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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短篇小說)

2019-09-10 07:22:44吳德令
青海湖 2019年2期

南三排二井的那場大火是下午時分燒起來的。

入夜后,站在房頂上,就能看見那場大火。50公里外,一條火柱躥入半空,把天映得通紅,天上明亮的星星也被它的濃煙掩蓋了。

那場火顛覆了在場所有人對于火的知識、火的感受。它不是冬天里火爐中的那一團紅亮亮的火,不是家家爐灶下那一團跳躍的火,不是抽煙人手中的那一點火,它也不是消防演練時鐵皮盒子中的那一束火,看似來勢洶洶,實際上被框在鐵皮盒子里,任由人們用水、用泡沫、用干粉來蹂躪它。

它在一瞬間,就由地下800米飛躍到空中100多米,像一條火龍盤旋在空中,狂野地、肆無忌憚地揮灑著光和熱,又像一頭張著嘴的野獸,急切地想要吞噬掉一切。老船子是當時在現(xiàn)場的人之一,30年后他到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觀看了神舟10號飛船上天的過程,據(jù)他說,神舟10號飛船第一級火箭發(fā)射時,也沒有當年那場大火那么快,那么猛烈!

它的威力大得完全不可想象。35米高的鉆塔重達上百噸,老船子每爬一次都得耗費20分鐘,而且要累得滿頭大汗,可是在幾分鐘內(nèi),這鋼鐵制作的龐然大物就化成了鐵水,消失不見了。井場周圍的帳篷、汽車、柴油機、一切的附著物,都沒有挨著它的邊就自己把自己燒了,甚至連土和沙子都會燒起來。20年后,老船子在一次酒酣之后,對幾個后輩說他親眼看見土和沙子自己燒了起來,燒得紅亮紅亮的,原來土和沙子也能燒。有人不相信,說當年扔在日本廣島的原子彈也沒有這么厲害。老船子說他沒有見過原子彈爆炸時啥樣,可是在他看來,這場火比原子彈還要厲害。而地質(zhì)所的黃小偉比較科學,他說,那是柴達木油田幾十年來最大的一場火。

當時老船子站在離井場100來米的地方正在扛重晶石粉,著火前井口已經(jīng)有了征兆,所以隊長命令老船子他們?nèi)タ钢鼐郏瑴蕚渑浯蟊戎氐哪酀{壓井,也幸好如此,否則,老船子自己就把自己給燒了。老船子剛剛扛起一袋子水泥,那火就著了起來,縱然離著火點有100來米遠,老船子還是覺得那火直沖著他燒過來,老船子毫不猶豫,扔下水泥袋子就向后跑,就這樣還覺得火直沖著后背,好像要把他拖回去,燒掉。

著火的時候,杜瘸子正在門房里津津有味讀報紙,這是張油田出版的報紙,一二三版登載油田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好人好事等等新聞舊聞,第四版選登外面的趣聞,大到宇宙萬物,洋洋灑灑,小到婆媳吵嘴,雞毛蒜皮。杜瘸子不愛看一二三版,只愛看第四版。作為招待所的門衛(wèi),只有初中文化,每月工資634元的杜瘸子,犯不著關(guān)心工作以外的事,關(guān)心多了還頭疼,他只需要關(guān)心好自己就行了。杜瘸子津津有味的原因是當天報紙的第四版上,有這么一條消息:某個農(nóng)民大醉后回家,走到河邊不勝酒力,吐了一地,河里的甲魚聞香而動,吃了地上的嘔吐物,全都醉倒了。第二天農(nóng)民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居然大大小小有20來只甲魚,憑空發(fā)了一筆橫財。杜瘸子感嘆這個農(nóng)民真是好福氣,喝醉了都能發(fā)財,甲魚他吃過,兒子考上大學,幾個老朋友祝賀,點名要吃甲魚,杜瘸子就點了一份甲魚,足足120塊錢,那還是飼養(yǎng)的甲魚,河里爬出來的甲魚是野生甲魚,價格比飼養(yǎng)的貴得多,20來只總得賣上萬元,頂自己一年的工資。

正在感嘆的時候,有人在外面喊,油井著火了。很多人聽到喊聲紛紛涌出去看。杜瘸子也從門房出去看。繞過招待所的左墻,就是一望無際的戈壁,就能看見大火,杜瘸子走得慢,等他繞過去,戈壁上已經(jīng)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杜瘸子看到一股巨大的濃煙升騰在幾百米的高空,好像電影上原子彈爆炸后的樣子。

人群里有搞地質(zhì)的人,說著火的是南三排二井。大家嘰嘰喳喳,議論紛紛,有的說這口井完了,這么大的火,不光設備燒了,連人也不知燒死多少。有的人說不一定,煙氣大未必火也大,說不定天黑就撲滅了。

看了一會兒,杜瘸子回到門房,他覺得南三排二井好像在哪見過,就手翻開報紙,第一版上赫然就登著南三排二井,大標題是《南三排二井——走向明天的希望》。這口井他媽的說不定真的完了。杜瘸子想,心里頭猛地一沉。

不管南三排二井是不是完了,看起來與杜瘸子關(guān)系不大。南三排二井屬于鉆井公司管,而杜瘸子是服務公司,干的是不一樣的活。南三排二井為什么著火、怎么撲滅、什么時候撲滅完全與杜瘸子沒關(guān)系,論文化他是初中生,沒有什么智慧,不能給人家出主意;論崗位他是門衛(wèi),門衛(wèi)的活與油井的活相差著十萬八千里,想出力出不上。所以著不著火不影響杜瘸子分毫。可要是說完全沒有關(guān)系,也不對,都是一個油田的人,城門失火豈能不殃及池魚?鉆井是油田的主力單位,關(guān)系著油田產(chǎn)油量的多少,產(chǎn)油量多少又關(guān)系著油田的效益,油田的效益又關(guān)系著效益獎金,雖然杜瘸子一向認為獎金分配很不合理,主力單位分配得很多,后勤單位分配得很少,因此每次發(fā)獎金的時候,杜瘸子都不免發(fā)牢騷,但是效益好,多分一塊是一塊,效益不好,扣減一塊也是一塊,都是真金白銀呵。

晚上回了家,對老婆說油井著火了,老婆對著火的事當然更不關(guān)心,只關(guān)心杜瘸子的工資能不能按時交給她。老婆在油田環(huán)衛(wèi)隊當臨時工,下午環(huán)衛(wèi)班的人去看熱鬧,她已經(jīng)隨著大家跑到高處看過50公里外的大火了。老婆說著火咋了,又不是你的錯能扣你的工資?當然不是我的事,離我遠著呢,杜瘸子說。又說可是這一場火說不定就影響了效益,年底的時候不知道還能不能拿到去年那個數(shù)。

去年油田效益好,年底多發(fā)了763塊錢的獎金,比杜瘸子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不過去年杜瘸子也著實生了一陣氣,為什么呢,師弟老樸家的兒子在一線采油隊工作,拿了2000塊錢的獎金,差不多是杜瘸子的3倍。杜瘸子覺得很不公平,平素鉆井隊采油隊這些一線的隊伍就比他們干后勤服務的工資高不少,年底的獎金又多了3倍,真有點過分了,大家都是一個油田的人,吃的都是油飯,不過是革命的分工不同,為什么要拉開這么大的差距?難道搞后勤服務的天生飯量小,吃得少?為此,杜瘸子專門跑到招待所的麻辣所長前狠發(fā)了一頓牢騷,杜瘸子說楊所長,這油田太不把我們招待所的人當人看,憑什么他們工作才兩年的小年輕獎金能拿到2000塊,我才拿了763塊,你們當領(lǐng)導的也不向上反映反映。

麻辣所長是個40來歲的女人,所以叫麻辣所長,一是口味刁,好吃麻辣的飯菜,二是脾氣暴,說話干脆利索,屬于掉個火星子就能點著的女人,聽到不舒服的話,立刻就能蹦起來吵個昏天暗地。麻辣所長看在杜瘸子比自己大幾歲,又是個瘸子的分上,先耐心解釋,說老杜,獎金分配是油田定下的規(guī)矩,油田自有油田的道理,別說我反映不管用,就是咱們服務公司戈經(jīng)理反映也不管用,說不定還得挨頓訓。你呢,也用不著生氣,不是還多了763塊嗎?你忘了前兩年效益不好,每年少了不止763塊呢。

話說到這兒,麻辣所長已經(jīng)是格外客氣了,杜瘸子若是不說話,回去生悶氣也就算了,可是杜瘸子心里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說都是你們領(lǐng)導沒本事,要不來錢。麻辣所長一聽此話,原本耷拉的眉毛一下豎了起來,喝道,你說我沒本事?沒本事所里年年都超額完成任務,扣過你們誰的工資?沒有我你能拿到763塊?死瘸子,你天天坐在門房里記記車牌、登個姓名,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干了什么活,比得了人家沒白天沒黑夜地干,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你想掙大錢別在我這干,到鉆井隊去、到采油隊去,只怕人家不要你個死瘸子。告訴你,死瘸子你老實待著就算了,再來說不三不四的話,找我的麻煩,我讓你去掃院子,你信不信?

說到油田的效益,老婆沒了精神,老婆是個愛財?shù)娜耍诃h(huán)衛(wèi)隊當臨時工,一月才掙 200塊錢,就這200塊錢她一分也舍不得花,前段時間得了重感冒,鼻涕眼淚一塊流,身上疼得直叫喚,換別人早就在家睡下了,可是老婆想到請假一天扣7塊錢,就咬牙堅持掃地,愣是沒休息一天。

因此,老婆嘟囔一句,但愿這火早點滅了,別影響你年底的獎金。

5天過去了,南三排二井的火還沒有撲滅,不但沒有撲滅,看來形勢還不好。一撥撥的人上去,但很少見到人下來,一車車的物資從四面八方運過來,有拉著帳篷、活動板房的,有拉著水泥、重晶石粉的,有拉著棉衣、軍大衣的,有拉著面粉大米、豬肉牛肉的,還有拉著擔架、急救藥品的,杜瘸子所在的這個招待所是前線招待所,原來房間大多是空的,沒有多少人住,現(xiàn)在根本住不下,每個房間都擠滿了人,麻辣所長不得不把以前的舊床從庫房里翻出來,在房間里加床,就這樣還有好些人要住到外面去。

關(guān)鍵是領(lǐng)導也一撥撥地來了,油田的所有領(lǐng)導悉數(shù)到齊,有些領(lǐng)導經(jīng)常來前線,杜瘸子是見過的,有些領(lǐng)導住在500公里外的基地,根本沒有見過,現(xiàn)在才見到,才知道油田有十幾個領(lǐng)導呢。經(jīng)常住在前線的曲總沒有架子,脾氣也好,什么時候見了人都是笑瞇瞇的,還愛開個玩笑,有一回他跟杜瘸子開玩笑說你知道別人為什么叫你杜瘸子,是因為你一條腿是好的,一條腿是瘸的,坐著看不出,走路就看出來了,干脆把那一條腿也給它搞瘸,走路就看不出來,大家該叫你杜擺子了。說完哈哈大笑。這么平易近人的領(lǐng)導也變了。一天,曲總從飯廳里吃飯出來,迎面碰見杜瘸子,杜瘸子趕忙上前打招呼,可是曲總面色凝重,既沒有搭腔也沒有看他,好像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杜瘸子已經(jīng)工作了20多年,這么大的陣勢也是頭一回見,這南三排二井究竟著了多大的火?

