:山西省沁縣城西13千米的郭村鎮郭村村中的大云禪院;繪制年代:五代,壁畫名稱:《飛天圖》(圖20);作者:民間畫工;線描特征:線描手法屬于高古游絲描和行云流水描的結合;藝術美感分析:該幅壁畫在飛天衣紋、飄帶的表現上用行云流水描,云彩用高古游絲描,線條整體柔韌、靈活,猶如游絲一般,特別有創意的是除了單純的墨線勾勒,還輔以彩色的線條復勾,使白描的人物表現有了層次感。能夠找到這兩種線描手法的壁畫遺跡也是比較罕見的,五代時期還可以找到傳承的余緒,在以后的朝代就見不到了。

圖18 《五百羅漢圖》

圖19 《朝元圖》

圖21 《搜蝗圖》

圖20 《飛天圖》
保存現狀:壁畫破損較少,但表面有粉塵導致的漫漶,且臨近墻面由于光照不足,霉變嚴重的墻體已經發黑,有逐步侵蝕的危險,壁畫所在房屋存在漏雨問題,陰暗潮濕,有利于霉菌等微生物繁殖,巖山寺與青龍寺壁畫均存在管理不善的問題。分布地點:位于山西省繁峙縣城南峪口五臺山北麓天延村巖山村;繪制年代:金代,壁畫名稱:《搜蝗圖》(圖21);作者:民間畫工,線描特征:線描手法屬于釘頭鼠尾描;藝術美感分析:該幅壁畫場景比較宏大,自古山西蝗災頻發,壁畫內容表現了眾人合力滅殺蝗蟲的場面,出現人物主要是田野耕作的農民,衣物簡單、短小,很適合用釘頭鼠尾描表現,此幅壁畫的線描為了突出人物的干練和粗獷的氣質,線條頓挫明顯,曲折尖銳,很好的貼合了人物的身份。這與青龍寺壁畫(圖22)的釘頭鼠尾描,在藝術表現手法上有很大差異,青龍寺壁畫人物衣紋的釘頭鼠尾描線條拖得較長、勁挺中帶有柔和,這也體現了古人對線描藝術高超的駕馭能力。
保存現狀:瞿曇寺壁畫面積較大,現存壁畫總面積360平方米,壁畫一部分保存完整,但還有一部分有灰泥和墻體剝落的現象,2017年壁畫整體處于修繕補繪工程中,施工、修復人員資質堪憂,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分布地點:位于青海省海東市樂都區城南21公里處的瞿曇鎮瞿曇寺;繪制年代:明代;壁畫名稱:《護明菩薩在無憂樹下降生》(圖23);作者:民間畫工;線描特征:線描手法屬于柳葉描;藝術美感分析:壁畫人物衣紋虛出虛入,線條清逸,富有變化,很符合柳葉描的特征,人物背后云的勾勒用筆更為輕松,與人物虛實對比明顯,用線下筆更細、更輕,線描的輕盈配合青綠山水的賦色方式,顯得格外精致。
保存現狀:榆林窟壁畫毀壞比較嚴重,很多壁畫在民國時期被人為大面積截取,剩余壁畫由于墻體空鼓、酥堿、起甲等病害,導致畫面脫落或模糊不清,很少有畫面完整的壁畫存在,2018年起洞窟修復改造,暫停對外開放。分布地點:位于甘肅省瓜州縣(原安西縣)城南70公里處;繪制年代:歷經唐、五代、宋、西夏、元、清幾個時代;壁畫名稱:《普賢經變》(圖24);作者:民間畫工;線描特征:線描手法屬于曹衣;藝術美感分析:衣紋緊貼人體走向,圓弧形線條較多,形體結構、轉折被衣紋線條所強調,很符合“曹衣出水,吳帶當風”的描述。該作品用純白描的方式表現,屬于洞窟壁畫不太常見的表現形式,完全依靠線條的轉折、頓挫,來表現人物的動態。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到:“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彩,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2]這段話里,張彥遠主旨論述的是單純的墨線,對宇宙萬物的概括能力。而其中卻提出了一個中國繪畫造型的重要問題,即線的形體對萬物的反映,不是客觀真實的再現,而是“得意”的表現。[3]藝術家通過對毛筆嫻熟的駕馭技巧,給予簡單的墨線以無限的表現空間,線條的輕重急緩、干濕濃淡、皴擦點染,在藝術想象力的作用下,變為藝術家獨特的個人符號和藝術語言,成為宣泄心中情感,最直觀的表現形式。而今天中國古代繪畫的線描藝術,對線條表現意境的功能已經弱化,線描只被運用在工筆畫創作中的很小的范疇,只起著勾勒輪廓的作用。藝術創作者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畫面效果的營造、色彩的使用上。同時,現代人普遍書法基礎薄弱,對毛筆較為生疏,也在一定程度影響了對線描的把握,這種衰落可以向前追溯到清代,很多藝術作品的線條已經在筆力、韻味上弱化了很多。
“十八描”技法傳承和發展面臨著一些危機,這種現象值得注意,現代人對線描的接觸和學習僅限于印刷品、和有限的文字描述,線描藝術的真跡大多分散藏在各大博物館里,很難得對外開放,而且其中一部分已流失海外,壁畫藝術是唯一可以一窺“十八描”實物真跡的載體,但一直沒有得到重視。每一處古代壁畫遺跡的損壞,都意味著一段歷史見證的消失、一種乃至幾種繪畫藝術形式的湮沒。同時,古代優秀藝術形式的傳承,需要靜心研究和觀摩、實踐,需要對自身藝術修養和技法的不斷提升,這種功夫需要經年的努力才能完成,然而,整個大環境的浮躁使大部分人很難沉下心,把一個純學術的命題長期的研究下去,種種因素使得很多古代線描技法慢慢被人淡忘,只能成為蒼白的名詞解釋,被一帶而過。
現階段古代繪畫修復人才儲備面臨很大的問題,特別是古代壁畫的修復,不僅是要求有高深的藝術造詣、傳統文化素養,還要有對各種高科技乃至傳統修復材料和工具的了解、以及物理、化學方面的知識。國內大部分院校也沒有相關的專業開設。很多民間修復團隊根本不具備專業的修復技能,而國家相關機構如各地博物館、研究院,需要處理的文物太多,無暇顧及一些偏遠地區的古跡保護,一些地方博物館本身也缺少能做壁畫修復的條件和人員構成。這種現狀使古代繪畫的保護與修復,進入一個自上而下的惡性循環中,直接導致了很多傳統技法的失傳。

