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
青年舞蹈家王亞彬編導兼主演的現代舞劇《青衣》是一部極簡主義風格的美學作品。《青衣》改編自茅盾文學獎得主畢飛宇的同名小說。舞劇《青衣》講述在20年前,19歲的筱燕秋在《奔月》中飾演“嫦娥”而一舉成名。她對藝術有一種執著的追求,在筱燕秋的認識里,她才是真正的嫦娥。倘若不是對舞臺愛得深沉的人,大概很難真正體悟筱燕秋在每一次大幕拉開時于萬眾矚目中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陶醉和興奮,以及每一次大幕關上后被無情拋回到現實中的落寞心情。時光荏苒,欲望的宴席重燃她已塵封的夢想,成功近在咫尺卻又峰回路轉。舞劇《青衣》呈現了蒙太奇般的舞臺敘述,同時,非直線型的敘事結構不僅激發了創作者的智慧,也挑戰著觀眾的想象力。歷經3年的籌備、編創,王亞彬將筱燕秋的一生濃縮在這部85分鐘的舞劇里,來呈現“她”的生命長度和濃度。“‘青衣’是一個載體、是一抹迷人的氣質,是一種女人的極致。我通過文字走進筱燕秋的世界,又將其通過肢體語言呈現在了舞臺上。”王亞彬說。

兩年多來,我的混亂不堪的案頭一直放著兩本書,一本謝有順的《小說中的心事》,一本畢飛宇的《小說課》。
這兩本書飽受我笨拙的雙手無數次摩擦,放下了又拿起來,放下了又拿起來,翻了又翻,看了又看,記了又記。邊角已磨損了,內頁布滿折痕,各種零敲碎打的筆跡,紅的黑的藍的,或疏或密散落其間,不像星星,像極了鬼畫符。這些心緒記錄,有尋美的話,有狼性的話,也有自怨自艾的自說自話。關于小說兩性關系(不是小說中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男女兩性關系,而是小說的思想性和藝術性)的解讀,這兩本大約是目前搜索得到的最好讀本。
前次做過一篇“謝有順的心事”的短文,這是我從他的書中妄加揣測出來的,或者放自尊點叫琢磨出來的。讀完謝有順,內心向往畢飛宇很有一陣子了。說白了,我讓他折磨了好久。我對畢飛宇有所向往是從《小說課》開始的。讀其文章,如晤其面;聽其講座,如見其人。于是逆流溯源,想《推拿》望《平原》,吃《玉米》看《青衣》,統統尋來一睹芳容,不期然邂逅了他筆下一大群美女。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等凡夫俗子荷爾蒙源源不斷,激起說三道四的沖動,忍不住品評臧否一番,不管力有不逮或者竟沒有讀懂。
謝有順的文字——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他的信仰,他的思想,他的批評,覆蓋不了他的心事。那么畢飛宇有心事么?說實話畢飛宇的心事我還沒弄明白,從畢飛宇的迷戀對象倒看出些許端倪。畢飛宇對小說的迷戀,對閱讀的迷戀,對女性心理的迷戀,對語言的迷戀,撐起了他的寫作。一個作家,無論大作家或小作家,只要你有所迷戀,自然有人迷戀你。畢飛宇迷戀小說,讀者迷戀他。
謝有順和畢飛宇之外,同時還有一位作家,也是我近來非常愿意手不釋卷的,那就是李春雷。后續會有專文談及他。從謝有順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自律,從李春雷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自信,那么畢飛宇呢?自尊么?自愛么?自戀么?最后反復思忖,比較,內心經過幾輪多選三,三選一,最后“自負”這個詞跳入腦海。對!畢飛宇字里行間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自負。雖然這樣說絕不夠準確。我也絕對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相反,我很欽佩他的這種自負。