偶爾有人從上面下來,有的是臉上燒傷的,有的是胳膊上燒褪了皮的,有的是腳上扎了鐵釘?shù)模姷角懊嫦聛砣耍湃匙佣家锨皢栆粏枺腔瓞F(xiàn)在燒的啥樣,啥時候能滅火?被問到的人,統(tǒng)統(tǒng)一臉苦色。有的人根本不回答,只是搖搖頭,有的人則說,那火,邪著呢,怕是要燒幾年!

聽說火要燒幾年,杜瘸子雖然事不關(guān)己,還是心里老大不舒服,只聽說現(xiàn)在產(chǎn)一點油困難得要命,要是燒上幾年不就把油燒光了嗎?要是把油燒光了,油田不也就沒有了嗎?油田沒有了,自己到哪里去領(lǐng)工資呢?杜瘸子掰著手指算,加上這條瘸腿的優(yōu)待,也還要足足8年零9個月才退休,莫非這8年零9個月就要扎著脖子不吃飯嗎?

這時,招待所又出事了。一車要運送到著火現(xiàn)場的棉被沒有按時間送上去,追究責任,追究到招待所了,服務公司的戈經(jīng)理火速從著火現(xiàn)場趕了回來,就在招待所的大廳里罵人。

麻辣所長帶著副所長、大堂主管、保管等幾個負責任的人在大廳里站成一溜,戈經(jīng)理挨個指著鼻子罵,罵副所長是只會吃飯不會干活的廢物,罵大堂主管是有眼無珠的混賬,罵保管是連自己能吃幾碗干飯都不知道的窩囊廢。麻辣所長是女人,戈經(jīng)理沒有罵難聽話,但口氣之嚴厲絲毫不亞于罵人。說你是干什么吃的,把這么重要的崗位交給你,你竟然敢給我惹麻煩,讓我在一屋子人面前挨訓……敢情戈經(jīng)理也是挨了罵的。

麻辣所長平素里風風火火,罵起人來不留情面,可是現(xiàn)在挨罵也不敢出一聲,挨完罵自己回辦公室哭了一鼻子,哭完,帶著一雙紅眼圈又飛奔著干活,因為戈經(jīng)理說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誰要是再出一點紕漏,直接開除。

為了滅火,招待所的很多人抽了出來,到滅火現(xiàn)場服務,有送水的、有送飯的、有送大衣棉被的,還有送蔬菜水果的。因為抽出的人太多,招待所干活的人就少了,杜瘸子除了看好門,登記來往車輛,還得時不時干點別的活。有時候讓他去幫著客房里收換洗的床單被套,有時候讓他到商店里扛東西,有時候讓他到廚房里洗菜擇菜,還有一次,所里的皮卡車不在,讓他拉了輛架子車到2公里外的倉庫里拉幾車礦泉水。干這些活的時候都是麻辣所長親自來安排,麻辣所長挨了戈經(jīng)理的罵,脾氣更壞了,以前,她讓杜瘸子干點別的活還帶著商量的口氣,現(xiàn)在則直接是命令。“老杜,”她說,“今天中午食堂要開200人的飯,你到廚房去洗菜,車輛讓李迷糊幫著登記一下。”“老杜,客房只剩下6個人了,人人都忙得跳腳,你去幫她們把換洗的被套收一下。”“老杜……”

杜瘸子的活比平時一下增加了不少,杜瘸子很不高興很不愉快。尤其是那一次,讓他拉著架子車往回運礦泉水,要知道他是瘸子,行走很不方便,而且他不是天生的瘸子,是因為工傷才成了瘸子,怎么著領(lǐng)導也該照顧照顧,不能讓他去干拉礦泉水的活。所以,杜瘸子準備反抗一下麻辣所長,話都到嘴邊了,可是他想起了戈經(jīng)理兇巴巴的口氣,想起了麻辣所長哭紅的眼圈,又把嘴邊的話用力咽了下去。結(jié)果那天讓他拉4車礦泉水,他拉了5車回來。晚上,走的路多了,瘸腿疼了半夜。老婆心疼他,說我去找你們所長說說,這不是欺負人嗎?杜瘸子大吼,你知道個屁!

晚上腿疼的時候,杜瘸子想,這是什么火,怎么就滅不了?

這天早上,上班沒有多長時間,麻辣所長就跑到門房來了,因為走得急,在臺階上擰了一下腳,把左腳高跟鞋的鞋跟給擰掉,變成一腳高一腳低,也成瘸子了。

“老杜,你今天辛苦一下,到前線跑一趟,送點菜上去,上面沒菜了。”麻辣所長說,手里還攥著擰掉的鞋跟。

讓他一個瘸子送菜,似乎有點兒過分,因為送菜不是光送這么簡單,要先裝菜,到了地方還得卸菜,是重體力勞動,所里人手是不夠,但怎么也不該讓他去啊。杜瘸子的臉上露出了不悅,遲疑不答。

麻辣所長見杜瘸子不答,就有點不高興。口氣里添了生硬的味道,說出話來疙疙瘩瘩。“老杜,所里一個人都抽不出來,只能你去,非去不可。其實就是個簡單的任務,把菜送到了,下午回來就算完事,你怕裝菜卸菜?你一身肥膘都是閑著養(yǎng)出來的,干點活也好減肥,有利于健康。”

“我一身肥膘是養(yǎng)出來的,你一身肥膘又是從哪來的?”杜瘸子反駁一句。不過他從麻辣所長的話里聽出這個女人的堅定決心,看來今天不去不行。

我的肥膘是操心操出來的。麻辣所長氣憤憤地說,然后招呼小貨車,拉著杜瘸子到菜場裝菜。

一車菜一千多公斤,真把杜瘸子累出了汗,但他倒不太生氣了,因為麻辣所長并沒有閑著,而是一塊兒跟他干,穿著掉了跟的高跟鞋一蹦一跳扛菜筐子,反而是杜瘸子看不下去,硬搶下她手中的菜筐子,讓她趕快到修鞋攤把鞋修好,免得影響所長堂堂的形象。

出發(fā)時,麻辣所長又跑來遞過2個盒飯,說前線亂哄哄的,沒人管你們,帶點飯路上吃,別餓死你們找我麻煩。

一路上不好走,本來路就是簡易路,來往的車又多,把路面壓得高低不平,雖然只有五十來公里的路,但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了地方。說是到了地方,離火場還足足有五六百米。

他娘的,這才是個火!

杜瘸子張大嘴,愣愣看著那團火。火似乎是從地底躥出來,最底端只有細細的一股,上升到三五米處,突然炸裂開來,向左右、前后伸展出去,形成幾十米粗的火柱,火柱不斷爆出鮮亮的火球,如同閃電一般,更增加了火的威猛,促使火柱帶著刺耳的尖嘯,騰空飛舞,躥到一百多米高,在最高處又形成濃濃的黑色煙柱,綿延十幾公里,宛若一條巨龍飄向戈壁深處。

離著火柱還有五六百米,居然都感受到了火的灼熱,杜瘸子的臉上有熱乎乎的感覺,好像小時候,冬天里打開土爐子的鐵蓋,一股熱熱的浪沖到臉上。空氣里彌漫著石油燃燒后特有的焦糊味,猛吸幾口氣,就如同喝了一口漂著石油的臟水,忍不住就想嘔吐。

火災現(xiàn)場原先不過是一塊再普通不過的戈壁高地,但是現(xiàn)在環(huán)繞著火柱,四周已經(jīng)扎滿了帳篷和活動板房,停放了各種各樣的設備,從大吊車到挖掘機、推土機,從大汽車到小汽車、特種車,各種物資更是多得數(shù)不過來,壘得像小山一樣高。杜瘸子一向在后勤干活,生產(chǎn)的大場面見得少,現(xiàn)在的情景看得杜瘸子眼花繚亂,要不是有一股巨大的火柱就在眼前,還以為是到了某個交易市場。

在帳篷和板房中串來串去,好不容易找到了服務公司設立的臨時指揮部,說是后方招待所讓來送菜的,就有人出來,讓他把菜卸在一幢板房旁邊。卸菜時杜瘸子又出了一身汗,臨時指揮部人來人往,看著人不少,但沒有人正眼看他,更沒有人可憐他是個瘸子來幫忙,一千多公斤菜就靠他瘸著一條腿給卸完了。

現(xiàn)場的氣味太難聞,卸完菜杜瘸子趕快拿著麻辣所長給的清單讓人驗收簽字,打算早早回去,連麻辣所長給的盒飯都沒顧上吃。驗收的程序倒簡單,或許是現(xiàn)場的氣氛太緊張,驗收的人根本沒管那堆菜里有幾筐豆角、幾筐西紅柿,只問了一句卸完了,也不等回答立刻就在清單上簽了字。

杜瘸子拿了清單出門,正要招呼司機往回走,迎面看見戈經(jīng)理從一間板房里出來。

杜瘸子當然認識戈經(jīng)理,每年都有那么兩三回戈經(jīng)理要到招待所檢查工作,麻辣所長帶著幾個部門領(lǐng)導迎接送行,杜瘸子在門房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前幾天戈經(jīng)理在招待所的大廳里罵人,杜瘸子雖然沒有見到戈經(jīng)理是怎么罵人的,但罵人的聲音都聽到了。戈經(jīng)理是上司的上司,所以杜瘸子立住腳,叫了一聲戈經(jīng)理,半側(cè)身讓戈經(jīng)理先走。

戈經(jīng)理是堂堂的服務公司經(jīng)理,手下管著一千多號人,當然沒有理由認識杜瘸子,事實上戈經(jīng)理也真的不認識杜瘸子,但杜瘸子是門衛(wèi),戈經(jīng)理見過,隱約知道是自己公司里的人。戈經(jīng)理用鼻子哼了一聲,算做答復,從杜瘸子面前走過。突然戈經(jīng)理停下腳步,回過身直直看著杜瘸子。

戈經(jīng)理瘦長臉、吊眉毛,大眼睛,不怒自威。問,你是哪個單位的?杜瘸子回答,第三招待所。問,叫什么名字?回答,杜恒波。又問,干什么工作?回答,門衛(wèi)。再問,來前線干什么?回答,送菜。

戈經(jīng)理點點頭,聲音突然提高了一點,杜恒波同志,前線很缺人手,這樣吧,有個簡單的任務適合你干,你先不要回去了,留下來幫幾天忙。

杜瘸子吃了一驚,還沒容得多想,戈經(jīng)理喊了一聲,喊來了剛才給杜瘸子簽字的那個人,說張科長,小食堂不是缺一個人嗎,把這個、杜、嗯、杜恒波安排過去幫幾天忙。

杜瘸子這才回過神,小聲說,楊所長還等我回去。

戈經(jīng)理再沒有看杜瘸子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邊走邊說,給楊玉柳打個電話,說我說的,特殊情況不能講條件,一切服從前線。

杜瘸子的任務的確簡單,在一個新設立的小食堂里打雜。

這個食堂只有管理員一人、大廚一人、打雜一人、管理員由服務公司的張科長充任,廚師從后方基地的招待所才調(diào)來,姓姚,年紀只有三十來歲,據(jù)他自己說是后方基地做飯水平最高的廚師。打雜的就是杜瘸子。

