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暉
在日本民俗信仰中,有不少異類生物,它們純屬架空,卻活靈活現,讓人信以為真。它們各呈異形,或飛奔于人們想象極限的邊緣,或隱現于黑暗世界的一角,往來于異界與人界之間,出沒無憑,行止無蹤,成為千百年民俗系統中神秘而曖昧的存在。這其中,天上騰云駕霧的天狗與生棲在江河湖泊的河童或許最具代表性。尤其是河童,自古是日本怪談中被津津樂道的主角,甚至成為一大創意題材活躍在現代文學、工藝、動漫等領域中,呈現出歷久彌新的活力。
一
傳說河童為水中妖怪,是河妖的一種。名字聽起來很美,感覺就像生活在河里的戲耍的頑童,水靈、頑健、漂亮。但不知為何日本人都把它畫得丑陋無比,與想象中的水之精靈反差巨大:體格近似人類,只是個頭要小得多,弓背屈身,似乎更接近猿猴;全身皮膚粗糙,呈綠色或紅褐色;身后背著龜甲狀的殼,上覆鱗片;嘴尖而長如鳥喙,手足細長,指間有蹼相連,便于在水中游泳;屁股上長著三個肛門;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腦袋的形狀,頭頂光禿凹陷成小圓盆或咖喱碟子,四周一圈支棱蕪雜的亂發。
傳說、信仰總是與民間日常息息相關的。關于河童長著凹盆狀腦袋的問題,民俗學家折口信夫曾在隨筆《話說河童》中以民俗文化視角做了別開生面的解釋:在世俗觀念中,碟盤之類日常器皿的主要功用在于盛裝食物,可引申為獲得生命能量的象征。河童棲息在河川湖泊,水就是它們一日不可或缺的生命源泉。據此,凹盤狀腦袋獲得了象征意義:盆是能量容器,水滿了,河童便充滿能量,干涸則代表生命能量的枯竭。河童即便離開水里,也必須隨時讓凹盆腦袋保持濕潤,腦盆一旦干燥或漏水,就會功力盡失—那凹下去的盆狀部位是河童的命穴。日本民俗傳說中,頑淘的河童最喜歡的游戲就是在河岸和村童玩摔跤,腦頂盛滿水的河童力大無比,無人可以扳倒。而聰明的孩子只要想方設法讓河童腦袋上的水灑落漏光,就能輕易將它制服!
民俗文化系統中的信仰和禁忌,無不打上生活環境的烙印。日本遠離東亞大陸,孤懸于汪洋之中,自古號稱“八百萬眾神之地”,信仰萬物有靈。國土多高山深谷,水系發達,水資源充沛,列島終年云繚霧繞,棲息在深山水邊的妖怪都被罩上一層靈異神秘的光暈而顯得姿態萬千。即便是外來事物,傳入列島后并非原封不動地被保存下來,而是隨地賦形,在經過一番變形、改造之后,呈現出另一種與原型迥然其趣的風貌,反令本家相見不相識。
二
日本河童的本家在中國。有關河童的傳說和信仰遍布日本列島各個角落,它們各具面目和神通,可謂姿態萬千。粗略來看,日本河童的起源,大致可以分為東日本(關東、東北地區)與西日本(九州、關西近畿地區)兩大系統,源頭都可以直接或間接地追溯到中國遠古時代的神怪傳說。《山海經》中那個瘦身、長嘴、腦頂平平的水獸“蠻蠻”,據說就是日本河童的原型之一。在日本民間傳說中,河童和天狗一樣都是大唐的舶來品,后來神通廣大的安倍晴明將它們本土化了。
歷史上,安倍晴明確有其人,生年不詳,卒于一○○五年,是活躍在平安時代(794-1192)中期的陰陽師,據說是大名鼎鼎的遣唐學問僧阿倍仲麻呂之孫(日語中安倍、阿倍同音同源),但他自己從未到過中國。安倍因精通家傳絕學為宮廷服務,受到皇室重用,是世襲掌管陰陽寮的土御門家族始祖,這一機構從鐮倉時代到明治時期,一直在日本天皇朝廷負責占卜、天文、時刻、歷法等事務。
在科技文明尚未開智的古代,安倍晴明由于掌握了處于時代最前沿的技能,如觀測天象、擅長咒術等,被奉為精通陰陽兩道的神人,日本自古流傳的很多神秘事物都與他有關,河童便是其一。據說河童的出現,是因為他在美濃國(今岐阜縣、長野縣一帶)的飛驒高山做法事,忙得不可開交,遂施法術將供奉的偶人變成童仆使喚。法事完了安倍晴明云游四處,童仆們無處可去,就地遁入木曾川棲息繁衍,漸漸傳遍列島……至今,在長野縣的木曾川上還有一座河童橋,猩紅色的欄桿與河岸的綠樹和遠處的雪山相映成趣。日本人天性嗜好神秘事物,有關安倍晴明的種種,千年來被津津樂道,并成為能劇、話本、現代小說和游戲、動漫的題材,被演繹得活靈活現,有如三國神機妙算的諸葛孔明,連中國小朋友都耳熟能詳。