先說他的閱讀,和他的《小說課》。
揭開小說的秘密,掌握小說的命理,寫出傳世的小說,是每一個作家的渴望,也是每一個作家的使命。這首先看你的閱讀范圍和口味,作品有中國的,外國的,古代的,現代的,有經典有流行,有精華有糟粕,逐一涉獵,什么都想看,讀得死人,死幾遍也讀不完。正確的方法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萬里挑一。挑什么?挑經典。畢飛宇在閱讀方面,在《小說課》中,專挑經典,舉一反三,言語謙卑,自視甚高,有兩分急先鋒的擔當。從技術角度讀小說,剖析小說文本,探究小說得失,畢飛宇特別自信,特別自負,或者說特別自信到了特別自負的程度。這種特別從其行文腔調,經喉頭直落心房,深入到骨子里。十來篇文章,小說的秘密,說得出來的說不出來的秘密,幾乎都被他說到了,乃至說破了。而且他愿意說,也敢于說。不像某些人揣著明白裝糊涂,學問很大,架子也大,一肚子好東西就是不肯倒出來,說話嗯嗯唧唧,經常說題外話,要不剛開個頭,馬上欲言又止。
畢飛宇不這樣。這也是他讓人向往的理由之一。畢飛宇讀小說有代入感,所用的工具主要是拆,解。一篇小說,他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正看反看,順看逆看,里里外外地看,顛來倒去地看,對比對照著看,反反復復地看,著力技術探索,仿若庖丁解牛。他目光所及,一覽無余;他無孔不入,深入淺出;他既知其妙,又解其妙;他講解幽默,語帶機鋒,那是真讀進去了啊。他對小說的迷戀之深,簡直嘆為觀止。這個深,不是一般的深,而是深入的深,深刻的深,深邃的深,深遠的深,直到深得看不見、說不出、想象不到。除了迷戀,別無他途。這種境界,不自信的人做不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自負的人做不到江水滔滔綿綿不絕。最關鍵的,在他的深度迷戀面前,經典打開了,秘密說破了,讀者透亮了。小說看起來果真像個技術活。所謂風云際會,宏篇佳構,跳起來是否也可能摘桃子?
然而在知道和做到之間,其實還存在巨大的差距。按畢飛宇的話說,這個差距有時是條鴻溝,有時是太平洋。看起來那山那水近在眼前,走起來仿佛遙不可及,甚至一輩子到達不了。畢飛宇條分縷析地解讀“小說好在哪里?”不僅為他自己,也樂于與人分享,毫無保留地為行行復行行的作家們,打開一扇窗,指明一條路,輸送一些新鮮的空氣,導入一些甜美的水源,補充一些有效的營養,卸去一些跋涉的重負。當然,具體行程還得靠行者自駕,才能穿越高山密林、沙漠沼澤、茫茫大海,從而抵達理想的彼岸。
作為曾經的先鋒,畢飛宇經歷過那個狂飆突進的時代。當年先鋒文學狂歡于“為形式而形式”,醉心于探索敘述的技巧,至此歪打正著,在畢飛宇手上結出了令人意外的盛夏的果實。我們不能說先鋒文學孕育了畢飛宇,但也無需否認畢飛宇汲取了某些先鋒的養分。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大自然的陰差陽錯鬼斧神工,即使聰明如斯也難以預料。畢飛宇的《小說課》采用了獨特的文本分析模式,他以新穎視角、幽默表達,把經典小說掰開了揉碎了給你“看”,從而大大提高了小說的閱讀、創作、批評的水準,豐富了完整了慣以時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為解讀套路的傳統批評模式,具有了某種劃時代的典范意義。比之裴松之注、金圣嘆批,既無不同也不遜色。這一點恐怕畢飛宇自己也未明確意識到。謝有順說:“理想的文學批評是藝術感覺、寬闊視野、通達學識、優美表達的結合。”畢飛宇的《小說課》可以說正是如此,完全當得起此種評價。
由此,筆者腦中閃現出一個疑問,一個小小的疑問。為了解決這個疑問,我們先來看看畢飛宇對《紅樓夢》的迷戀。