小食堂由三間活動板房組成,一間廚房、一間飯廳、一間的一半做儲藏室,堆著米面油,另一半架起高低床,是杜瘸子和姚廚師睡覺的地方。三人的分工明確,張科長專往小食堂運送各種食材,保障供應。姚大廚蒸饃、蒸米飯、切菜炒菜。杜瘸子擇菜洗菜、刷鍋洗碗、抹桌子掃地倒垃圾,凡不是灶上的活都歸杜瘸子干。

杜瘸子很生氣。

他不過一個瘸腿的門衛(wèi),既無知識又無技能更無體力,按說輪著哪一條,招待所的百十個人里也輪不著他到滅火前線來,可就是他糊里糊涂給弄到滅火前線來了,雖說干的是雜活,離著火場還有五六百米遠,可還是前線呀,前線比著后方就是不一樣,不說別的,單是那火場上時刻不停的尖嘯的聲音就讓人受不了。杜瘸子不知道分貝不分貝,只覺著這聲音聽著讓人難受,那是什么聲音呢?像殺豬時豬的嚎叫聲,像發(fā)洪水時洪水的咆哮聲,像汽車快要軋著人的剎車聲,像話筒里電流打架的吱吱聲,像被男人拋棄的怨婦半夜的哭聲,像……反正一切人世間最難聽的聲音都集中在這里了。白天還好,要忙著干活,心里分神,忍一忍就過去了,夜里睡覺就不行了,這聲音滿耳朵都是,滿腦子都是,滿心里都是,簡直讓人沒法睡覺,偶爾,在沉重的眼皮打架下,也能睡上一會兒,可是才睡一會兒,這聲音又會變聲,突然從殺豬時豬的嚎叫聲變成殺驢時驢的嚎叫,讓杜瘸子如何睡覺?老船子是搶險突擊隊的一員,杜瘸子問老船子,這火暫時滅不了,聲音能不能減小一點兒?老船子大笑,說大哥,能把聲音減小,我們也不用待在這里,大家都可以回家了。后來,杜瘸子才知道那聲音是處于極高壓力的天然氣擠出地面,猛然釋放時的聲音,若沒了聲音,大火就該撲滅了。

杜瘸子生氣的還有在伙房里的地位。按說他的年齡比姚大廚大了十多歲,姚大廚應該尊重他,重活累活也不該都讓他干。可是姚大廚偏不,像領(lǐng)導一樣,不斷地使喚杜瘸子。老杜,泔水桶滿了,快倒了。老杜,把韭菜再洗一遍,韭菜里的泥多。老杜,饅頭的火候到了,把火關(guān)了……杜瘸子在心里悶悶地想,憑什么你姚大廚要指揮我,你不過就是個廚師,有什么了不起,我們不過是革命的分工不同而已,什么時候組織上讓你領(lǐng)導我?戈經(jīng)理也不過說讓我在廚房幫幾天忙。讓杜瘸子更不悅的是,領(lǐng)導非常重視姚大廚,但對他一點兒也不重視。戈經(jīng)理來小食堂檢查工作,來了就要跟姚大廚握手,表揚姚大廚的工作不錯,詢問小食堂還有什么需要,叮嚀一定要把小食堂的伙食搞好、搞衛(wèi)生,讓吃飯的人吃得高興吃得滿意,有時候還拿出喜梅煙給姚大廚派發(fā)一支。很少拿正眼看杜瘸子,對他從事那么繁重的雜活視而不見,好像一切都是應該的,只有一次,戈經(jīng)理對他說,杜恒波,咱們的工作就是搞好服務,現(xiàn)在暫時有點辛苦,可是搶險的隊伍比咱們更辛苦,所以大家都不能大意。這話聽起來不像表揚,倒更像是批評。至于管理員張科長,更是對姚大廚言聽計從。姚大廚說炒菜的鏟子用起來不順手,得換一換。第三天張科長就從后方捎來了新鏟子。姚大廚說蒸雞蛋時點的香油不香,吃飯的人有意見。張科長二話不說到搶險現(xiàn)場的七八個食堂去轉(zhuǎn)悠,弄回了好香油。而杜瘸子說洗菜的盆子有點漏,掃地的掃把有點禿,張科長就有點不以為然,反而教訓杜瘸子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一噸物資從后方運上來要費不少的力氣,花很多的錢,所以一定要樹立節(jié)約搞搶險的意識,不能大手大腳過日子,菜盆有點漏,到附近的修配點去焊點錫就不漏了。掃把有點禿可以捆扎點布條什么的,不一定要新的。凡此種種,都讓杜瘸子很不高興。

不滿意的時候,杜瘸子原來有兩個想法。一是與姚大廚大吵一架,改善一下在小廚房的地位。你姚大廚有什么好牛的,不就是會炒幾個菜嗎,憑什么拿著領(lǐng)導的腔調(diào),把我當成你的跟班?要知道老子工作的時候,你還在上小學呢。二是要想辦法回到招待所。第一個辦法,杜瘸子想了兩天就放棄了。主要原因是吵架很容易上火,上火很容易口舌不干凈,帶出臟話來,這就有打架的風險了。姚大廚年輕,真交上了手,吃虧的還是自己,所以還是不吵架為妙。只有走第二條路,想方設法回到招待所去繼續(xù)當門衛(wèi)。可是怎么才能回去呢?當然不能直接說報告領(lǐng)導,這活我干不了,我不想干了,讓我回去吧!現(xiàn)在是滅火的關(guān)鍵時期,戈經(jīng)理說得很明白,誰敢不努力就開除誰,要是敢跟領(lǐng)導說這話那是找死。因此,只能想其他辦法。有什么辦法呢?最常用的,工人階級對付領(lǐng)導最高明的辦法,就是裝病。

工人們突然有一天不想上班,就說跑肚拉稀、頭疼腦熱,扮作十分痛苦的樣子到領(lǐng)導跟前請假,領(lǐng)導不辨真假往往就準假了。這辦法杜瘸子也用過,但用得少,見識得多,但是施行請病假扣工資的制度后,這辦法他就沒有用過,誰跟自己的錢過不去?

現(xiàn)在,杜瘸子決定用一用這個辦法,即使扣工資也在所不惜。不過現(xiàn)在裝病不能用跑肚拉稀、頭疼腦熱這些小兒科的病,萬一戈經(jīng)理說,這算什么病,前線的人誰沒有過跑肚拉稀、頭疼腦熱的小毛病,硬讓他堅持下去該怎么辦呢?所以裝病就得裝大病,直接危及生命,不送回到二線就會死的病。根據(jù)杜瘸子的人生經(jīng)驗,可供裝的病有兩種,一種是心臟病。心臟病發(fā)作起來可不得了,遲一分慢一步,就死翹翹。杜瘸子是見識過的,前年有個客人到招待所住宿,去餐廳吃飯時心臟病犯了,躺在地下口吐白沫,渾身抽搐,樣子十分可怕。多虧麻辣所長見多識廣,跑來跪在地下又是捶打胸口又是口對口吹氣,又搞來了硝酸甘油,硬給喂進去才算保住了一條命,后來醫(yī)院的人說,如果不是麻辣所長手腳快,那人當時就死了。一種是肝炎,肝炎具有極強的傳染性,坐在一個桌子上吃飯,共吃了一盤菜就可能把肝炎傳染給對方了,甚至面對面打個噴嚏,也可能就把病給傳染過去了。杜瘸子也見識過得了肝炎人的下場。招待所里有一個服務員生病住院,出院后說是肝炎,就不讓在招待所干了,給打發(fā)到服務公司的養(yǎng)雞場干活,其實這個服務員干的不過是疊被子、洗被單的活。

不過,杜瘸子很躊躇,裝這兩樣病也有風險。心臟病是急性病,可以照葫蘆畫瓢,選人多的時候,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渾身抽搐,完全可以蒙騙一時,不過以后很麻煩,戈經(jīng)理必定會把他送到后方的醫(yī)院里,送到醫(yī)院就要檢查,聽說醫(yī)院的機器很厲害,一照就知道有沒有心臟病,照出他沒有心臟病,豈非糟糕,馬上就可以給他安一個臨危逃避責任、哄騙領(lǐng)導的罪名,以后,有了這個罪名,領(lǐng)導想怎么收拾他就可以怎么收拾他,剩下的日子算是完了。肝炎雖然人人害怕,卻是慢性病,很不好裝,同樣,到醫(yī)院檢查也會查出有沒有肝炎,一旦被揭穿,與裝心臟病的后果一樣。

因為躊躇,因為裝病也需要精心準備,杜瘸子的計劃只在腦子里一遍一遍過濾,一直沒有實施,就這樣,勉強干了幾天,杜瘸子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小食堂有點不一樣。

前線一切以救火為主,食堂是在戈壁中臨時建立起來的,要什么沒什么,一切都需要從后方運過來,所以能簡單就絕不復雜,大部分的食堂都是就地支起爐灶,蒸幾鍋饅頭、幾鍋米飯,煮一鍋大白菜,放幾個肉罐頭就是菜,開飯時飯盒里盛半盒菜,筷子上串上三個兩個饅頭就地開吃,哪有條件講排場?還有的單位,連吃熱飯的條件都不具備,每頓飯就發(fā)兩個饅頭一袋子榨菜。

可是小食堂不一樣,小食堂是講排場的。小食堂有專用的飯廳,一間半新的板房,五張嶄新的小方桌和二十多只小方凳,在整個前線都是獨一份。小食堂供應的肉是最好的,菜也是最新鮮的,菜品肯定在滅火前線最好。不,不止于前線食堂,可能前方后方,整個油田也沒有一個食堂、一個家庭有這么好的伙食。早餐是稀飯、饅頭、包子、用奶粉沖制的牛奶、午餐肉罐頭和雞蛋,以及榨菜、豆腐乳等下飯的小菜。小廚房人少,來不及包包子,由別的食堂包好蒸熟后送來。至于午餐肉,杜瘸子恨得直咬牙,他家過年吃團圓飯的時候,午餐肉是作為一道大菜端上桌的,而在小食堂早上就吃午餐肉,而且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午餐晚餐4人一桌,6盤菜四葷兩素,豬牛羊肉俱全。柴達木盆地地處偏遠,風干物燥,缺少魚蝦,可是隔上兩天,總得搞點魚讓大家吃一下,有時候是黃花魚,有時候是帶魚,即便是素菜經(jīng)過姚廚師精心烹調(diào),滋味也很不一般。小食堂的伙食讓杜瘸子大開眼界,杜瘸子家三天才炒一次肉菜,肉絲細得像牙簽,半個月才吃一回紅燒肉。最讓杜瘸子叫屈的是,在小食堂吃飯的人還供應酒,晚飯的時候,張科長會抱來兩三瓶子酒,五塊三角一瓶的瀘州大曲酒,是招待所小賣部標價最高的酒,誰要想喝,就在小瓷碗里倒上一碗半碗喝。火場萬分危急,現(xiàn)場的人個個灰頭土臉,吃不上喝不上,可是居然還有人喝酒,并且是油田請他們喝酒,這是什么道理?

