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主持人語:
如果按學界多數人的意見,現代漢語的起始時間從“五四”時期開始算起,那么,她到現在正好經歷了一百年的發展歷程。我們在這里向百年漢語致敬,向百年漢語的創造者、使用者、維護者和研究者們致敬。一百年間,現代漢語的發展變化相當明顯且涉及眾多不同的方面,其中就包括海外華語的形成以及二者之間關系的變遷。目前,全球華語的研究方興未艾,視角多是從普通話看華語,而我們認為,除此之外,還應當確立另外一個視角,這就是由華語看普通話。正是基于這一考慮,我們組織了本期的“全球華語與百年現代漢語”專欄。確立這樣一個名目,我們的初衷大致有二:一是如上所說,觀察與研究視角由普通話看華語到由華語看普通話;二是強調在二者及其關系研究中的歷時觀念,注重它們的分合變遷及將來的進一步發展。我們希望,本專欄的五篇論文在帶來新知的同時,也能引發同行們對于“全球華語與百年現代漢語”這一命題的關注與進一步思考。
(刁晏斌)
[關鍵詞]普通話;國語;華語;共時研究;歷時研究
[摘要]普通話研究應以國語及海外華語為視角,由此會給其在共時與歷時兩個方面帶來極大助益。在共時方面,有助于對普通話基本面貌及特點的了解與認識,有助于研究范圍的拓展,有助于相關研究的深化與細化;在歷時方面,有助于理清百年漢語的發展線索,有助于進一步明晰普通話形成及發展的過程,有助于具體現象的歷時研究。
[中圖分類號]H102;H109.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174(2019)02-0033-09
1.引言
目前,全球華語已經成為一個受關注程度越來越高的學術概念,而與之相關的研究也方興未艾,是一個前途遠大的新興研究領域。按我們的劃分,全球華語包括三大板塊:其一是普通話,其二是國語(具體包括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及澳門地區的民族共同語),其三是華語(上位層次是區域華語,如東南亞華語、歐洲華語;下位層次是國家華語,如新加坡華語)。如果著眼于普通話與非普通話的對比,我們建議對后者采用“國語/華語”的指稱形式。(刁晏斌,2018a:26)
本文就是著眼于這樣的對比,來探討在現代漢語普通話的研究中,怎樣利用與借鑒國語/華語及其研究資源,來反觀、甚至反哺前者,最終促進普通話以及整個全球華語研究質量與水平的提高。
以往的現代漢語普通話研究,基本都是立足于普通話本身,這在高度“專一”的同時,有時也難免會有些“狹窄”。郭熙(2006)曾經自問自答道:“漢語在哪里?漢語既存在于古代漢語中,也存在于現代漢語中;既存在于方言中,也存在于共同語中;既存在于中國的漢語中,也存在于海外的漢語中;既存在于中國國內漢民族的運用中,也存在于世界各地的華人的運用中。因此,只有對漢語在各種不同情況下的存在形式進行研究,才能真正認識漢語。”以上引語中“漢語”的內涵應為全球華語,這樣的指稱形式妥當與否可以考慮(實際上,后來郭熙基本也放棄了這樣的稱名),但是其指出的事實與給出的認識無疑是正確的,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具有引領意義。
在此基礎上,祝曉宏(2011)提出“作為視角的華語”概念,并作過簡要的說明:“側重從全球視野來看待各地華語,特別是對核心區華語一漢語的觀照。如果從更廣闊的視野考察,漢語不僅是中國的,也是其他華人社區甚至世界的。這就決定了專就中國語境展開討論是不夠的。”祝氏還認為,引出華語的視角進行比較是為了更好地研究標準語的變異,這可以算是對呂叔湘提出的“通過對比研究語法”思想的繼承和發揚,也可以說是華語研究本身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所在。(祝曉宏,2011)我們的語言既然存在于海內外,為世界.各地的華人所共用,那么我們就有可能以此為基礎來建立總、分兩個研究視角。前者指全球華語的視角,在這一視角下研究普通話以及各地國語/華語;后者則是華語子社區語言互為視角。就普通話的研究來說,除了立足于自身外,還應當有國語/華語及其研究的觀照與借鑒,也就是以后者為視角。這樣,一方面可以從另外的角度看普通話,從而得出一些“只在此山中”無法觀察到或者容易被忽略的現象;另一方面,也可以再由此返視全球華語,從而得出一些單一視角下無法或較難得到的認識。有人呼吁“我們要放眼臺灣地區和港澳特區,要放眼東南亞華人社區,要放眼歐美和大洋洲華人社區”(汪惠迪,2012:217),應該就是基于這樣的考慮與訴求。