畢飛宇曾經說過,三百年后他成了曹雪芹的知音。“因為曹雪芹要表達的東西我懂了。”畢飛宇毫不掩飾他的快感。曹雪芹幫他了解世故人情,幫他理順世族宗親;《紅樓夢》提升了他的漢語修養,教會了他什么叫做白描。“我的小說是從現代小說起手的,到了《玉米》開始白描了,我注重線條了,我手上的那點基本功全是從《紅樓夢》里直接或間接地偷來的。”《紅樓夢》的精微和復雜,磨練了畢飛宇的閱讀才華,也深刻影響到了他的小說寫作。
小說是自由的,開放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是一千個哈姆雷特到底還是同一個哈姆雷特。正如人們眼中的寶玉黛玉雖然各有不同,可是寶玉還是那個寶哥哥,黛玉還是那個林妹妹。然而畢飛宇大動干戈揭開了《紅樓夢》的秘密,曹雪芹還是那個曹雪芹,《紅樓夢》還是那個《紅樓夢》,可是在讀者面前這部小說經典已漸漸不復往日的經典模樣。畢飛宇太喜歡曹雪芹和《紅樓夢》了。筆者心中的疑問此時就悄悄溜了出來:飛宇兄,你把《紅樓夢》的秘密都公之于眾了,你自己還做得了曹雪芹么?天機已泄漏,秘笈不再是秘笈。而且你已開始大批大批教學生帶徒弟了,你還有沒有時間、有多少時間閉關修煉,寫出你的《紅樓夢》呢?你自己說過的,同行是冤家,即使是師傅傳藝,“寧教一聲腔,不教一個字,寧教一個字,不教一口氣”,難道你忘了么?還是你有意而為之呢?
前幾年有一部電影很火,叫《葉問》,我看過好幾遍。再早幾年還有一部《黃飛鴻》響當當。都說北少林,南武當,不曾想中國這個武術之鄉,除卻李小龍蜚聲中外,黃飛鴻和葉問相繼出盡了風頭。我的家鄉距離武當山不遠,最多兩個小時車程,神農架,武當山,古隆中,不說年年登臨,至少也經常光顧。雖不會武術,但見識過武當功夫,也看過李小龍、黃飛鴻、葉問的電影。黃飛鴻的佛山無影腳,徒弟們看來一個沒學會;葉問的詠春拳傳男不傳女,傳內不傳外;武當派也是這樣的,做師傅的往往留一手絕招;太極也好不到哪里去,太極招式全世界已傳開了,可是不見一個大師出現;李小龍則完全不同。李小龍拜葉問為師,以詠春拳為基礎,博采眾長,完全舍棄了門戶之見,從而開創了截拳道。他認為拳術無非就是攻和守,所以他搏擊時攻如狼,守若獒,快如閃電,對手在近不了身的情況下已被他迅雷般擊倒。我這樣說沒別的意思,就覺得畢飛宇像極了李小龍。雖然畢飛宇現在還沒有開創出他自己的截拳道,但他一直在路上,即便此生開創不了,也自有后來者站在巨人肩膀上集大成之。
不過在此還要善意提醒一句:飛宇兄你可得悠著點呀,你的閱讀教會了讀者閱讀,并進而啟迪了讀者怎么由讀到寫,你收獲了襟懷坦蕩絕不藏私的榮耀,也栽培了眾多爭先恐后的競爭者。曹雪芹這個《紅樓夢》的巨匠,他的匠心現在幾乎顯而易見了。能說得出來的已經不是匠心,而是技術。《紅樓夢》今后不再有了,無數部類似《紅樓夢》的小說會晃花人眼。目前無盡稠繁的小說盛況業已說明了這一點。畢氏解讀又將大大推波助瀾這一點。一個小說的舊世界至此算是完全被打破了,重要的是怎樣建立起一個更有生命力的小說新世界。故事性小說今后還會長期存在,但在技術層面無疑會陷入某種混亂的停滯,并在左沖右突中走向式微。更因為網絡科技日新月異,浩浩蕩蕩,世界就在眼前,小說不再神秘,而新的小說本體還遠遠沒有成形。愚以為這就是畢飛宇及其畢氏解讀,加之后來者的跟進,將給小說帶來劃時代意義。只是未來還不彰顯,目睹到的僅有黑暗。