不僅菜品好,戈經(jīng)理對小食堂還很重視,三天兩天必定要到小食堂來查看一次,來了要查看食譜、要查看儲備、要查看衛(wèi)生。無論缺少了什么,或者姚大廚心血來潮,提出要增加什么,戈經(jīng)理立即答應,不過一時三刻就有人送來。

吃飯的人只有20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這都是什么人呢?戈經(jīng)理管著小食堂,按理在小食堂吃飯沒問題,可是戈經(jīng)理不在小食堂吃飯,杜瘸子來打雜的第二天,戈經(jīng)理前來查看小食堂,正是飯點,吃飯的人圍坐在餐桌上吃飯,戈經(jīng)理笑瞇瞇看大家吃,說你們想吃什么跟我說,一定想辦法讓大家吃好,看大家吃完了,戈經(jīng)理也走了,到別的食堂吃飯去了。油田的局長副局長也經(jīng)常到小食堂來看吃飯的人,局長副局長是油田頂大的官,想在哪里吃飯就能在哪里吃飯,可是局長副局長也不在小食堂吃飯,也是笑瞇瞇看大家吃,大家吃完了自己到別的食堂吃飯去了。

杜瘸子觀察吃飯的有20個人,大概20歲以上,30歲以下。除了比較精壯,好像也沒有特殊的地方,上前打聽,他們說是滅火搶險突擊隊的隊員。可是整個滅火前線東一伙、西一堆的,哪個不是為了滅火來的,前線人人都是搶險突擊隊員,為何只有他們特殊?

悶想了四五天想不出名堂,杜瘸子問姚大廚。姚大廚伸一下舌頭,說名義上是搶險突擊隊,實際上是敢死隊,要準備隨時往火場沖,現(xiàn)下吃的每一頓飯都可能是最后一頓飯。聽了姚大廚的話,杜瘸子的舌頭也伸了出來,半天縮不回去,心里想,怪不得!

杜瘸子利用吃飯的時間,把每個人都細細打量了一番。有的人神色凝重,似有無窮心事,有的人談笑風生,若無其事。心里陡然生出憐憫,不住地想,這些年輕娃娃知不知道自己是要去赴死呢?

說起來真奇怪,自從聽了姚大廚的話,知道這是一支特殊的搶險隊,杜瘸子的精神頭與以前大不相同了。過去干活,他不情不愿,比如,盡管睡眠不好,火場的尖嘯聲讓他不得安寧,但他愿意賴在床上,姚大廚不起床他絕對不會起床。姚大廚讓他干活,他常常一聲不吭,絕對不應答。甚至管理員張科長讓他干點活,他也明顯地表現(xiàn)出抵觸的情緒。過去,他只干自己的活,對不屬于自己范圍內(nèi)的事不聞不問,比如,姚大廚白案紅案一把抓,臨到開飯的時候常常手忙腳亂,杜瘸子即使閑著,也裝作沒看見,有一回姚大廚的手被菜刀給碰了一下,血冒了出來,杜瘸子有創(chuàng)可貼,可就是佯裝看不見,聽任姚大廚裹了點破紙片繼續(xù)干活。現(xiàn)在可是完全不一樣,早晨,杜瘸子總要提前起床,把廚房整理得井井有條,掃得干干凈凈,把餐廳擦拭得一塵不染。把當天該用的米面、蔬菜、調(diào)料和水全部搬到位置。分內(nèi)的活,杜瘸子干得細致又精心,開飯時間沒到,他已經(jīng)在門外迎候,人一上桌,他就把一盤盤菜端了上去,一邊端菜一邊說,今天大伙兒多吃點,姚師傅給咱們做了紅燒羊排,青海的羊肉四川的做法,味道很不一樣。或者說,今天這幾條魚來得不容易,捎魚的師傅說天熱怕魚壞了,他連夜開車過來的。上完菜盛好湯,杜瘸子也不走,站在旁邊看,誰多吃了一口少吃了一口,他都能記著,看見誰少吃了一口,就說小趙,你這飯量要吃兩大碗才行,怎么吃了半碗就不吃了,是不是不舒服?小馬,我年輕10歲,你比飯量比不過我,我在裝卸隊干活時,有一回吃紅燒肉,三個饅頭一碗肉,湯都沒剩下一點。分外的活也干。姚大廚讓他干點什么活,他總是很愉快地答應,比如姚大廚說老杜,今天的花菜里有蟲子,還得洗一遍。杜瘸子馬上應答,是我的錯、是我的錯,眼睛花了沒看見,馬上就洗。說完立刻把花菜連洗兩遍。姚大廚說老杜,我忙得屁都沒時間放,你能不能幫我把饅頭撿出來?杜瘸子立刻說,你該放屁放屁,撿饅頭歸我。

如此種種,把姚大廚都搞得有點糊涂了,心里說這個瘸子怎么變樣了?

天天與搶險隊員在一起,杜瘸子與大伙兒就熟悉了。熟悉了就能聊過去的事、今天的事、未來的期盼,就基本知道了各人的情況,在哪個單位上班,父母在哪里,有無妻兒,工資幾何。比如個子最高的小李還是大學生呢,來油田工作不過兩年。不太愛說話的小喬,父親是基建處的副處長,標準的干部子弟。喜歡抹點兒香水的小朱,是家里的獨生兒子,父母不知道他參加了敢死隊等等。熟悉了才知道這支敢死隊的來由。

據(jù)搶險隊員老船子講,這場大火難撲滅的根本原因是地下壓力極高,能把油氣源源不斷噴射出來,地面火勢太大,不能實施靠前的滅火行為。一般的火燃燒物都是靜態(tài)的,造紙廠著火,紙張是靜止不動的,紡織品著火,紡織品也是靜止不動的,就算是有人故意縱火,潑灑汽油什么的,也不過是汽油有較強助燃作用,汽油本身還是靜止不動,唯有這井噴著火才真正不得了,它有動力源,并且油氣混燒,就像是火焰噴射器一樣。一般的火,采用噴水、打阻燃劑的方法隔絕空氣,降低溫度就能慢慢把火滅掉,一天不行兩天,兩天不行三天,實在不行等著你燒完了還拿什么燒?可是油井上的火,采用噴水、打阻燃劑的方法都不管用,因為它處在戈壁曠野中,隔絕不了空氣,滅掉了一個火頭它根本不在乎,另一個火頭馬上就躥了上來,好像是排著隊等著往上躥一樣。當初剛著火的時候,也調(diào)集大批消防車趕來,數(shù)十輛車圍著這團火噴射,有的用消防水,有的用泡沫,有的射火頭,有的射火尾,配合極其科學,可是,那在平時看起來威風八面的消防水柱、那滅火極為有效的泡沫,射上去根本沒有作用,大火也就是稍稍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你們想干什么?然后就更加猛烈地燒灼。甚至,好多消防車射出的水柱還沒有到它跟前,就被它大手一揮變成縷縷白煙飛走了。倒是有消防戰(zhàn)士過于頑強和勇敢,沖的離火頭太近,反被火頭灼傷了。

經(jīng)過現(xiàn)場領(lǐng)導、專家會商研究,確定了兩個滅火方法。一是在火場附近打一口新井,把地層的壓力通過另一口井釋放出來,沒了壓力,南三排二井的火自然就熄滅。另一個辦法是派出一批人,突擊到著火的井口上,在套管上安裝閥門,強行關(guān)井,達到滅火目的。前一種辦法穩(wěn)妥,成功的把握大,但時間長,耗費大。南三排二井是口深井,將近4000米,打一口相同的井至少得一年,至少得花幾千萬元。此外南三排二井著火表明這可能是裂縫性油氣藏,既然是裂縫性油氣藏,就有許多的不確定性,4000米地下的事誰能說得清,如果新井打成后與南三排二井之間油氣不貫通該怎么辦?如同一間樓房里住著好幾家人,表面住的是一座的房子,實際中間有墻壁隔離,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一個房間飄出回鍋肉的味道,并不代表一棟樓都吃回鍋肉,若是地下不貫通,井就白打了,大量的錢也就白扔了。第二個辦法確實快捷花費少,時間短成效大。那火雖然燒得昏天暗地,但仔細觀察,油氣出井口后有半米多沒有火,因為井內(nèi)壓力大,油氣噴射出來還沒來得及被點燃就沖到了空中,組織一幫人沖上去,在未著火的井口上安裝一套閥門,就能關(guān)閉井口,達到滅火的目的。這個辦法別人用過,內(nèi)地某個大型油罐發(fā)生著火事故,上百輛消防車不畏犧牲在外圍忙活了三天也沒有制服那一團火,最后派人上去堵住了泄漏口,才終于滅了火。不過這個辦法也有一個難處,就是太危險!火場溫度極高,站在幾百米開外都能感受到灼熱,到了跟前會怎么樣,人能不能堅持著沖到跟前,安裝完閥門?這個過程中會不會有人受傷,受傷還是小事,關(guān)鍵是會不會死人?死一個還是死一群?

為了這些問題,在場的領(lǐng)導和專家討論了幾天幾夜,最后,油田主要領(lǐng)導拍板,組織一支搶險突擊隊,做好充分準備,一旦條件成熟,就沖上去搶裝閥門。這個決心很不好下,自古水火無情,想得明明白白、簡簡單單的事,到了現(xiàn)場誰知道會怎么樣?據(jù)說下達命令的領(lǐng)導,抱著頭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幾個小時,最后下達命令時,手從頭上猛地擼下來,竟然擼下一綹頭發(fā)。

搶險突擊隊的人要求自愿報名參加。領(lǐng)導說這可是要犧牲的大事,必須把危險性向大家講清楚,自愿報名,愿意的報名,不愿意絕不勉強,已經(jīng)自愿報名又不愿意了,還可以退回去。

當然也不是什么人自愿了就能成為搶險突擊隊的一員。有基本要求,內(nèi)部掌握。大約有這么幾條:一是年輕有體力,扛上幾十公斤的東西能一口氣跑個兩百米,跑下來大口喘氣可以,跑不下來不行,沒體力怎么干活?二是頭腦要靈活,能見機行事,領(lǐng)導說要準備犧牲,但沒讓你犧牲,大火真的要燒死你,沒機會沒說的,有機會就得往外逃。三是手腳要麻利,大火之下?lián)屟b閥門,快一秒鐘就多一秒鐘的生機,誰容你千想萬想?

杜瘸子接下來打聽,雖然搶險隊員都是自愿來“敢死”的,但每個人的情況又不相同。

老船子是看著隊長的臉面自愿的。油田成立搶險突擊隊的當天,隊長來找他,隊長讓柴達木的太陽曬得太多了,不但臉曬得黑油油,把頭也給曬黑了,大家都叫他黑頭隊長。黑頭隊長脾氣火暴,不高興開口就罵人,再不高興能一腳從二層平臺上把人踹下來,但那是工作狀態(tài)。下了班是另一回事,你有了問題有了困難有了雜七雜八不好辦的事,盡可以去找他,他都能想辦法給你解決,所以在井隊上威信高。一聽說成立搶險突擊隊,當天晚上,黑頭隊長來到老船子的帳篷。黑頭隊長一進門就說:“兄弟們,油田成立敢死隊,我報名當隊長,你們誰有興趣跟我一塊干?”一帳篷里住了8個人,一半人舉了手。黑頭隊長看看,說丁大鉗,你老婆有病,把手放下。再看看其他3個人,說敢死隊要往火場里鉆,燒死了天經(jīng)地義,燒不死算撿一條命,誰愿意去?