如從民俗文化的傳播路徑看,日本河童信仰與遠古時期中原的“河伯”信仰頗有淵源。“河童”與“河伯”在日語里都讀“かっぱ”(讀若“卡帕”),在古日語中,訓讀、音讀分別用以稱呼本土固有與外來的事物。“卡帕”對應“河童”一詞的訓讀,卻是“河伯”的音讀。不妨推測,日本人先是接受了“河伯”這一事物的觀念和讀音,再拿來標注后來經過自己變形、創造的“河童”這一事物。順便提及,“河童”一詞是日制漢語,最早出現于室町時代(1336-1573)中期編撰的辭書《節用集》里,指的是河川里的兇怪,顯然是綜合“河伯”與“蟲童”“水童”而成的造語。這一名稱的演變,似乎隱隱提示了河伯信仰在日本的演化路徑,不難推測,日本河童信仰打上了古代中國南北方水神信仰的烙印。
河伯信仰在我國中原地區源遠流長。在上古時期的神話傳說中,河伯原是華陰潼鄉公子,名馮夷,渴望成仙卻不幸溺水身亡,天帝慰其怨靈,任命他為黃河司水之神。河伯神通,莊子《秋水》記之甚詳;至戰國時期,河伯不再局限于黃河流域,而成了各水系的河神的統稱,這從司馬遷記錄的西門豹的生平事跡中可知一二;再后來,河神、河怪觀念也被移用到南方江河流域中。南朝劉義慶編撰的志怪筆記小說《幽明錄》里記載著一種水怪,稱為“水蟲”“蟲童”或“水精”,或許是河伯的變形;北魏酈道元寫《水經注》,記錄著在千里云夢澤的楚地沔水流域中生活著一種叫“水虎”的河怪,“如三四歲小兒,鱗甲如鯪魚,射之不可入”云云,外形上與日本河童的形象較為接近。我猜想,日本人心目中的河童,從形象到名稱,或許是在古中原河伯信仰的基礎上,再參考風土較為接近的南方水怪,變形脫胎而來。早在江戶時代初期的博物學家就已經認識到:當時在日本各地擁有不同稱呼的河童、水虎,其實就是同一種水怪。
三
神話怪談是真正屬于民間文化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所謂妖怪文化可以當作觀察一個民族民間創造力和想象力的視角。
日本的河童非常活躍,不拘不羈,它們大多生棲在河流、湖泊中,但流播所至,入鄉隨俗,帶上本地生活色彩。比如內陸山區,河童演化成棲息出沒于深山幽谷的山童;而在沿海地區則成了海童,善游泳而好酒。而且,人們對于河童的印象,從形象和好惡上也不斷發生變化。在日本的另一種傳說中,河童乃是由不慎溺水而死的怨靈幻化而成,為了重生千方百計找替身,經常潛伏河里,等候有人過河,將其拖入水中溺死,而防護能力不足的兒童成了其最佳襲擊對象。自古以來,很多臨河的山鄉村莊都建有河童寺廟讓人們供奉,祈禱孩子們的安全。古時,日本男孩們到了夏季—這也是兒童溺水的高危季節—會將頭頂剃光,留周邊一圈頭發,叫“河童頭”,夏季到河里游泳時,河童誤以為是同類,就不會抓他們去當投胎替身了!柳田國男有一篇學術隨筆《河童之話》,回憶自己小時候就曾留著河童頭,男孩腦袋頂上一圈被剃光,周圍余發披散,像極了傳說中的河童腦袋,一直到成人之后才開始留發,束而為髻—這一習俗或許就來自古代生活在水邊的人們對河童的敬畏。
至今,在日本一些邊遠地區的山村里仍然延續著這樣一個古俗:每年七月盂蘭盆節前后,也就是暑假開始時,家長們就會帶著孩子到水邊舉行“河童祭”,向河里投擲河童最喜歡的食物—黃瓜,祈求飽啖美食的河童不再為惡,孩子夏季平安無恙。日本壽司店里有一種最受小朋友喜愛的“河童卷”,就是來源于古代山村河童信仰的祭祀食品。把黃瓜切條包在壽司醋飯里,不放芥末,用海苔卷成細卷,切成六段,切面看起來,外面一圈黑色紫菜,里面是白飯,中心圓圓的黃瓜,恰似河童青白的頭皮。河童壽司卷成本最低,壽司店學徒入門之初學做壽司,都要從河童卷起步練手藝,上手后才允許接觸金槍魚肚腩、海膽等高檔食材。
到了江戶時代(1603-1867)中期,有關河童的信仰和知識進一步普及,而且人們的觀念也發生很大變化,河童一改兇惡的妖怪形象,更多帶上了世俗的親近與滑稽的娛樂味道。河童開始頻繁進入日常生活,它們偶爾在人居之處隱現,干點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絕少行兇作亂,比如說找小朋友摔跤取樂,贏了沾沾自喜,輸了就生氣;有時躲在茅廁暗處,趁女人如廁時驚嚇她一下,或偷摸人家屁股,一旦被抓住了,又會很誠懇地道歉并立下字據保證改過自新。為了表示悔過誠意,還會獻上自創的秘藥,云云……這時期,河童在民間傳說語境中總是帶著憨癡頑淘的印象,好像談論鄰村的某個熊孩子,語氣揶揄詼諧而并不驚恐厭惡。