本文嘗試在后一視角下討論現代漢語普通話的共時及歷時研究問題。
2.國語/華語視角下的共時研究
在百年漢語共時層面的研究中,作為視角的國語/華語會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具體而言是三個“有助于”。
2.1有助于對普通話基本面貌及特點的了解與認識
在普通話共時平面的研究中,建立國語/華語的視角,首先就等于確立了一個參照或比較的對象,由此能夠發現或突顯原有的單一視角下難以發現或不甚明顯的一些特點和規律。例如,在談到普通話特點的時候,人們經常會提及“通俗化、口語化”,而這一點,如果基.于跟國語/華語的對比,會更加清晰顯豁,而實際上很多人也正是這樣去做的,比如周殿生(2006)就著眼于普通話與臺灣地區“國語”的對比指出,后者在很大程度上繼承和沿襲了五四以后白話文的某些特點,即使是口語也不乏斯文;而大陸的普通話則更多地表現為大白話和大眾化,因此更為普通化。
就是那些立足于國語/華語的研究,也可以用來反觀普通話,而這自然也是由國語/華語看普通話的應有之義。例如,施春宏(2015)比較了泰式華文與普通話書面語的差異:相對于普通話,泰式華文詞語的“歷史”色彩較濃。這首先表現在其字義或詞義顯得比普通話要“古舊”一些,即文言色彩明顯。一些在普通話詞匯系統中被看作歷史詞或準歷史詞的詞語,在泰式華文中的使用仍比較普遍,例如“庶民、冠蓋、矢言、墟日、京畿、苦主”等。文章的結論是,從普通話的視角來看,泰式華文的文白夾雜現象比較顯著。那么,由這一結論返視普通話,自然就會得出其言文一致及書面語口語化程度更高這樣的結論。
郭熙(2006)指出:“華語的研究,尤其是著眼于空間維度推移上的華語研究,將是我們觀察漢語標準語的一個重要窗口。”的確如此,借由這個窗口,或者叫參照物與坐標,我們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和認識普通話及其特點。下面以馬來西亞華文報紙《光華日報》的一些實際用例來進行說明。
上文提及普通話“通俗化、口語化”的特點,這一點通過與各地國語/華語的對比幾乎都能清楚地顯示出來,馬來西亞華語自然也不例外,比如以下兩個并不罕見的用例:
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發聲明指,會談縣建設性及合作性,雙方官員將協調下一步行動。(2018.7.16)①
馬新水供協定是首相熱衷議題副揆:但非首要關注事項(同上)
前例中的“具”普通話一般不會單獨使用;后一例的“副揆”很多人可能不知其所指,其在正文中所用的同義對應形式是“副首相”。
石定栩等(2006:271)曾經指出,港式中文被動句根據褒貶義分為兩個下位類型,分別使用不同的標記詞,表達貶義的一般只用“遭”,表達褒義(含中性義)的一般用“獲”。受此啟發,筆者曾經考察過普通話書面語中“遭”字句的使用(刁晏斌,2012a),后來也持續關注該句式的使用及發展情況,基本結論是分化已經開始,并且使用范圍在拓展、頻率在提高,說明正處于發展過程中。但是,與國語/華語的普遍使用、高度發達相比,還是有不小的差距。例如:
國會下議院以上拿督莫哈末阿里夫在午休后主持議會時,要求發出流氓字眼的議員收回字眼,唯藍加巴星議長多次要求下拒絕收回,遭議長指示國會職員將他請離議會廳。(2018.7.18)
一名兼職Grab司機的男教師,遭乘客及另2名伙伴洗劫、強行脫衣服拍照及遭威脅不許報警,否則他和家人將遭到不測,受害者損失2臺手機及現金500令吉。(同上)
如此復雜的形式,遠非當下的普通話用例所能比。
不僅“遭”字句如此,“獲”字句基本也是這樣,以下也是該報同一天的兩個用例:
特朗普到達下榻的酒店時,獲數十名支持者到場歡迎。(2018.7.16)
