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讓扎西
我是個喜愛文學的人,文學對于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或者說,一個人為什么要寫作?面對這樣的提問,每個寫作者的答復是不一樣的。對于我來說,內心的需求往往超過一些外在的因素。追溯到寫作的源頭,我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我的這種性格催生了寫作的念頭。所以,我的喜悅和我的憂傷在文字的加持下伴隨我成長。
談起寫作,不得不談的是我的故鄉,一個叫卓香卡的小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在我的印象中故鄉的夏天非常炎熱,故鄉的冬天則格外寒冷。每當夏天放學后,孩子們到村莊下方的池塘里游泳的情景像是發生在昨天,那個池塘是為了灌田而筑。不知是誰家的也不知誰放的,池塘里總是漂著一根木樁。我們大家都把能從木樁下游過去視為勇敢者,我從小膽小怕事,成為同伴們嘲笑的對象。有一天我獨自一人在池塘里打算游過木樁鼓足了勇氣,最終還是以失敗告終。這樣在我的童年里我未能從池塘里的木樁下游過,但是這池塘里從未間斷過我們的歡聲笑語,現在想來,那是兒時最為重要的樂園之一毋庸置疑。
夏日放山羊也是件有樂趣的事兒,村里所有的孩子把自家的山羊趕往后山,陽光明媚時熬一壺茶,在孩子們中間有位長者時,在山里揪面片吃是件愉快的事,我吃過很多面片,但未曾吃過在放山羊時的那樣美味的面片。
我至今還無法忘懷的一件事是,對面的村旁有一個大的菜園。有一天,我和幾個玩伴去菜園里偷胡蘿卜吃,抓著胡蘿卜葉子向上拽的時候看見有一個人遠遠走來,玩伴們見狀后放下手中的葉子急忙翻墻。我也跟隨其后在害怕中極力翻墻時,玩伴們各個已逃出了我的視線,我還是未能翻墻逃脫。恐懼中我的眼淚快要滑落時,那人沒往菜園的方向走來,而是沿著另一條小道走去。那件事我一直無法忘記。
冬季雖寒風凜冽,卻是個歡樂的季節。我們村旁有條極深的溝壑,冬日里一直是結冰封鎖住的,白茫茫的一片。從遠處看也是一大景觀,特別是冬日里陽光照在冰面格外的美。孩子們不約而同地到溝壑里溜冰,也是個快樂的游戲。我們聚到溝壑后每人找塊光滑的石塊分成組進行比賽,誰要勝出了被對方背著走十來步,然后又開始新一輪比賽。雖然這樣你背我我背你中不知不覺地度過半日,卻從未有過人困心乏的時候。溜冰結束時每個孩子的臉龐都是紅通通的,還在用哈氣來暖著手,你追我趕的情景如畫般浮現在眼前……
故鄉的記憶成了我寫作的全部資源和動力,我曾經寫道:卓香卡是我的文學根據地。因為它是我的根據地,我一生的寫作離不開卓香卡。每當我提起筆或者手指搭在鍵盤上時,我的腦海中出現的是故鄉的輪廓,還有鄉親們憨厚的面孔。我的大部分小說是以卓香卡為背景展開的,而且人物的名字也是用在世或者離世的鄉親們的名字來命名的。這是個奇特的感覺,我在小說里用了卓香卡這個地名,我的思維如同回到故鄉,故鄉的山山水水以畫面的形式撲面而來,我能準確地描寫出我所需要的環境,還有人物,我的小說中出現過久美、多布旦、扎西、央吉等等。他們是我兒時的玩伴,也是我筆下的人物,所以,我的小說里虛構多一點兒,還是真實多一點兒,我都有些分不清楚。
我確實是個內心深處愛好文學的人,這一點沒有任何含糊。我的日常生活幾乎被文學侵占,除了讀書寫作,我沒有其他愛好。對于我來說,文學是情人,也是我無話不談的摯友。只有在文學中我才能找到存在感,才能感受到生活的意義。甚至我自私地認為,人世間文學高于一切學科,它的價值可以無限放大,可以放大到再也不能放大為止。
回想過去,在將近20年的歲月里,對文學忠貞不渝的態度培養了我對生活的敬意,也對人世間的很多事物都有了全新的認知。對于像我這種并無太多興趣愛好的人來講,如果沒有文學這個“愛人”,我無法想象我的處境會是怎樣。
雖然我是一個出生在安多農區的人,但起初秉筆寫文章,尤其是要想寫一篇反映本民族處境的文章時,始終覺得一定要在文學作品里寫雪山、草原,還有牧民的生活。就像在別人的定位中,有關于藏族的記憶就是在草原上唱歌放牧、喝酥油茶、吃牛羊肉一樣。其實,大部分的藏區還是經營著農業文化,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所以,現在回想起來,當初拋開自己熟悉的田埂而死死纏著一個自己并不是很熟悉的雪山和草原是多么愚笨的想法啊。
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了豐富多彩且極具智慧的文化寶庫。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講,歌謠、故事以及神話傳說都是文學創新永不耗盡的資源。每當我欣賞那些優雅的詞句和豐富的內容時,心中燃起的只有感恩和贊嘆。譬如:被譽為世上最長的史詩巨作《格薩爾》,是藏族民間文學的巔峰佳作,里面那些栩栩如生的敘述,比喻、修飾、夸張等很多創作手法都是活生生的例子。對于藏族寫作者來講,這些資源是文學之路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可貴資料。
如果我們要指出一篇不怎么成功的文學作品的隱患時,我個人認為,是因為我們忽視了我們所擁有的東西,繼而踏入了端著金碗討飯的道路。如果要問這種認知是從哪產生的,拉丁美洲和非洲的那些作家就是最好的答案。馬爾克斯和富恩特斯把自己所擁有的文化觀念和價值取向很好地運用在自己的文學作品當中,也就是我們所忽視或忽略的那些東西,從而寫出了《百年孤獨》《最明凈的地區》等膾炙人口的作品。像這樣的作品還有阿契貝的《瓦解》和本·奧克瑞的《饑餓的路》等等。相比之下,我們的很多作家卻過多地應付他人的意愿或別人的愛好取向,失去了自己寫作的本意。對此引用馬爾克斯的話來闡述再恰當不過了,他說:“用他人的標準解釋我們的現實,只會讓我們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拘束,越來越孤獨。”
文學是無法用謊言來完成的,它是融入在我們靈魂及生命中的高貴的血液。
文學應積極地關注本民族人民的命運。藏民族信仰佛教,而佛教的核心價值是慈悲。作為一個藏族作家,把這些清澈的價值之水引進文學的田野上是我們不可妥協的責任。此外,藏民族是一個十分注重緣起因緣的民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很講究因緣。所以,也應寫出充滿內在的因緣或祈愿的作品。
總之,藏族文學必須要有自己的特點,充分展示民族的價值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