3只伸出去的胳膊縮回去一只。剩下2只。黑頭隊長再說:“你倆千萬別勉強,咱們這是自愿,只有完全自愿才能去,不想去的不算是膽小鬼,我老黑頭絕不計較,一樣把他當兄弟看。”

這一說,只剩下老船子的一只胳膊還舉著。黑頭隊長說,老船子,你千萬想好,今天報名,說不定明天任務就下來,說不定明天就燒成灰了。

老船子說隊長,你燒成灰不燒成灰?

黑頭隊長說,那當然,這火是我弄出來的,我當然第一個燒成灰。

老船子手就一直舉著,沒有放下來。

因為,老船子欠著黑頭隊長的情。

老船子干鉆工,這鉆工的活不好干,三班倒,天天要耍幾十公斤的大鉆,天天爬幾十米高的鉆塔,天天要背水泥和重晶石,天天累得跟個灰孫子似的。老船子年輕力壯,這些苦都能吃,但有一樣不能吃,或者不好吃。鉆井隊常年在野外工作,天天在戈壁大漠、在深山溝里干活,見不到人,尤其是見不到女人,就仿佛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有一回轉(zhuǎn)場到新的地方,丁大鉆抬頭看看周圍,說這是什么鬼地方,凈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這話是當著黑頭隊長說的,當然也是說給黑頭隊長聽的。黑頭隊長哼一聲,天安門地方好,那地方有石油嗎,就算天安門有石油,能讓你打井嗎?

千苦萬苦,不如見不到女人的苦。老船子27歲,19歲技校畢業(yè)到鉆井隊工作,整整8年沒談過戀愛。直到今年年初,老船子碰了好運氣,跟朋友到歌廳里唱歌,認識了個女孩,這一認識不得了,老船子會彈吉他,女孩會唱歌,倆人有共同的愛好,于是進入戀愛期。

戀愛中的人總是忘乎所以,不顧東不顧西,鉆井隊重得讓人齜牙的活也壓不住心頭的火。老船子膽大包天,居然利用一個黃昏,從鉆井隊跑回基地去看他的戀人了。

誰知剛回到基地就讓勞資科長丁獨眼看見。脫崗逃崗是了不得的大事,嚴重的要開除,輕微的也要處分。關(guān)鍵時刻,黑頭隊長替他擋住了。黑頭隊長說是他派老船子到基地領(lǐng)材料。一句話,幫老船子洗掉了處分,當時,老船子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報答黑頭隊長的恩情。現(xiàn)在,老黑頭隊長帶頭去死,他能不跟著嗎?

不過事情出乎老船子的意料,他入選了搶險突擊隊,黑頭隊長卻沒有入選,因為他左胳膊3年前受過重傷,不適合到搶險突擊隊。黑頭隊長大怒,去找指揮部的最高領(lǐng)導評理,卻被領(lǐng)導臭罵了一頓,說混賬東西,成立搶險突擊隊是為了少花代價、快點滅掉火,你以為是讓人送死?要是送死,你一個鉆井隊的人都不夠,你想死現(xiàn)在就給老子跳到火里去。

米小來是絕對自愿的。米小來22歲,在修造廠當電焊工,廠里開會說搶險突擊隊需要一個電焊工,自愿報名,當時有十多個電焊工報名,后來有小道消息傳說搶險突擊隊就是敢死隊,去的人十之八九回不來,因此,已經(jīng)報名的人又反悔,唯有米小來非但不反悔,還高興得了不得,好像中了頭獎。

米小來到搶險突擊隊不是他不怕死,而是和爸爸慪氣,想當英雄。

米小來是油田的紅色子弟。父親是油田元老級的人物,擔任過好多個廠處單位的領(lǐng)導,最后在油田工會主席的任上退休,徒弟、下屬、故舊一大堆,門生滿天下。米小來是父親的第五個兒子,排行老末,本來,上完石油技校后父親把他的路安排得好好的,讓他到幼兒園當電工,那是頂輕松自在的活了。可是米小來說大丈夫頂天立地,怎么能侍候一群小孩?硬是一頭扎到修造廠當了一名電焊工。按他的本意,原是要上鉆井隊當司鉆,像王進喜那樣,站在幾十米高的鉆塔上,背襯青山,面對荒原,扶著剎把,那是怎樣的威風呵,可是鉆井隊誰都歡迎,就不要他,讓米小來無限憤怒。過了很久他才知道鉆井公司的領(lǐng)導是當年跟他爸爸一塊睡過帳篷的戰(zhàn)友。

電焊工干了兩年多,米小來干得很歡實,他年輕又聰明,肯下功夫,把電焊的技藝學得滾瓜爛熟,廠里搞電焊工比賽,他把干了多少年的老師傅都比下去了,一舉拿了個第二名,成了廠里的技術(shù)明星。但米小來并不滿足,他的雄心是要超過第一名。第一名是個快退休的老電焊工,當年受過蘇聯(lián)專家的培訓,在電焊場上混了幾十年,手里有絕活,能蒙著眼睛在兩塊鐵板上焊出筆直的焊縫。米小來正憋著勁學技術(shù),老爺子托人把他抽調(diào)到培訓站工作。

培訓站的工作比當電焊工是舒服多了,一年也就是搞幾場培訓,大部分時間是坐在辦公室制訂計劃、寫總結(jié)或者到各個車間里去檢查人家的工作,動不了幾回電焊。米小來很不適應,很生氣,瞅個機會回家找父親理論。

米小來說,我干得好好的,你憑什么把我搞到培訓站去?

父親說怎么是我搞的,我一個退休老頭子有什么能耐,是你自個能干,廠里看上你了。

米小來冷笑一聲說別當我不知道,我們廠的歐陽副廠長是不是當年給你當過徒弟,你們上個月還在一塊喝過酒,歐陽副廠長說你威風不減當年,一頓還能喝七兩酒。

父親說干個電焊工有什么出息,干到老弄出一身病來,什么也得不著,你聽我的話,好好在培訓站干著,明年培訓中心要開電大班,你去學個文憑,憑你的聰明勁,要不了幾年就升起來了。

米小來說我就不想聽你的安排,我要走自己的路,你去找歐陽副廠長說說再把我弄回總成車間。

父親勃然大怒,說你個死孩子,一點油鹽不進,你有什么本事,我這是為你好,你就不知好歹。

米小來說,聽你的安排就好嗎,也不見得,當年你怎么不聽爺爺?shù)陌才牛慨斈昴阋锹犃藸敔數(shù)脑挘蝗⒓咏夥跑姡粼诋斾伄斉芙郑缇捅欢ǔ蓧姆肿樱蝗舜蛩懒艘舱f不一定,哪有今天的日子?

父親氣得渾身發(fā)抖,一個茶杯迎面打過來,嘴里嚷道,王八蛋,快些給老子滾,永遠不要回來,再管你的事,老子就是灰孫子。

和父親鬧翻了,米小來硬著頭皮自己去找歐陽副廠長,說不想在培訓站干,想回總成車間。歐陽副廠長一臉嚴霜,說你以為修造廠是你家開的,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米小來敢在父親跟前耍橫,但在歐陽副廠長跟前不敢,他見過歐陽副廠長訓斥總成車間的丁主任,拍桌子踢板凳,樣子很讓人害怕,只得悻悻而回。

就在這時,南三排二井著火了,這是脫離培訓站的好機會,米小來想也沒想,直接就報了名。

小李是大學生,為了進搶險隊還寫了血書,血書被油田的報紙登出,轟動一時。但是小李說他是被隊里的教導員動員后才自愿的。

小李在油田建設公司的管子隊當技術(shù)員,干的是地面工程,就是哪里的水管壞了,油管爆了,他就帶著人去挖管子,換管子。管子隊的教導員叫黃世河,四十來歲,精明強干,心里的小九九多,生產(chǎn)上生活上什么事都瞞不住他。全隊八十來個人,誰是什么個秉性,有什么優(yōu)點缺點他都清楚。因為什么事都瞞不過他,簡直比黃世仁對楊白勞都苛刻,因此大家給他名字改了一個字,背后叫他黃世仁。

那天下午,小李正帶著幾個工人換一處水管子,黃世仁來了,來了就開門見山:“小李,油田要成立搶險突擊隊,讓大家報名參加,我晚上考慮來考慮去,咱們隊你報名比較合適。”

“搶險突擊隊是干什么的?”小李驚愕。

“滅大火的專業(yè)隊,這場大火燒了十來天了,一天要燒掉上百萬塊錢,真讓人心疼,聽說專家想出一個好辦法,能花最小代價就把火滅了。”

“教導員,為什么我最合適?”

“第一,你年輕,體力好。第二,你有文化,腦子靈活,能及時處理突發(fā)問題。第三,你思想好,追求進步,處處都能為隊里考慮。”

“教導員,非得報名嗎?”

“咱們油建有好幾個隊都有人報名參加搶險突擊隊,咱這個隊是老王牌隊,打從建隊起就沒有落過下風,別的隊都有人報名,咱們怎么能沒有人?”

“教導員,我沒有學過滅火。”

“到了搶險突擊隊會有人教你滅火。”

“教導員,有危險嗎?”

“當然有一點兒危險,不危險叫什么突擊隊,但越是危險才越能顯示男兒的本色,才能建功立業(yè),我來到油田二十多年了,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火。告訴你吧,我是年齡太大了,人家不要,不然我自己就去報名,還輪不著你。”

“那我報名、報吧。”

“小李,你怎么吞吞吐吐,告訴你,這次報名的人很多,有的公司報名的人都排成了長隊,你要不堅決,很可能選不上,我建議你寫一封決心書,最好用血寫……”

最讓杜瘸子吃驚的是,他在敢死隊里還見到了熟人,他的鄰居老朱。

老朱不但是熟人、鄰居,最關(guān)鍵的還是仇人。杜瘸子和老朱家有仇。

是兩個婆娘結(jié)了仇,影響了兩家。

杜瘸子的老婆和老朱的老婆都在環(huán)衛(wèi)隊當臨時工,不過老朱的老婆比杜瘸子的老婆來環(huán)衛(wèi)隊時間長,所以就當了環(huán)衛(wèi)隊的小組長,手下4個人,杜瘸子老婆正歸老朱老婆管。盡管只是個小組長,但能管人,尤其是對績效獎金有建議權(quán)。績效獎金分一等、二等、三等,雖然每個等級差只有5塊錢,但杜瘸子老婆看得很重,平時著力巴結(jié)老朱老婆,相處得一向很好。有一年杜瘸子老婆的弟媳婦從蘇州搗騰了一批緞子被面回來販賣,看在姑姐的分上,按進價給杜瘸子老婆賣了兩塊。每塊被面比銷售價便宜了11塊3角錢。杜瘸子老婆是農(nóng)村出來的,只見過沒用過緞子被面,覺得緞子被面好,當然她也不是給自己用,而是給正上初中的兒子準備結(jié)婚用的。所以掃完大街回來,杜瘸子老婆經(jīng)常把緞子被面拿出來看,看著看著就心生想法,何不也按進價給老朱老婆買上兩塊,巴結(jié)巴結(jié)。打定主意,杜瘸子老婆就去找弟媳婦再買兩塊緞子被面。沒承想這一年油田結(jié)婚的人多,緞子被面格外搶手,弟媳婦的緞子被面已經(jīng)賣完了,只剩下一塊有點毛病的還沒有出手。弟媳婦言明,因為是姑姐要,又因為這塊緞子被面有毛病,她情愿在進價的基礎上再打五折。杜瘸子老婆覺得很合算,趕緊就買了下來。轉(zhuǎn)過去一天,杜瘸子老婆就把這塊被面送進老朱家,說明一塊緞子被面市場價三十多元,而這塊只要十五六元,比市場價便宜了一半,是她費盡了口舌才買來的,現(xiàn)在讓給老朱老婆。杜瘸子老婆忘了說明這塊緞子被面有毛病。當時老朱老婆很開心,著實把杜瘸子老婆夸獎了幾句。可是第二天,老朱老婆就進了杜瘸子的家門,一臉嚴霜。老朱老婆給杜瘸子老婆當領(lǐng)導當慣了,一向說話不客氣。開口就說小馬,你這是買的什么緞子被面,看絲都露出來了,敢情是人家不要的破爛東西,往我這里塞。老朱老婆其實只比杜瘸子老婆大3個月,平時她叫杜瘸子的老婆嫂子,因為杜瘸子比老朱大兩歲,但她公事公辦的時候,一向叫小馬,是為了凸顯領(lǐng)導身份。果然杜瘸子老婆一下慌了神,語無倫次,不是的,丁姐,這個被面便宜,我專門給你買的,就是想讓你便宜……