特朗普夫婦抵達赫爾辛基機場后,獲美國駐芬蘭大使彭斯夫婦迎接。(同上)
當下普通話的用例多為“獲批/準/頒……“獲評/批為……”等比較簡單的形式(刁晏斌,2012b),像以上這樣成分完整的用例還很少見。
以上事實說明,普通話書面語被動句褒貶分化的發展還不充分,基本處于相對“初級”的階段,而這也就是我們通過華語“窗口”觀察所得的認識。關于這個問題還可以從歷時的角度加以分析與說明,我們將在下文討論。
普通話在母語環境中,經過持續不斷的規范化運動以及教育、新聞出版等方方面面的努力,更具整齊劃一及簡潔高效的特點,而通過與華語等的對比,這一點也能充分地顯示。例如:
其中一名賣家,即在加央亞三腳的蘇雪莉受詢時說,她數個月前才從柔佛笨珍回來玻州,通過朋友介紹下,加入這個微信平臺,開啟她的外送午餐生意。(2018.7.15)
兩大派系爭戰,在509前的候選人排陣出現白熱化,阿茲敏派系名單中的多名候選人,均在最后一刻遭旺姐派系,以各種理由被除名,一度引發反彈和爭議。(2018.7.16)
前例大致是把“通過....”和“在.....下”這兩個框架結構捏在一起了,而后一例顯然是疊用了“遭”字與“被”字句,這樣的形式在普通話教學及研究中都會被認作“病句”。2.2有助于研究范圍的拓展
這方面也是十分明顯的。比如,對普通話的研究一直有人從對比的角度進行,主要是跟外語對比,也有一些是跟方言對比。改革開放以來,先是海峽兩岸之間,繼而海峽兩岸暨香港、澳門之間,再接下來是全球華語各言語社區之間的對比研究,成為吸引很多研究者競相從事并取得很大成績的一個領域,由此自然也拓展了對比研究的范圍,并從一個方面充實了普通話的研究內容。就目前的狀況來看,相關的對比研究還可以在更多的對象之間展開,因而有極大的拓展空間,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的不斷問世也是可以預期的。
研究范圍的拓展也有可能是指由于從國語/華語研究中引進新的概念,由此而帶來一些新的相關研究。在這方面,“社區詞”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所謂社區詞,是“社會區域詞"的簡稱,它最早由研究香港詞匯的田小琳教授于1993年提出(田小琳,1998),此后,這一概念引起學界的關注,逐漸成為一個研究熱點。周梅(2002)在以往學者研究的基礎上,就社區詞的確定、社區詞的共享、不同社區社區詞的特點以及社區詞和方言詞、外來詞、文言詞的劃界等問題做了進一步的探討;邵敬敏、劉宗保(2011)則試圖運用一些簡易可靠的鑒定標準,區分出典型社區詞和準社區詞,后者跟典型社區詞相對,同時跟方言詞、外來詞以及文言詞具有既平行又部分交叉重合的關系,所以需要加以定位,并且尋找鑒定的標準與方法。另外,文章還討論了社區詞互動的結果,如某些詞語開始可能只是限于某一個社區使用,但是慢慢地就會擴散,引進到其他社區。
如果說,社區詞的概念是基于香港的詞匯實際而提出的,那么上述研究的立足點則轉移到普通話以及與之相關的立場了。換言之,它已經不是香港言語社區,而是普通話言語社區的研究了,由此自然拓展了普通話詞匯分類研究的內容與范圍。相關的研究再如,于根元(2009)指出,其所理解的社區詞是形式上是普通話而沒有在全國范圍內廣泛使用,所舉的例子如湖南一帶把說過多次、沒有味道、沒有新意的話叫“口水話、豆腐渣話”,認為過去把這些也當作方言了,沒有積極吸收。在當下校園流行語的研究中,有人認為“校園新詞新語是新詞新語詞匯家族里一類獨具特色的社區詞”(徐彩玲,2012),而有人更是直接提出了“校園社區詞”的概念(顧丹霞,2015)。在邵敬敏主編的《現代漢語通論》(第三版)(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中,已經把社區詞列為與方言詞、行業詞、外來詞并列的一個新“品種”了。
2.3有助于相關研究的深化與細化