然而,到目前為止,畢飛宇對小說的最大貢獻就體現在這種被解構的并廣而告之的“天機”上。一方面源于他對生活的認知和經驗,另一方面也源于他對經典小說的不懈探究。憑此他將青史留名。可是筆者一旦領悟此點,身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第一,剛學了一點皮毛正鼓起勇氣躍躍欲試,突然遇見畢飛宇怕是體無完膚了,哪里還敢斗膽一試身手?——腎虛得簡直不敢動筆了。你想一個四肢健全頭腦清醒的裸露者,裸奔者,裸泳者,肯定少不了有人圍觀訕笑。第二,經典這么好,永遠趕不上,新的又不知藏身何處,這輩子有沒有機會觸摸還是個未知數,心里面那個忐忑啊,不說也罷。恰巧此時耳邊響起了一段京劇——梅派傳人胡文閣膾炙人口的《梨花頌》,我心想:這是雅部昆曲之衰,花部京腔之盛,曾經端了多少人因循守舊的飯碗,可是也給了更多人推陳出新的飯碗啊。是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舊世界不打破,新世界何以重構呢?這樣想來,筆者以上諸種疑惑,毫無疑問是一根筋,多慮了,大約吃飽了沒事撐的。畢飛宇心中有積淀,有溝壑,有大悲憫,有大才華,有話要說,要你好看,恐怕憋是憋不住的,摁也是摁不住的。文氣相通了,受益的是大多數人。或者它不成立,也為后來者舉起過炸藥包,清除過艱難的路障。
我的閱讀大約從10歲開始,《三國演義》是我人生讀過的第一部小說。突然起心要將夢想中的創業小說寫出來,并且繼續堅持寫下去,也不過近兩三年的事。而今人到中年,年過不惑,還有許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所以未知其可,等等之類難以消解的困惑。不讀書膽子還大,越讀書膽子越小。崇尚“豁然開朗的讀寫”,希望讀得明白,寫得自覺,一直是筆者的心愿。不期而遇,在畢飛宇的閱讀領域,領略了鼓瑟吹笙,見識了高山流水,觸及了心有靈犀。記得哪位朋友說過這句話:我的遇見是我的今生幸運,你的錯過是你的失之交臂。感慨得直想趁著如水月光掬一杯飲。
接下來聊聊畢飛宇的小說創作。
畢飛宇說過:“寫小說是我非常熱愛的工作。我喜歡虛構。我喜歡虛擬的世界。我喜歡‘在那里’面對現實、面對歷史。”他十分相信虛構的真實性,現實度,存在感。他希望在他的虛構里,還原生活的現場,還原現場里的人物,還原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自《青衣》轉型以來,特別是《玉米》之后,畢飛宇完全皈依了現實主義。從他以魯迅為尊,崇尚《紅樓夢》的創作手法來看,他早已走上了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路子。
畢飛宇和李春雷,一個虛構文學,一個紀實文學,在筆者看來他們與謝有順提倡的“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可謂不謀而合,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此三人是否經常碰面,交流,切磋,我不得而知,但他們的心顯然是相通的,其創作姿態也是非常接近的。李春雷從俗世中來,關注的是現實社會中極具主旋律勢能的英雄人物的靈魂。畢飛宇從俗世中來,關注的是蘇北土地上王家莊小人物的命運。這一點從他們對時代現實的獨到觀察,以及他們的獨創性表達的創作實踐,讀者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我們在此已無須贅言。
畢飛宇作為小說家,他的寫作才華是顯著的。《青衣》幾乎包容了天下女人的命運,《玉米》的精工細描寫盡了那個年代的現實。筱燕秋從世俗的戲臺里來,又回到了靈魂的追求里去。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掙扎著逃離了王家莊,似乎誰也擺脫不了現實的牢籠。“寫出《青衣》,那個叫畢飛宇的作家才真正出現。”是的,寫出《玉米》那個叫畢飛宇的作家才獲得涅槃一般的自豪感。畢飛宇總說自己無根,不知道父親的老家在哪里,每年清明找不到祭拜的祖先,感嘆此生像在漂泊。可是對現實的無限迫近,他在小說里抵達了。