老朱老婆哼哼一陣冷笑說,緞子被面你自己留著用吧,知道的人說你是好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沒見過世面。說完扔下緞子被面扭頭就走了。

本來也就是一件小事,中間有誤會,如果你不說她不說事兒就過去了,過一段時間說不定倆人又好上了。可是第二天老朱老婆見人就說杜瘸子老婆的不是,說杜瘸子老婆不講究,自己對她多好,重一點的活都不分配給她干,可她竟然拿著一塊破緞子被面來蒙人,這樣的人可交嗎?老朱老婆不但說杜瘸子老婆的壞話,還利用手中的小小權(quán)力,當月杜瘸子老婆績效工資就降了一格,少了5元錢。過了些日子,借口秋天落葉多,要派專人燒樹葉,又把杜瘸子老婆原來負責的衛(wèi)生區(qū)域擴大了100米。杜瘸子老婆雖然沒有文化,但也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本想著忍一口氣就算了,但看老朱老婆不斷欺負上頭,終于忍無可忍,蓄謀反擊了。

怎么反擊呢,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直接與老朱老婆對著干,那叫對抗,沒有好果子吃,杜瘸子老婆就找時機報復。有一次,油田來了省上的領(lǐng)導視察,油田大領(lǐng)導陪同,社區(qū)的小領(lǐng)導屁顛屁顛跟在后面,走到一處地方,原本應該干干凈凈的馬路上,突然多了一堆碎紙片,與周圍環(huán)境很不協(xié)調(diào),省上的領(lǐng)導皺了一下眉,油田大領(lǐng)導看了一眼社區(qū)的小領(lǐng)導,社區(qū)的小領(lǐng)導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后來追查責任,環(huán)衛(wèi)隊長管理不到位做檢查扣獎金,老朱老婆工作不細心撤職,組里的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降一個檔次的績效工資。這件事就是杜瘸子老婆的杰作,她已經(jīng)故意撒了六次紙,第六次才成功。老朱老婆當然心里明白是誰使的壞,因為那個路段她提前檢查過,中間只有一個小時的空當,肯定是有人故意撒碎紙,可是沒有證據(jù),只有干吃虧。

于是兩個女人結(jié)了仇,兩個女人結(jié)仇,必然的,兩家就結(jié)了仇。杜瘸子和老朱見了面不說話。

杜瘸子很不解,老朱年齡只比自己小兩歲怎么也到敢死隊來了,問了人才知道老朱是最熟練的井口工,在油田比賽中拿過獎,特意讓領(lǐng)導調(diào)來的。米小來說,滅火最關(guān)鍵的那一下,是在著火的井口裝閥門,主要靠老朱和另一個人,要是死的話,他們是第一撥死的人。

本來杜瘸子見到老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可是這回聽說老朱是第一撥死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杜瘸子知道一點老朱的情況,老朱是農(nóng)村出來的,老婆沒有正式工作,養(yǎng)了三個丫頭片子,大的剛上初中,小的才拖著鼻涕上小學,農(nóng)村里還有老爹老娘,都靠著老朱哩,老朱要是死了,那一大家人該怎么辦?

這樣一想,杜瘸子對老朱不但不恨還生出了許多憐憫,因此,吃飯的時候,杜瘸子特意盛了一大碗肉,送到老朱面前,大聲說,老朱,今天的菜好,你一定要多吃一點。

搶險隊見天吃最好的伙食,吃完了不是蒙頭睡大覺,而是去訓練。

離著火場幾公里遠近,油田找了一口廢棄的油井做他們的練兵場,專門有人訓練他們怎么去在井口上搶裝閥門,早上下午都不閑著。有一回,戈經(jīng)理不知從哪里弄了些汽水,說送到現(xiàn)場去,讓兄弟們訓練累了喝,杜瘸子就給送到現(xiàn)場,見識了一回他們的訓練。

他們都穿著厚厚的消防服裝,戴著一個大面罩,就像是電焊工用的那種面罩,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每個人的手里都有家什,有的人手里拿著滅火器,有的人手里拿著焊槍,有的人手里拿著閥門,有的人扛著油管,有的人背上沙袋,有的人拿著管鉗。從身形上根本看不出誰是誰,只能從手里的家什上判斷,老船子說他是扛沙袋的,而且是打頭的一個,所以杜瘸子認出了他,米小來是負責電焊的,所以杜瘸子看到了拿電焊槍的人就認定是米小來,老朱也認出來了,老朱手里的東西最少,只有一把管鉗,但老朱移動的腳步比別人慢。

一個壯漢在現(xiàn)場指揮,他不停地喝罵著……9號,你的腳被狗咬了嗎,怎么比10號慢了半步,14號,誰叫你現(xiàn)在打開滅火器,你早開了10秒,想害死我們嗎?5號,真是豬腦子,我讓你從3號的左側(cè)上,說了幾遍,你為什么從右側(cè)上?1號、2號,快點,再快點,手上加把勁,你睡老婆也這么慢騰騰吧?

在壯漢的指揮下,20個人從100多米開外,撲向廢棄的井口,他們配合巧妙,一會兒的工夫就撲滅了在井口點著的一把火,換裝了一個閥門。對他們的表現(xiàn),杜瘸子開飯的時候大加贊揚,可是老船子說還不夠快,現(xiàn)在他們最快的速度是3分40秒。而專家要求在3分鐘內(nèi)必須裝好閥門,超過這個時間,那全體就——老船子手一攤,做了閉眼的動作。

所以搶險隊的訓練抓得很緊,每天每個人都要快速度跑個幾千米,天天都整得灰頭土臉,累得跟死豬一樣。有時候做了好菜好飯,搶險隊的人都累得吃不下。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老朱沒來吃。杜瘸子問老船子,老船子說,可能今天累過勁了,不想吃。

搶險隊員吃不吃飯,不關(guān)杜瘸子的事,可是杜瘸子吃飯的時候想起老朱的那三個丫頭片子,這樣一想,心里就不舒服了,晚飯只吃了一半,找個飯盒裝了滿滿一盒紅燒羊肉,給老朱送去。

搶險隊員離杜瘸子的食堂不近,有個幾百米遠,杜瘸子怕羊肉涼了不好吃,雖然拐著腿,卻走得飛快,直走出一身汗,過去一看,老朱果然躺在床上。

杜瘸子把飯盒往老朱的面前一放,說老朱,快起來吃羊肉,今天羊肉燒得好,看你沒去,給你送來了。老朱欠起身,說老杜你腿不方便怎么還給送來了?杜瘸子說老朱,你們的任務重,訓練又苦,再不吃飯身體就垮了。老朱苦笑一聲說我這幾天腰上不得勁,走一走就疼,才貼了膏藥,不想動。說著露出后腰,果然貼著好幾塊膏藥。

杜瘸子看了一眼貼膏藥的部位,說老朱,是不是扭著了,那得抓緊治,弄不好落下病根。

老朱又是一聲苦笑,說我們這個活,哪天讓上,就上去了,命都沒了還管病根不病根的。

杜瘸子心里一酸,說老朱,別往壞處想,我聽說危險并不大,咱們的領(lǐng)導輕易就能讓你們送死?略一沉吟,又說,老朱,你先吃飯,我回去收拾一下,等會兒我來給你按摩按摩。

老朱不相信,說,老杜,你會按摩?杜瘸子得意地一笑,說老朱,當年我在材料庫干活的時候,認識一個老中醫(yī),他教我按摩,可管用了,你試試就知道,我們招待所的老王好多年的腰椎突出就是我給按摩好的,他還送了我一根三九天挖來的鎖陽呢!

那一天開始,杜瘸子把廚房里的事收拾利索了,每天就去給老朱按摩。按摩完了,有人見杜瘸子按摩真有點用,說自己的腰也不舒服,請杜瘸子給按按,杜瘸子有求必應,誰請他按摩,他就給誰按摩,再到后來,杜瘸子儼然成了保健醫(yī)生,主動到搶險隊員住的板房里轉(zhuǎn)悠,問誰的腰腿不舒服,就給他按按,結(jié)果一晚上要按摩四五個人,不到半夜12點睡不成覺。

有一天晚上,杜瘸子連續(xù)按摩了6個人,把自己累出了一身大汗,兩只手酸軟得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他躺在床上想,他們腰疼不腰疼關(guān)我什么事,我怎么這么多事,給自己找麻煩?忽然又想,他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給他們按摩按摩,累一點又算得了什么?

這樣一想,杜瘸子很香甜地睡著了。

麻辣所長來了。麻辣所長在小廚房的外面叫,老杜、老杜。杜瘸子聞聲出去,乍一見到麻辣所長,心中竟然涌出一陣激動,握住麻辣所長伸出來的手,久久不放,直到麻辣所長說死瘸子,你拉著我的手不放干啥,我都是半老太婆了,也不怕人笑話。杜瘸子才意識到他有點失態(tài)。

杜瘸子連忙松開了手,但嘴里不軟,說:“你是我的領(lǐng)導,我不拉你的手拉誰的手。”又說,“你們當領(lǐng)導的,真不關(guān)心下級,我來快兩個月了,咱們所里連個屁也沒有放過。”

“杜瘸子,你真不知好歹,我這么遠來看你,一點兒不感謝,牢騷還一大堆,你想讓我放屁,放屁得有時間放,你以為我們天天睡大覺,告訴你我這一個多月來,每天晚上睡覺都沒超過4個小時。”麻辣所長嘴里說得不客氣,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杜瘸子,尤其是看到杜瘸子比以前黑了許多,眼睛里含著歉意。

杜瘸子把麻辣所長讓進了餐廳,倒了一杯茶,說:“中午在這吃飯吧,這里伙食好,比咱們招待所強10倍。”

麻辣所長一揚眉,說:“這里是特供,我哪有這口福,你想讓戈經(jīng)理罵我?”