把某些原本用于國語/華語研究的路徑與方法,推廣到普通話的“本體”研究,就有可能收到這種深化與細化的效果。比如,在對臺灣地區國語的研究中,我們曾經提出一個“微觀對比”的概念,具體包括“語素本位的微觀對比研究”和“義素本位的微觀對比研究”兩類,例如對“表揚”一詞意義和用法的考察,就是在義素(語義特征)層面進行的。此詞在臺灣地區多為“表彰”的意思,即相對于普通話的[+輕度][土正式][土公開]語義特征,它基本都是[+重度][+正式][+公開]的(刁晏斌,2017a:331-336)。例如:
記者會中邀請去年榮獲節水績優表揚殊榮的臺灣明尼蘇達礦業股份有限公司(3M)出.席。(《自立晚報》2015.3.16)
“表揚”的這一意義與用法在各地華語中具有普遍性,比如以下《光華日報》的用例:
救援行動結束后,現場囤積不少雜物。因此當地政府上周六起一連兩天舉行大掃除,逾4000名義工參與。政府周一亦會舉行嘉許儀式,表揚英勇犧牲的沙瑪。(2018.7.15)
既然是在政府舉行的正式“嘉許儀式”上,而涉及的對象又是“英勇犧牲”的人,這里的“表揚”顯系普通話“表彰”的意思。以下來自大洋彼岸的用例大致也是如此:
紐約市長白思豪昨晚在曼哈頓下城舉行亞.太裔傳統月慶祝活動,再度表揚殉職的華裔警員劉文健,數百名各行業亞太裔精英出席。(美國中文網2015.5.29)
各地國語/華語中,很多詞的意義與用法均與普通話具有義素或語義特征層面的差異,再如以下一例中的“帶領”與“栽培”:
蘇丹端姑沙禮胡丁殿下致詞中強調,今天的學生身負著帶領國家迎向未來競爭和挑戰的重要責任,因此,全方位栽培有素質及正能量的新一代是不可忽略的。(2018.7.16)
以下再舉一個縮略詞語及其研究的例子。國語/華語中有許多不見于普通話的縮略形式,如“研究開發→研發、關心愛護→關愛、快樂與利益→樂利、光明昌盛→光昌”。侯昌碩(2004)就臺灣地區國語中的此類現象指出:“臺灣對非固定短語的縮略是比較大膽的,這給漢語新詞的產生開辟了更加廣闊的空間。”按照常識,縮略語一般是對常用固定組合形式的簡省,而上述的“研究開發”等都不具有或不太具有這樣的固定性,但是就“研發”等來說,不但“像”一個詞,而且很多后來確實完成詞化,有一些還進入普通話詞庫(如“研發、關愛”),成為與原有縮略詞語產生機制不同的另一種類型。在這一思路的啟發與誘導下,我們對普通話縮略詞語進行了較為系統的考察,最終分為兩大類,一類稱之為“用語的縮略”(傳統縮略),另一類命名為“造詞的縮略”(如“研發”等),證明二者的著眼點不同,對應物不同,產生機制和過程不同,在表義上也有差異。由此,在一定程度上深化了對縮略詞語的認識。(刁晏斌,2011)
3.國語/華語視角下的歷時研究
近年來,我們在“全球華語學”的框架下提出了“全球華語史”的概念,并呼吁展開相關的研究(刁晏斌,2017b)。此前,我們一直在做以百年現代漢語發展演變為內容的“現代漢語史”研究工作,而在國語/華語視角下重新審視已有研究,以及下一步將要進行的工作,以前的某些模糊認識得以清晰起來,史的線索也更加明確,甚至對現代漢語史以至于整個全球華語史也都有了新的認識,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拜國語/華語視角所賜。具體而言,我們仍然可以歸納為三個“有助于”。
3.1有助于理清百年漢語的發展線索
如果從1919年“五四”運動算起(這也是多數人的意見),現代漢語恰好經歷了一百周年。在國語/華語視角下,我們非常清楚地看到,百年漢語有三條不同的發展線索,最終形成了全球華語的三大板塊。張德鑫(1992)指出,今日海內外關于中國語的名稱用詞成三足鼎立之勢:中國大陸的“漢語”(普通話)、臺灣地區的“國語”、新加坡等的“華語”。在我們看來,這正是對上述三大板塊的明確與反映。3.1.1普通話線索
上述本人所做的現代漢語史研究,其目標就是理清這一線索,即普通話從無到有,從形成之初到當下的發展過程。所以,如果在國語/華語的視角下來看現代漢語史,準確的界定與表述應為普通話的發展演變研究,即“普通話史”。關于這一線索,我們已經做過相對完整的梳理(刁晏斌,2006a),而下文還要進一步討論,所以此處從略。
3.1.2臺、港、澳國語線索