畢飛宇果然是畢飛宇。他喜歡從女性角度進入小說,其創作離不開權力、金錢、性這三角關系。江南乃魚米之鄉,富庶之地,吃喝不愁,衣食無憂,權錢均沾之余,性無疑是主要話題。江南作家偏愛寫性,正如北方作家愛侃時政,恰與欲望多元的現代社會合拍。畢飛宇熱衷探討女性的命運,不是噱頭而是主題。作為一個作家,其洞察力、表現力以及應世能力,在他的小說作品里展現得淋漓盡致。當然,我們從中大約也可以看出他對女性心理的迷戀之深。
畢飛宇喜歡寫女人。女演員筱燕秋的不甘心,女當家玉米的不服輸,女青年玉秀的不自愛,女知青吳蔓玲的不自量,女盲人都紅的不低頭等等。畢飛宇筆下的女性,個個帶著一種倔強的尊嚴。我不是外貌協會的,自己也不帥,看人一般不計較外貌,長相,著裝,發型之類;對某人的某種神態卻記憶深刻,諸如莞爾一笑,或者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往往過目不忘,乃至一見鐘情。你要問那姑娘長得美不美,我完全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只能告訴你:那姑娘長得很不錯,看起來比較舒服。我這人就這樣,當年娶媳婦也這樣。也許正應了那句俗話:主要看氣質。氣質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的。
中國人講究郎才女貌,從前是學而優則仕,現在是學而優則商。郎才顧名思義,就是有才華。女貌,說白了就是性。中國偉大的愛情小說,在我看來有三部半(白素貞、梁祝等民間傳說故事不在其列;吳三桂沖冠一怒為紅顏也不過是假象不值一提):一部《霸王別姬》,見載《史記·項羽本紀》;一部《長恨歌》,白居易用詩的語言寫就的;一部《紅樓夢》,曹雪芹的生命之作。至于今人錢鐘書的《圍城》,沈從文的《邊城》,張愛玲的《傾城》,勉強算得半部。虞姬殉情,楚霸王項羽淚灑疆場,兩千年來依然蕩氣回腸;楊貴妃萬千寵愛集一身,縱然天生麗質挽不回帝王之愛;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才高八斗抵不住淚盡而逝夢碎而薨。在畢飛宇筆下,筱燕秋身嫁給了面瓜,心嫁給了嫦娥;玉米丟了飛行員的愛情,無奈做了郭家興的補房;玉秀卻因小家碧玉的美貌而慘遭橫禍。小人物的愛情沒有那么轟轟烈烈,也沒有那么千古流傳,卻足以讓人過目不忘刻骨銘心。
畢飛宇擅長從日常生活的局部和細小之處開一道口子,來展現整體性的充滿宏闊空間感的構思框架。《青衣》寫一個戲癡,是為了寫天下女人千百年來的命運;《玉秀》寫一次強暴,其實是在為美麗而脆弱的女人喊冤。是誰摧毀了玉秀的幸福?明著看好像是男人的粗魯強暴,暗著看其實是一張無形的男權大網。女人一生的幸福,總是莫名其妙地受到某種外在力量的干擾和左右,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摧毀她們所有的幸福。莎士比亞說:“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一個作家,只有在他們虛構時,在他們的作品里,人們才會看到他們如何面對內心考驗,并如實講出他們的心里話。
我們還是結合《玉秀》先做點探討吧。
畢飛宇說過這么一段話:“我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承認,在我所有的小說人物中,最愛的那個人是玉秀。我塑造了玉秀,玉秀也再造了我。《玉秀》是我寫作道路上深刻而又清晰的一個腳印。玉秀當然是不完美的,她身上有致命的缺陷,她美麗、輕浮、虛榮。但她是無害的。她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只是不想讓別人傷害她。一個人僅僅因為輕浮、虛榮就鐵定了不能幸福,那么當事人是無罪的,有罪的一定是生活。”畢飛宇用帶自我辯護的語言,用揶揄調侃卻又充滿機智的敘述腔調,把他所愛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多么像煞有介事地促膝而談,一下子洞穿你的耳膜,直抵你的心臟。