“哎呀,我把我的一份讓給你吃,誰能說二話,你這么遠來不吃頓飯咋行。”杜瘸子一臉真誠。

“那也不行,別說你這的飯不能吃,別的地方也不能吃,有規(guī)定,后勤人員到前線來自己管自己的飯,不能給前線添麻煩,我?guī)е酗埬亍!甭槔彼L擺擺手說:“老杜,咱們說正經(jīng)的,別抱怨我們不關(guān)心你,讓你瘸著腿上前線,這次我來除了送大米,就是找戈經(jīng)理,想把你換回去,你在前線快兩個月了,也吃了不少苦頭,該換回去休息休息。不過戈經(jīng)理不同意,一呢,他說你在這干得不錯,不光做飯還當按摩醫(yī)生,積極著呢,喂,死瘸子,你在我的招待所咋干啥也不積極?二呢,戈經(jīng)理說你的工作快結(jié)束了,頂多就是半個月,換人沒什么意思。所以老杜你再咬牙堅持一下就回去了,已經(jīng)干了快倆月了,別前功盡棄。”

“你是說搶險隊馬上就要去滅火了?”杜瘸子心頭一震。

“是呀,咱不能讓它老是著火,光是這火燒掉的錢就不知道有多少,還有后面花的錢呢。”

麻辣所長后來說了什么,杜瘸子都沒記住,他只記住,還有半個月,這幫人就要上去滅火了,成與敗、生與死都在這半個月里了。

杜瘸子問老船子,你們練習的怎么樣了,有把握嗎?老船子信心滿滿,說我們已經(jīng)練到2分25秒就能裝好一套閥門,比專家的要求提前了35秒,絕對有把握。杜瘸子又去問老朱,說老朱你年齡大,有經(jīng)驗,你說你們能順利滅火嗎?老朱說誰知道呢,按專家說的,沒什么問題了,一上去就能滅火,可是井上的情況復雜,說不定呢!老朱心事重重,不像老船子那么信心滿滿。

說不定是個什么意思?如果不能順利滅火,那是不是意味著這幫小伙子,當然還有老朱就得給火燒成灰?

一個黃昏,忙完了事,杜瘸子獨個兒跑到火場去了。

他遠遠地打量那條火柱。火柱筆直升到天上,一條條火舌由里向外翻卷,幻化著各種形態(tài),有時如蓮花吐燦,有時如春日蝶舞,有時如群山閃耀,有時如大海波濤,想不到這瞬間就會吞噬生命、吞噬一切的烈火,居然也有它如此美麗的一面。杜瘸子鼓著勇氣向火柱走去,走到了離火場100米的地方。聽老船子說,這就是他們沖擊前要集結(jié)的地方。甚至還不到這個位置,火的灼熱已經(jīng)開始沖擊他的全身,空氣擁擠著燒焦一切的渴望,一浪一浪地向他沖擊,他覺得裸露的皮膚馬上就要著火了,藏在肚皮后面的心、肝、肺也馬上要著火,一秒鐘都不能待下去。

杜瘸子拐著腿向回跑,為了遠離火場,他居然能跑起來,直到遠遠地離開了火場。他不知道他在火場待了多久,但是肯定沒有2分20秒,如果在火場待上2分20秒,他肯定被燒死了。

那么他們呢?要知道他們直接就在火場上作業(yè),比他杜瘸子離火柱近得多,即使他們穿上防護服,即使他們做了更充分的準備,但在那團大火的面前算得了什么。

杜瘸子懷疑老船子過于樂觀了,這20個人,包括老朱,未必就能全頭全臉地回來。

杜瘸子想要為他們再做點什么,在這余下的十幾天里。

可是能做什么呢?他一個幫廚的瘸子不會做出更精致的飯菜給他們吃,充其量也不過把肉和菜多洗幾遍而已了。也沒有權(quán)力決定他們不去火場救火,更沒有辦法讓他們與親人見一面,做最后的告別。想來想去,他突然想到,最后與這些勇士們待在一起的人是他杜瘸子,如果能留下他們生前的一些記錄來,將來開追悼會時,向他們的親人講述臨死前的情況,也算是對他們家人的安慰,而這也是杜瘸子愿意做,而且能做好的事。

杜瘸子找到了一個本子,開始記錄他們的一言一行,他記得很細很認真。

……老船子今天吃了兩碗飯、一大盤粉條炒肉,胃口很好。他說這盤粉條炒肉太好吃了,還說要向姚大廚學會粉條炒肉,將來回家炒給對象吃……

……老朱可能聽到什么風聲了,今天給他按摩時只按了幾下他就不按了,可又不讓我走,拉著我說話,說他想家,尤其想家里小丫頭,說救火之前不知能不能讓回趟家……

……小李正在做一幅沙畫,從戈壁上弄來沙子,左一撥拉,右一撥拉,竟然成了一幅很好看的畫,他說要送給我。這小伙子真是心靈手巧,不愧是大學生,干什么像什么……

……小米特別激動,今天他爸爸來了,想讓他從搶險隊里退出去,他不同意,還與爸爸吵了一架,他爸爸說在搶險隊太危險,說不定就讓火燒死了,他不相信,就是燒死了他也不能退,萬一燒不死呢,他就是英雄……

……小汪兩天沒有訓練了,他說肚子疼,醫(yī)生來看過兩次也沒有看出毛病,但小汪的飯量一點兒也沒有減少,今天中午吃紅燒帶魚,他吃了不少……

……

雜七雜八的,幾天下來,杜瘸子居然也記了半本子。杜瘸子現(xiàn)在忙得不可開交,除了當好姚大廚的副手,除了給全隊的人當義務按摩員,他又當了記錄員。他聽小李說過,這叫傳記作家。剛來的時候,火場的聲音吵得他半夜半夜睡不著,可是現(xiàn)在他沾上枕頭就睡著了。

偶爾睡不著的時候,杜瘸子也會想起為什么一場與他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大火,竟然讓他變成了一個前線最忙碌的人,真是奇怪,他自言自語說。

搶險的那一天,終于來了!

小食堂提前開飯。一大清早,來了幾個貌似大領(lǐng)導的人,宣布搶險隊有重大任務。戈經(jīng)理也來了,還親自到蒸鍋上撿饅頭,往飯桌上端涼菜、遞稀飯。

吃過飯,搶險隊員就披掛起來,走了。走的時候,米小來向杜瘸子眨了眨眼睛,嘴角上還帶著笑容,杜瘸子發(fā)現(xiàn)除了米小來,個個臉上都嚴肅地蒙了一層霜。

搶險隊伍走后,杜瘸子心焦得不得了,不斷地走出走進,不斷替搶險隊計算滅火的時間,想象他們被燒焦時的悲慘樣子,可是還沒到中午,搶險隊的人卻回來了,個個還是穿戴得整整齊齊,臉上身上連一點煙熏火燎的痕跡都沒有。

杜瘸子拉住小李問,你們?nèi)缁穑饻绲谜樱?/p>

小李說,“只讓準備,沒讓上。”

“那什么時候再上?”

“不知道,只讓待命。”

杜瘸子“啊”了一聲,不知道是遺憾還是欣慰。

搶險隊一待命就是半個月。

這半個月比以前有了很大變化。搶險隊的訓練減少了,過去一天模擬現(xiàn)場滅火,不管天晴天陰,刮風下雨,都要跑幾個來回,現(xiàn)在一天跑一個來回就可以了。過去專門有人訓練搶險隊,就是杜瘸子見到的那個壯漢,據(jù)說是油田某個部門的專家,現(xiàn)在專家不來了,讓他們自己訓練。訓練任務一少,大家的腰腿就不太疼了,除了老朱是多年的老毛病,需要杜瘸子按摩按摩,別的人都不要杜瘸子按摩了。有一天,杜瘸子給老朱按摩完照例到搶險隊員住的板房去吆喝,說誰的腰腿不舒服,我給按按。吆喝了一圈,沒有一個人搭腔,讓杜瘸子很委屈,悻悻地說,你們這些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小食堂也慢慢發(fā)生變化了。七八天里戈經(jīng)理一次都沒有來。自從那天他笑嘻嘻地從蒸鍋上撿了饅頭之后,再沒有見過他的人影。不但他,連管理食堂的張科長也不如過去那么盡心了,過去每頓飯張科長都盯在食堂,從菜的花色,到饅頭的成色都要一一關(guān)注到,現(xiàn)在呢,不過把頭在蒸鍋前、炒鍋前探一探,說一聲,味道不錯,就算是關(guān)心了。

最顯著的變化還是小食堂的供應。過去是一天送一次肉和菜,現(xiàn)在兩三天才送一次肉和菜,品種也起了變化,過去豬肉、羊肉、牛肉、雞肉樣樣都有,現(xiàn)在大多只有一兩種肉,有時候是豬肉,有時候是羊肉,最長的一次,連續(xù)三天都只有羊肉一種。姚大廚去找張科長說這幾天后面送來的都是羊肉,不好改花樣,能不能送些豬肉來,最好有排骨,大家伙兒都說想吃我做的糖醋排骨。張科長怎么說?張科長說咱們這是前線,條件困難,有肉吃就不錯了,別的食堂幾天都見不著一星半點肉,讓大家克服一下。

這可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事,過去,只要說搶險隊員想吃什么肉,張科長蹦著就去想辦法了。姚大廚因此很不高興。

杜瘸子也去找過張科長一回。后方送了些小白菜,杜瘸子發(fā)現(xiàn)這些小白菜葉子都發(fā)黃了,不知是積壓了幾天的菜,他揀出來一把,去找張科長說后方的人太不負責,把快壞的菜都給送來了,這讓大伙怎么吃?

張科長接過菜,在眼底下瞧瞧,說菜是有點不新鮮了,擇一擇還能吃,一會兒我給后面打個電話,讓他們注意。

“這菜怎么能吃?吃了鬧不好要拉肚子。”杜瘸子不服氣,聲音有點大。

張科長看了杜瘸子一眼,是嚴厲的一眼,但說話的口氣倒不嚴厲:“老杜,你要體諒油田的難處,現(xiàn)場有上千人,吃穿用都要從幾百公里外運來,不容易得很,出一點小小的紕漏也在所難免嘛,這個菜我看還能吃,撿一撿,再上鍋一炒就看不出來了,1972年我在哈拉湖搶險,連吃了半個月的榨菜,后來送來幾筐小白菜,有的根都爛了,比這菜差得遠了,大家一點兒沒舍得扔,收拾收拾全吃了。你是老同志,有見識,你想想當初剛工作的時候有沒有這樣的新鮮菜吃?”

張科長一席話說得杜瘸子啞口無言,張科長說得沒錯,以前到野外施工都是吃咸菜、干菜,連吃幾個月,有點小白菜吃就是福氣,沒誰計較菜葉子黃了沒有。不過,杜瘸子還是有一點不服氣,他想說搶險隊不是特殊情況嗎?這些人不是要去送死嗎?給要去送死的人吃這樣的菜沒良心呵。

但不服氣歸不服氣,杜瘸子不敢頂撞張科長,只得乖乖回去細心揀一揀,給大伙兒吃。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后方送來的肉、菜經(jīng)常有不新鮮的,有時候變了質(zhì),有時候有霉點,弄得杜瘸子心里毛毛的,暗自嘀咕,是不是不讓他們“敢死”了?