李行健(2015)指出,共同語分成臺灣地區的國語和大陸的普通話,也就是“老國語’產生了兩種變體。這里的“老國語”是指1949年以前在全國范圍內通行的國語,為了與后來在臺灣地區使用的“國語”相區別,所以稱之為“老國語”。據初步研究,臺、港、澳國語線索的起點,大致始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共產黨治理下的蘇區/紅區根據地的形成與發展,主要表現為后者所用語言對老國語的“偏離”。臺、港、澳國語這條線索主要是沿襲老國語,后來不斷受到外語與方言的影響,添加進一些異質的因素,一方面與老國語距離不太大,另一方面隨著普通話的漸行漸遠,而與之拉開了較大的距離。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后,隨著兩岸交流與交往的恢復與持續,以及港、澳地區先后回歸祖國,以上兩條線索開始互相靠攏,由此而進人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刁晏斌,2018a:139-145)
3.1.3海外華語線索
這是到目前為止我們所知最少,相關研究遠未系統展開的一條線索,但是我們堅信它的存在,因為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華人與華語分布在世界各地,那么華語就一定會有一個傳播與發展的過程,即史的線索。目前所見,只有一些零星的討論或闡述,比如李如龍(2013)指出,海外形成華人的通語——華語,是后來的事。大體和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和民國以來國語運動的開展是同步的。對此進行過比較系統討論的,是馬來西亞學者徐威雄(2012),文中甚至提出了“華語史”的概念,并將其分為三個階段:一是從清末“官話”到民國初年的“國語”,以1919年為限;二是國民教育的普及階段,一直到二戰前后;三是戰后到獨立時期“華語”的轉變與發展。當然,這只是就新馬華語所作的歸納,并且極為簡略,另外也未涉及本區域以外的其他地區,所以屬于小范圍的初步研究。
我們的認識是,以上三條線索合在一起,才能構成完整的全球華語史。
3.2有助于進一步明晰普通話形成及發展的過程
我們曾經把現代漢語的發展過程按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前、1978年改革開放以前和以后劃分為三個階段(刁晏斌,2006b:18-23),并且對各階段都進行過一些初步的研究”。而在國語/華語視角下,我們從另外的角度獲得了對上述劃分的更多語言事實的有力支持,從而使上述的階段劃分及其依據更加清晰明確。以下主要就從普通話與國語/華語關系的角度進行對此進行說明。
3.2.1初步分化階段
這是普通話與非普通話開始“分道揚鑣”的階段。關于這方面,上文“臺、港、澳國語線索”一小節已經簡略談及。關于這一分化,郭熙(1993)作過簡要梳理:“如果說’五四’文白之爭的尾巴還只是給漢語后來的分化留下了一個誘因,而蘇區的建立又埋下了漢語分化的種子的話,那么中共延安根據地的建立以至整個解放區的擴大和蓬勃發展則使得漢語的分化日趨明顯化了。”筆者曾經指導2011級博士生吳亮完成博士論文《國語分化研究(1919-1949)》,對國、共兩黨統治區域的公文、報刊文章、文學作品等進行了較為細致的對比考察,此外還通過先后在兩個區域生活以及進行創作的作家(如丁玲)兩個時期作品的比較,對上述分化及其具體表現進行了比較全面的描寫(吳亮,2014)。上述分化之始,也就是普通話的形成之始,所以這是普通話形成與發展的第一階段。
3.2.2獨立發展階段
關于這一階段,已經有比較多的研究者談及,幾乎都是就普通話與國語/華語的比較而言的。徐杰、王惠(2004:297)指出:“中國于1949年發生了重大政治巨變,成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些變化自然地映射到語言上,促使了語言、尤其詞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但是由于新中國前三十年的封閉,這些詞匯有些并未影響到海外。”周清海(2008)也指出:“1949年之后,各地華語與現代漢語標準語分別發展。各華語區保留了’國語’的許多特點,受’國語’的影響是巨大的。各地的華語也沒有經歷過類似近期中國社會的激烈變革與變化,受現代漢語標準語的影響也很少。各地華語又受到不同外語的影響,各地的社會、經濟、政治制度也不同,和大陸的差距更大,因此造成了各地華語之間,各地華語和現代漢語標準語之間出現差異。”周清海(2016)進一步把本階段稱為“漢語的分裂時期”。以上討論中涉及的普通話與國語/華語的差異現象,基本都是在本階段形成的。