究其緣由,江戶日本,在鎖國的格局下,天下太平,商品經濟繁榮,以商人、手工業者和下級武士為創造主體的市民文化發達,在全民娛樂的寬松氛圍中,妖怪也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在日本民俗中,河童雖是河妖的一種,不過和很多傳統的山妖鬼怪有很大不同。在我看來,河童最大的特點,在于它的日常性和與人類的密切關聯性,像是妖怪與人類的結合體。這從至今活用的諸多與河童有關的諺語熟語可見一斑。比如“河童也有被大水沖走的時候”。河童以水為家,固善游也,居然也會被水沖走,那就是智者千慮亦有失,或馬有失蹄。還有諸如“河童爬樹”,那是說不要勉為其難,干不適合自己的活,事倍功半,云云。
我自己關于河童的知識,最早來自柳田國男的民俗學發端之作《遠野物語》。這本被周作人贊為“指示我民俗學里豐富的趣味的啟蒙教科書”,寫的是巖手縣、宮城縣等日本東北區域的有關“家神、山人、狼、狐、猿、猴之怪”的民間風俗,古樸渾厚,有一種天真未泯的野趣。日本東北多高山峻嶺,河川眾多,森林茂密,是遠古大和民族繩紋文化的發祥地。因為文明進程比較緩慢,民風淳樸,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觀念十分濃厚,自古以來人們與周遭自然界的各種動植物睦鄰相處,水妖山鬼就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個自然部分,因此那里世代流傳的鬼神怪談一點都不恐怖,就像自家或鄰居遭遇的經歷一樣尋常,有關河童的傳說更是妖嬈多姿。在柳田國男根據同鄉佐佐木喜善君口述記錄的這一百十九則異聞傳說中,與巖手縣遠野鄉本地的河童有關的有五則以上,故事生猛鮮活,以純白描的文筆書寫,時不時字里行間出其不意地出現畫龍點睛的細節描繪,就像生長在深山幽谷的野花橫斜怒放,有一種天然野趣,洋溢著神秘而芳醇的鄉土文學氣息。這就難怪當三島由紀夫受托為讀者推薦心儀的文學杰作時,選擇了《遠野物語》,盛贊它“既是民俗學材料,又是文學經典”—這與周作人稱道的兼具“學術價值”與“文章之美”的評價不謀而合。長期以來,柳田國男的文集就曾被收入各種文學大系里。
由于地處偏野,自古封閉,與外界較少往來,日本東北遠野鄉一帶民俗更帶有原汁原味的本土色彩。比如在當地信仰中,河童是溺水身亡的男子化身,為了重生或延續后代,他們千方百計誘惑過河的漂亮女子,為其產下后代。在遠野,這類傳說不少。比如,上鄉某村里就有一妙齡女子,經不住誘惑失身于河童,十月懷胎之后產下一個怪胎,樣子挺嚇人:全身通紅,嘴巴開裂到耳根,顯然是河童嬰孩。女子極恐,悄悄將嬰孩帶出村外,丟棄在荒無人跡處任其生滅。但畢竟是身上掉下的肉,難于割舍,轉而一想:不如一舉兩得賣給走江湖的雜耍班馬戲團……女人的心機被幼嬰勘破,在她轉過身尋找時早已不見嬰孩影蹤……在日本東北地區的遠古傳說系統中,就曾有過人、神、妖怪和諧共處的情形,河童往往與村民共處一個時空,也演繹出很多民間怪談,歷代口口相傳,幾經加工補充,漸漸成為村民的集體記憶,隨著時勢變遷,又被成功轉換成一種獨特的文化資源,促進了地方的振興。
早在昭和時期,巖手縣遠野就因為《遠野物語》而聲名遠揚,并在二戰后開通鐵路升級為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連接東京到青森的東北新干線從這里通過。一九八三年,著名導演村野鐵太郎編導的影片《遠野物語》在意大利薩勒諾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引發了歐羅巴的日本旅游熱,甚至促成了意大利的薩勒諾與遠野鄉結為姐妹城市。如今遠野已經成一個旅游勝地,其中與河童有關的傳說和遺跡是一大賣點:火車站里有一尊河童大理石雕像,站前有“河童廣場”,三個鐵鑄的河童,人身鳥喙,神態各異,或振臂演講滔滔雄辯,或察顏觀色,或目不斜視高深莫測注視遠方……在幽靜閑雅的市街散策,也隨處可見河童造型的物件標志,如郵筒、咖啡館、書店等,令人目不暇接,疑是無意中來到河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