我讀過《玉秀》之后有一種感覺,《玉秀》比《玉米》寫得好。《玉秀》非常生活化,《玉米》有點緊,《玉秀》比《玉米》更聚焦,更集中。《玉秀》多么世俗啊,像濃濃的湯,濃濃的阿膠,煲的時間剛剛好,味道都出來了,又不過分,正合胃口和心意。畢飛宇不止一次說過,《玉秀》對他有再造之功。我這樣說既不是附和,更不是恭維。我把《玉米》《玉秀》兩相對照著看,發現《玉秀》原來是倒著寫的:《玉米》的精彩留給了《玉秀》,《玉秀》的思想通過《玉米》提前表達過了。畢飛宇曾說《玉秀》寫過兩稿,第一稿玉秀死了,第二稿他才讓她活了下來。“無論她未來的人生怎樣艱難,我們一起來面對。”畢飛宇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所以玉秀沒死,她還活著。這真是他的生命之作啊。或許也是巔峰之作。此后恐怕就是怎么超越的問題了。《平原》《推拿》不過都是圍在這里打轉。
不得不說,《玉米》中的性描寫過多。王連方沒那么大魅力,也不可能有封建帝王那般的權力和福分,這個人物形象立不起來。他的戲應刪減再刪減,讓玉米再突出一些,再鮮明一些,就像到了《玉秀》,《玉米》拿捏著的拘謹就放開了,《玉秀》完全打開了,靈光閃閃,妙句迭出。畢飛宇把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點秘密完全揭開了。可以說《玉秀》調動了他所有的生活感受,調動了那個傳說中存在的“記憶的小格子”。而且那個小格子里還藏著他心中的瀑布和噴泉。我們在此忍不住大喊一聲:畢飛宇兄,你哪里有什么第一稿呢?這個就是你的第一稿,很好的合情合理的第一稿!我們絕不相信你那什么一稿二稿的迷魂話。我們祝福你寫出了這么棒的小說。但是很抱歉,恕我直言,恐怕你以后再想寫出這么棒的小說就難了。借用你自己的話說,你很幸運,20年后你在我這里找到了知音。我號著你的脈了。這才是你的生命之作。其他人都看走眼了。一個輕浮、虛榮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呢?——任何人都有活著的自由,都有活著的權利,都有活著的尊嚴!玉秀當然不例外。玉秀美麗外露,雌性荷爾蒙外溢,展示自己的美有何不妥呢?何況她那么美,又那么無助,那么無辜,那么讓人憐惜。即使遭受了苦難折磨,并沒有破罐子破摔;即使生活不順遂,也絕不放棄對自己、對自己的美、對向往的美的生活的追求。畢飛宇愛玉秀,我們也愛玉秀。她望著你笑,你心跳不已。可惜我的能力不夠,我沒法準確地表達這種愛……玉秀身上有一種病態的完美。其實黛玉也是一個病態的完美,有毛病的完美,不完美的完美。
我們再來看看畢飛宇的成名作《青衣》。看看他的《青衣》是從哪個俗世中走出來的,又是怎樣到了靈魂里去的。
《青衣》我很喜歡。畢飛宇的《青衣》不可不看。謝有順曾評價說:“畢飛宇的《青衣》是真正對人性的書寫有創見的小說。”我深表贊同。我讀《青衣》留下過幾個字:永恒的嫦娥,永遠的虛幻。大體感覺是這樣建立起來的:筱燕秋天生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那么像嫦娥奔月的漂亮翅膀;她唱紅了《奔月》,又因為與老牌嫦娥李麗芬亦師亦友亦冤家的風波被調離舞臺;誰知20年后碰到有權有錢的老板搭臺,她的人氣說旺就旺了;女弟子春來為出頭與她明爭暗斗,最后當然是年輕貌美的被捧場,年老色衰的只能一個人在冰天雪地里凄婉地留下黑色窟窿,仿佛月宮里永遠寂寞的嫦娥。

“好作家一定要有自己的腔調。” 畢飛宇站在他者視角獨具才情的揶揄調侃,與小說人物自我解剖式的自言自語,兩種風格迥異的敘述產生了張力,無疑給小說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閱讀效果。不過這還不是讓人心動的力量,最打動人心的當然是筱燕秋從俗世中走來,臺上臺下,起起伏伏,最后竟找不到一個角落安放靈魂。