3.2.3交融發展階段
關于本階段,學者們討論得就更多了,依然是著眼于普通話與國語/華語的對比。比如,周清海(2008)在談完前一階段后,接著寫道:“在華語走向全球的時期,也正是普通話和各地華語相互融合的時期。普通話和各地華語相互融合,使普通話出現較大的變化。”文中接下來舉了一些具體例子,比如新馬以前說“特別好、特別快、特別想、特別喜歡”,現在逐漸讓位給“特”,說成“特好、特想”;新馬港臺的“高過你”,也在中國不少地方替代了“比你高”的說法;新馬華語的量詞“粒”(一粒球、一粒蘋果),逐漸讓位給“個”;“一撥人”和“一批人”也有互相消長的現象。李宇明(2017)則明確指出:“從20世紀末到現在,現代漢民族共同語發展到第三個時期,即華語社區相互影響的時期。”
以前的全球華語研究中,人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差異”方面,而對本階段的“融合”現象,特別是普通話的外向輸出,討論得還很少,所以下邊我們就以虛義動詞“搞”的使用情況為例進行說明。
“搞”在普通話中堪稱“萬能動詞”,在很長時期內使用頻率極高,但是卻被臺灣學者斥之為“語意粗鄙”(亓婷婷,1989),而實際,上此詞在國語/華語中也確實一直主要用于貶義方面,總體的使用頻率極低。近些年來,情況大有改觀,我們較為全面地調查過其近來在臺灣地區“井噴”式的增長情況(刁晏斌,2017a:222-230)。現在,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其他華語社區,比如以下是《光華日報》的部分用例:
過往每逢大賽,英媒總是大玩自己國家隊的花邊新聞,不然就添柴落火搞國家隊分化,搞派系,搞人家的女人,最后搞到國家隊踢不出好成績。(2018.7.1)
搞不定朝鮮搞中國特朗普準備對華打貿易戰(2017.8.12)
如果說,這樣的用例還比較“傳統”(用于貶義)的話,那么下邊就不是這樣了:
紅毛芭居民協會除了拼治安,還把環保資源分類搞得有聲有色,今年更獲得檳州政府頒發的威省社區環保資源回收冠軍。(2017.9.27)
馬克宏首訪華欲與習近平搞個人關系(2018.1.5)
L.A.Boyz林智文法國完婚城堡馬車搞王室婚禮(2018.5.22)
新政府如果要開創新的國產車,能否考慮把美中不足的交通系統先搞好呢?(2018.6.27)
另外,在具體的使用中,有一些似乎還義有拓展,例如:
陸兆福:廖中萊花80萬公帑借專欄搞個人形象(2018.6.12)
此標題下,正文所用的表述是“提高形象”,這一意思似乎超出了普通話的范圍,或許可以看作當地化的新發展。
3.3有助于具體現象的歷時研究
如果說以上兩個方面都比較宏觀的話,那么在一些具體、微觀的歷時性研究中,國語/華語視角的建立與經常性的觀照,同樣也會帶i來很大的助益。
3.3.1作為歷時判定的“發現程序”
比如“程度副詞+名詞”與“動賓+賓”,是當代普通話中非常引人注目的兩種形式,一般研究者都稱之為“新語法現象”。基于我們的了解,這兩種現象在進人新時期以后開始“勃興”,主要是起于對臺港澳國語及海外華語的“引進”,其后才是自主性的類推擴展。如前所述,國語/華語中大量保留早期國語原有詞匯、語法等現象,這就促使我們產生一個初步的聯想與猜測,上述用法系老國語傳統的延續。進一步的語料調查證明了這一點,即早期國語中有大量的同類現象,而由此基本就可以理清上述現象在百年漢語以及普通話中的發展線索:從有到無,再從無到有”。在后一過程中,國語/華語是一個重要的誘發因素,而反過來,則又成了我們還原歷時過程、理清發展路徑的重要一環。