圖22 青龍寺壁畫

圖23《護明菩薩在無憂樹下降生》

圖24 《普賢經變》
目前,對于“十八描”的系統整理、研究還是側重于文字資料的記錄、搜集和討論。如何讓“十八描”的技法復原和傳承,是一個為人忽略的問題。就這一問題的解決,試提出如下方案:
可以考慮使用圖像修復技術,來最大限度地恢復作品原有的內容,以及壁畫全貌的圖片掃描保存。隨著信息化時代的到來,數字圖像修復技術迅猛崛起,可以利用計算機軟件或者編程技術,自動修復圖像破損區域,也可以建立圖像數據庫,防止因為自然等因素,導致的畫面殘缺問題。研究者會依據未丟失的源區域信息,人類視覺心理學等方面的規律,對圖像進行估計、預測、填充等操作。[4]數字圖像修復技術被多地壁畫修復工程所采用,在考古領域、虛擬數字化文字資料、文物虛擬展覽等方面,都發揮了重要作用。
目前大多數高校僅開設課時數量有限的線描課程,很少能夠將整個線描構成體系做出梳理,線描課程也僅局限在為工筆人物、或工筆花鳥的前期勾線階段打基礎,只是簡單介紹起筆、行筆方法,對線條的要求不高。但從“十八描”的命名上來看,傳統線描技法用筆形式多樣、且具有深厚的書法功底作為支撐,無論是在《八十七神仙卷》還是《維摩演教圖》,書寫性的線條構成了整幅畫面的靈魂,無需賦彩,就使作品自然透露出了空靈湛然的氣質。傳統線描技法與書法密不可分,然而,大部分藝術類院校中,除了書法專業對書法有較深涉獵,其他專業書法的課程開設很少,這直接導致了對于“筆法”的生疏,這對于中國古代繪畫經典技法的傳承,無疑是極為不利的。因此,各地專業藝術院校除了將教學重心放在創作上,同時也應該關注,古代優秀繪畫技法的傳承和學習。從古至今的文脈發展,也無不是在師承與變革中,不斷進行著形式與內容的創新。
藝術高校可以和國內外博物館,或古代繪畫研究機構合作,也可以通過在博物館、研究機構,舉辦高級研究班的方式,對愿意從事古代繪畫修復工作者,進行理論及操作方面的培養,通過有針對性的案例指導,全面提高學習者對相關技法的掌握,以及在古代繪畫修復中的參與感,對各種破損狀況的解決。以培養能夠從事修復的專業工作人員為目的,避免面對真跡的各種業余修復方式。
“十八描”是歷代藝術家不斷探索的結果,也是前人智慧的結晶。正如石濤所說:“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5]“十八描”技法從形到神,從意念到形象,能夠根據實際需要進行自由的轉換,充滿藝術想象力,[6]是古代藝術畫作的點睛之筆。無論是古代壁畫藝術還是卷軸畫等藝術形式,都是中華民族的瑰寶,作為新一代的繪畫學者,我們不能僅停留在知道“十八描”的名稱和分類,還應該進一步研究、掌握,它們的形式規律、表現技法,在繼承與發揚的過程中,把它推到一個新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