從俗世中來,喬炳章是個關鍵線索。小說開頭,他與老板喝酒喝得特別世俗化,特別有生活,特別有置身其中的體驗,同時,也串聯起筱燕秋與戲,與青衣,與嫦娥奔月,與老師,與老板,與老公,與女弟子等方方面面的世俗糾纏。從人物關系的設置上來說,喬炳章如果與老團長扯上點瓜葛也許更好。譬如他們是不是父子或者師徒關系,老團長有沒有做過什么遺訓之類的交代;還有,喬炳章是不是傾慕或者暗戀筱燕秋,如果加上這些橋段,整部小說肯定更加豐滿耐看。此外,關于戲里戲外的行話,關于戀愛婚姻的實況,關于減肥墮胎的利弊,關于戲癡怨婦的心理,都寫出了十足的存在感。
到靈魂里去,筱燕秋的藝術生命給出了答案。在中國的神話故事里,孫悟空是一個男人的命,嫦娥是一個女人的命。筱燕秋說“我就是嫦娥!” 喬炳章說“你真的是嫦娥!” 因此嫦娥的命就是筱燕秋的命,延展一點說也就是天下女人的命。她的命是怎樣造成的?最簡單的回答就是三個字:戲如命!有權的將軍,有錢的老板,善于逢迎的老團長,決心振作的新團長,頗有心計的女徒弟,人人都像在演戲。就連酷愛唱戲的筱燕秋,也是一個嗜戲如命的偏執狂。可惜時間像把殺豬刀,專殺女人的青春和美麗。20年前水性楊花,20年后落花流水,身材臃腫,嗓音肥厚,今不如昔,熱心涼透。命運似乎具有規律性,筱燕秋執著于自我,受執于藝術,受挫于世俗,哪里抵得過老師與權力合流,弟子與老板合謀!追求藝術的靈魂,終究奈何不了世俗的慣性。女人從來不是獨立的個體,絕非紅顏薄命可以概括。更可悲的是戲子被老板巧取豪奪了尊嚴,無異于一具空皮囊。
《青衣》構思精妙,碎片化的斷面交錯而毫不混亂,前面布下的線索后面都一一收了回來。有些細節處理頗具匠心。比如筱燕秋與李雪芬各自被對方“澆水”是這樣寫的:“一個熱氣騰騰,一個寒風颼颼。筱燕秋接過劇務手上的搪瓷杯,‘呼’地一下澆在了李雪芬的臉上。后臺空蕩蕩的了,而過道更空蕩,像通往月亮的路。”后面李雪芬只說了一句話:“燕秋,你還年輕,心胸要寬,可不能再這樣了。”筱燕秋頓時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像一杯水,并不燙,澆在了她的心坎上。‘吱’地一下,她如焰的心氣就徹底熄滅了。”短短幾句話,前后一對比,筱燕秋的處境和心境暴露無遺。再比如兩次“閱兵”,看戲后的不同態度和評價,上世紀50年代的將軍怒喝:“江山如此多嬌,我們的女青年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 90年代的將軍題詞:“與燕秋小同志共勉。”此一時彼一時也,言簡意賅至極。
不過《青衣》的謀篇布局也留有遺憾。通篇看來有三處小地方似乎可以安排得更精密。一是喬炳章與老團長的關系設置,二是春來不動聲色與老師爭戲簡單化了,三是筱燕秋最后一口氣公演了四場。按說筱燕秋減肥失敗了,身體復歸臃腫,恐怕上不得臺面,至少她沒有信心面對觀眾;她墮胎后的體力,恐怕也不足以支撐她利利索索地上臺下臺。此處鋪墊不夠,顯得有失邏輯。不過這些細枝末節與筱燕秋人生命運的悲歌比起來,就成了可有可無的挑剔。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偷吃長生不老藥,表面上看是為了奔月,飛天,成仙,實質上是對世俗男權的決絕,對青春韶華的祭奠,對女性獨立的渴望。只是這種天生的困境,絕難找到與現實妥協的可能,注定成為永恒的嫦娥,永遠的虛幻。畢飛宇用筱燕秋命運的困境展現了天下女性的困境,也表達了對人類逃不脫終極命運的關切和悲嘆。“沒有什么東西能像風這樣,做得到內容與形式的絕對同一了。”奔月的嫦娥就像風,而風無處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