上文提到,在國語/華語視角下觀察,普通話書面語被動句褒貶分化的發展還不充分,基本處于相對“初級”的階段,這既是立足共時層面的描寫,同時也是基于歷時層面的陳述,即對其發展階段與水平的一種判斷,這同樣也是進行國語/華語觀照的結果,而這也是整個發現程序的重要組成部分。當代漢語中,從詞匯到語法再到修辭等,類似的現象極為常見,因此這應該成為我們構筑“普通話史”的一個重要工作機制與程序。
3.3.2作為深化與細化研究的借鑒
上文談到相對靜態的“義素本位”研究,此法也可以用于動態的歷時發展變化研究。比如,筆者指導博士生鄒貞做過“資深”一詞在臺灣國語中的發展演變研究,就引進這一方法,把它的義素分析為[+人][+職業][+年限長][+表彰]。此詞在臺灣的發展呈非常明顯的階段性,表現為內涵不斷減少、外延不斷擴大,而用義素序列對比表達,就可以完整地呈現這一過程:[+人][+職業][+年限長][+表彰]→[+人][+職業][+年限長][+表彰]→[+人][±職業][+年限長][+表彰]→[±人][±職業][+年限長][+表彰](鄒貞,2016)。可以說,這是到目前為止對“資深”一詞發展變化史的最細致描述。
我們在進行當代普通話詞匯及其發展演變研究時,也借鑒使用了這樣的方法,從而找到了一種能夠深人細致地考察與呈現當代漢語詞匯發展演變情況的比較好用的方法。比如,舊有類詞綴“一界”在當代的發展變化主要表現在舊類新例(具體包括后出新例、舊例復顯、舊例變新例和新例新變化)和新類新例兩種情況,后者有非常明顯的發展路徑,主要體現在由原來的[+指人][+高端][+正當]到現在的[土指人][土高端][土正當],而這一結果也是在漸進式的發展過程中形成的。(刁晏斌,2018b)
3.3.3作為歷時發展的重要參照
我們以當代漢語中“有+VP”形式的產生與發展為例來進行說明。在國語/華語中,“有”(動詞、副詞)的使用呈以下非常整齊對應的分布:
有沒有+NP有沒有VP
沒有NP沒(有)VP
有NP
有VP
而在普通話中,“有沒有VP”與“有VP”長期空缺,為了彌補這一空缺,先是“引進”了“有沒有VP”并站穩了腳跟。在這種情況下,當普通話中“有沒有+NP”“有+NP”“沒有+NP”“有沒有+VP”“沒(有)+VP”都成為合乎語法規范的形式后,“有+VP”就成了唯一缺失的結構形式(蘭碧仙,2009),所以它的出現也就是極為自然的事情了。實際上,這一形式也確實出現了,但是目前的使用范圍不廣,具體表現一是多用于口語,二是多限于年輕群體,而這兩方面均與國語/華語的實際語用情況有較為明顯的差異(刁晏斌,2015:346-372)。這樣,如果以國語/華語為參照,我們大致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有+VP”在普通話中還有一定的發展空間,而著眼于歷時,它還處于一個相對“初始”的階段。
3.3.4作為語言預測的依據
歷時研究應當有三個立足點與著眼點,這就是過去、現在與將來。以前的相關研究中,人們更多地關注過去與現在,而對未來則多付闕如。所謂未來,主要是對某一或某些語言現象將來發展趨勢及走向等的判斷,而這也就是語言預測。吳建新(1987)在國內較早地討論了語言預測,而王希杰(1996)則提出了“語言預測學”的概念,并論及其理論基礎、方法論基礎以及實際操作等。相關的具體實操多見于新詞語的研究,如周洪波(1996),王東海、王麗英(2010)等。我們在現代漢語史的研究中,也曾做過一點相關的工作。(刁晏斌,2006a)
上文提到被動句褒貶分化,就涉及對其將來進一步發展的預測問題。根據國語/華語的實際語用情況,大致可以判定普通話中“遭/獲”字句也會朝著復雜化的方向發展。具體而言,一是結構的復雜化,主要表現在狀語、補語以及賓語(介賓、動賓)的從無到有、從少到多、從單一到多元等;二是功能的復雜化,主要是由單一的表示敘述,到敘述+描述(刁晏斌,2012b)。總之,與傳統“被”字句的一致性會越來越高。其實,普通話“遭/獲”字句發展的背后,還有一個,上位層次的發展變化,這就是“被動三分”。所謂被動三分,就是典型有標記被動句由傳統的一個“被”字句轉變為“被/遭/獲”字句三個。傳統表示“不幸、不如意”遭遇的“被”字句讓渡部分自己的表義范圍與表達職責給“遭”字句與“獲”字句,自身趨于向“中性化”(即沒有明顯“不幸、不如意”意味)的方向發展。初步的語言事實使我們有理由預測:“被”字句與“遭/獲”字會有進一步的此消彼長變化:前者有限度地“萎縮”,后者不斷“壯大”。
上文討論的“有+VP"形式,也有一個對將來發展的預測問題:既然處于初始階段,那將來自然就有一個向何處去的問題。結合這一形式在國語/華語中的具體使用情況(頻率并不是特別高,也是主要用于口語),以及它的方言背景(在很多南方方言中都有分布)和其所面臨的與“VP+了/過”等傳統同義句式的競爭壓力,我們認為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會成為“主要”的形式,而只是作為“VP+了1過”的一個補充形式,或者是在一定程度上與范圍內跟后者形成互補的分布。
在普通話的研究中,語言預測應該成為一項重要內容,而國語/華語視角下的普通話發展預測也給我們提出新的課題、帶來新的挑戰,我們相信,這方面有大量的工作可做。
郭熙(2004)指出:“漢語已經是世界性的語言,不再為中國所獨有。漢語的發展也不再是中國內部的事情,全世界的華人都在為漢語的發展作出貢獻。”站在本文的立場與角度,全世界的華人不但為全球華語的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而且借助于他們中很多人所使用的國語/華語,以及對其進行的研究,還可以對作為全球華語重要組成部分的普通話的研究作出很大的貢獻,而這也就是國語/華語視角之于普通話研究的意義與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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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Perspectives of Taiwan- Hongkong- Macao Mandarin
and Overseas Chinese Language in the Research of Mandarin
Diao Yanbi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jing 100875 , China)
Key words: mandarin ; Taiwan-Hongkong-Macao mandarin; overseas Chinese language ; synchronic study ; diachronic studyAbstract: The research of mandarin should take the Taiwan-Hongkong -Macao mandarin and the overseas Chinese language-perspectives,which will yield great synchronic and diachronic benefits. Synchronically, it's helpful to understanding andrecognizing the basic feature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mandarin, to expanding the scope of research, and to deepening andrefining the related research. Diachronically, it's helpful to clarifing the development route of the centenary Chinese, tofurther clarifying the process of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mandarin, andto conducting diachronic studies of specifiephenome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