為什么這樣呢?杜瘸子問過老船子、米小來、老朱、小李,甚至還向張科長打探過,但正式的命令依然是做好準備,隨時上去滅火。

但是米小來帶回了一條小道消息,說半個月前搶險隊原是要上去滅火的,但在現(xiàn)場,北京來的專家不同意這個辦法,說大家的熱情很高,有拼命的勇氣,花了大量時間學習,訓練有素,雖然從理論上說有成功的可能,但平時是一回事,真正到了火場又是另一回事,失敗的可能性要比成功的可能性大得多,而且一旦失敗,后果非常慘烈,搶險隊能活下來幾個人都很難說。由于專家堅持,當天就沒有實施搶險,但是搶險指揮部內(nèi)有爭論,仍然有幾個領(lǐng)導堅持認為這個辦法有用,所以搶險隊暫時保留,有機會還要試一試。

米小來帶來的消息一下讓大家緊繃的弦松了,弦一松干什么事就提不起精神,每天一次的訓練有點像游戲,太陽老高才出去,轉(zhuǎn)一圈子就回來,然后就是休息、就是吃飯,或者打打撲克。還有的人就連每天一次的訓練都不愿意參加,裝病躺在床上,終于大家都自動不去訓練了。

既然連訓練都沒有了,待在這里干什么呢?大家已經(jīng)在戈壁荒原上待了不少時間,吃了不少苦頭,完全可以喘口氣。大家都這么想。終于有一個人率先退出。這個人叫王大華,也是個電焊工,他在訓練中手臂上劃了個口子,看起來也不怎么嚴重,不過一寸來長的口子,包扎包扎就行了,可是王大華說疼得受不了,要到基地的醫(yī)院治療,不知道向誰請了假,居然就準了。事情起了頭就不會停,少一個人就會少第二個人,又過了四五天,搶險隊居然有7個人請假到后方基地去了。

吃飯的人少了,活也就輕松了。那天晚飯后,杜瘸子坐在小食堂前面的沙地上雕刻打磨一根樹根。樹根是米小來送給他的,火場東面的沙丘上長著很多紅柳,因為缺水,紅柳的根在地下鉆來鉆去,形成了千姿百態(tài)的形狀,很多人到沙丘上掘出紅柳樹根,拿回家里當裝飾品。米小來也去掘了幾根樹根回來把玩。送給杜瘸子的這根有半米來長,形狀像一只昂著頭的小狗,杜瘸子很喜歡,他的二兒子屬狗,剛好可以在二兒子過生日的時候送給他當禮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只狗的耳朵一只大一只小,破壞了狗的形象,杜瘸子打算把兩只耳朵雕刻得一般大小。

正忙活著,姚大廚叫他,居然是請他喝酒。

小飯廳的桌子上擺著五六個菜,有涼有熱,有魚有肉。放在過去對小食堂來說,這點菜不算什么,頓頓都得好幾個菜,可是現(xiàn)在,送到小食堂的肉越來越少,伙食已經(jīng)差了很多,只能保證頓頓菜里有肉而已,所以能弄出五六個菜來著實要花功夫,看來姚大廚藏的私貨不少。酒也是好酒,四川的名酒劍南春,這酒杜瘸子記得是油田領(lǐng)導來看望搶險隊時帶來的,一共也沒有幾瓶,不知道姚大廚用了什么方法竟然私藏了一瓶。

姚大廚平時愛喝幾口,量也大,一般都是晚飯后弄兩個小菜,能喝下半斤西寧二鍋頭。杜瘸子平素不愛喝酒,量也不大,三兩酒下肚就暈頭,所以平素他們在一塊喝酒的機會并不多,基本上都是姚大廚招呼杜瘸子喝兩杯,有時,杜瘸子過去喝一杯,有時擺擺手,不喝。

杜瘸子與姚大廚的關(guān)系剛來時很不順,他討厭姚大廚吹牛皮,討厭姚大廚不尊重他指使他干東干西,但后來知道他們的小廚房是為就要去死的人做送行飯,杜瘸子性情大變,不計較姚大廚的態(tài)度,他們的關(guān)系才好了起來。

今天,姚大廚格外客氣。說杜哥,咱們來3個月了,還沒有正經(jīng)喝一次酒,今天咱倆得好好喝一杯,就舉起杯敬杜瘸子。又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們在一塊共事3個月了,上輩子起碼也修行了好幾百年,今天無論如何得好好喝一杯,又舉起杯敬杜瘸子。跟著再說杜哥,我這個人心直口快,說話不打彎,肯定讓你心中不痛快,今天兄弟給你賠禮,你一定要原諒我,接著再敬杜瘸子。姚大廚話說得很得體,態(tài)度又誠懇而恭敬,杜瘸子心里很受用。這么著三說兩說,三喝兩喝,杜瘸子暈了。

喝得正高興,姚大廚卻突然哭了,拉住杜瘸子的手說:“哥呀,你不是外人,今天兄弟我有點事想求你。”

杜瘸子喝得頭暈腦漲,心里被酒精燒得熱血沸騰,說:“姚兄弟,你有什么事只管說,哥哥我能幫上忙一定幫忙。”

姚大廚拉著杜瘸子的手不放,說:“哥呀,我家里出了大事,得回去幾天,你幫幫我。”

杜瘸子說姚兄弟,你回去幾天跟我說不管用,要跟張科長請假,他管著咱們呢。再說你走了,誰做飯呢,這里可是一頓飯也少不了。

姚大廚抹一把眼淚,說:“哥,只能求你幫我炒幾天菜,蒸兩頓饃,我去個四五天就回來了,張科長說了,只要有人能做飯,我走幾天沒關(guān)系。”

杜瘸子盡管頭暈腦漲,但還記得自己的長短,連忙說:“姚兄弟,別的忙我能幫,這個忙可幫不上,我沒炒過菜,炒出來的菜沒人吃,讓大伙兒罵還是小事,耽誤了搶險可了不得。”

姚大廚早有準備,摸出幾張紙,說:“哥,我給你寫好了菜譜,炒什么菜你只管照著單子做就是,口味絕對不會差。”

杜瘸子還是搖頭說:“那也不行,看著容易干著難,這活我干不了。”

姚大廚“啪”地一下拍了桌子,把桌子上的盤子、碗筷都震了起來。姚大廚一臉悲戚地說:“哥,看來你是不幫我這個忙了,那就是要逼死兄弟我,我、我干脆不活了……”說著姚大廚端起一滿杯酒,仰頭喝下去。

杜瘸子嚇了一跳,連忙拉住姚大廚的衣袖說:“兄弟,別發(fā)火,什么事不幫忙就要逼死你?”

姚大廚一拍大腿說:“杜大哥,你知道我請幾天假回去干什么?我要回去捉奸,我老婆趁著我在前線,偷人了。”

“什么,有這事?”杜瘸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說:“姚兄弟,這話可不能亂說,你在前線幾個月,怎么知道老婆偷人?”

千真萬確。昨天我一個老鄉(xiāng)從后方來送水,跟我說,那個婊子不但偷人,還把野男人都領(lǐng)進家門了,杜大哥,老婆偷人該不該管?

當然該管。

我該不該回去幾天?

當然該回去幾天。

你該不該幫我這個忙?

當然該幫忙。

好,杜大哥,一切拜托你,你辛苦幾天,我把事辦完了就回來,到時好好感謝你。

你放心走,這里有我頂著,可是你不要著急,也許是別人胡說八道,見面一定要冷靜。

杜大哥,我能冷靜下來嗎,我刀子都準備好了,說不定一刀就宰了這對狗男女……

不能宰,犯法呀……杜瘸子嚇得聲音打顫。

杜瘸子一個人干起了兩個人的活。天不亮就起床,蒸饃、煮粥、做菜、刷鍋洗碗、收拾餐廳,開過了早飯就要準備中午飯,雖然不像以前要做幾道精致的大菜,但好歹要炒兩三個菜出來讓大家吃,下午照例如此,所以杜瘸子幾乎沒有閑工夫,稍有一點兒時間就趕快打個盹,顧不上干別的,那根沒有打磨好的根雕都蒙上了一層灰也沒時間清理。杜瘸子照著姚大廚留下來的菜單做菜,居然也能做出幾道不錯的菜,搶險隊員們吃了,都說比姚大廚做出來的菜也差不到哪里去,杜瘸子不得不佩服姚大廚,到底是大廚,僅憑留下來的菜譜就讓他杜瘸子也能做出不錯的菜。

幸好現(xiàn)在搶險隊基本不訓練了,搶險隊的沒事干,老船子、米小來、大學生小李,還有老朱有空了都到廚房里干活,米小來會炒菜,有時候就由他來炒上一兩個菜,老船子會做包子,常常在下午指揮他們幾個人包幾籠大包子,減輕了杜瘸子的工作,大學生小李擇菜洗菜切菜,老朱什么也不會干,就打雜,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像杜瘸子剛來時那樣。

干活的時候,大家的話題還是門前的大火。火已經(jīng)著了半年多了,還是沒有滅掉,全國各地的滅火專家一撥撥地來,來一撥專家出一種方案,拿到火場上試驗,不管用,就換專家換方案再試,這把大火真不知著到什么時候。話題當然也關(guān)乎不死不活的搶險隊,綜合各方面的消息和傳說,可以得出結(jié)論:搶險隊不一定用,但也不一定不用。為什么呢?因為上面存在兩條道路的爭論。從北京來的一位很有權(quán)威的滅火專家堅決不同意用搶險隊去滅火,他說這是毫無滅火知識的想當然,是小兒科式的一廂情愿,這么大的一場火讓人去撲滅,除了留下20具尸體,不會有什么收獲,不,連尸體也不會留下,20個人在大火中已經(jīng)化作青煙飄走了。但油田的一位主要領(lǐng)導持不同意見,油田的這位領(lǐng)導說我們要尊重滅火的一般規(guī)律,但也不能滿口唯一般規(guī)律,因為還有滅火的特殊規(guī)律,在生產(chǎn)實踐中也有例外。比如22年前,油田也曾經(jīng)著過一場大火,這位領(lǐng)導的師傅參加了搶險隊,他們發(fā)揮革命加拼命的作風,只用5天時間就把大火撲滅了,參與搶險的人基本沒有受傷,他的師傅只不過把頭發(fā)燒得精光,當了幾個月的和尚。后來師傅傳授經(jīng)驗說那火別看著挺大,怪嚇人的,其實是紙老虎,你要膽大它就膽小。當然油田這位領(lǐng)導承認,南三排二井的這場大火似乎要比22年前的那場火大那么一點點。

一方是滅火權(quán)威,又是北京來的,他的意見自然有極大權(quán)威;一方是滅火前線的指揮,實權(quán)在握,又有實踐經(jīng)驗可以借鑒,自然也有道理,于是兩條道路的爭論始終在暗地里存在,搶險隊就這么不明不白地待命了。

姚大廚說他走幾天就回來,但走了始終沒有回來,而且連點兒消息也沒有。杜瘸子心里有點兒懷疑,可能姚大廚回家并不是捉奸,當然更不可能一刀宰了那對狗男女,如果姚大廚宰了人,這樣的消息早就會傳遍整個滅火前線。杜瘸子仔細研究了姚大廚留下的菜譜,發(fā)現(xiàn)菜譜寫得十分詳細,涼菜十多種,熱菜二三十種,從配菜到火候到作料,一筆一畫寫得十分清楚,顯然是下了大功夫,所以他回家絕對不是一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

這天岳副隊長也走了。岳副隊長是一個鉆井隊的副隊長,搶險隊里唯一的干部,在杜瘸子眼里,岳副隊長是個響當當?shù)慕巧裁蠢悟}話都不說。走前,岳副隊長特意走到廚房來給杜瘸子告別。岳副隊長說老杜師傅,我要回家去休息幾天,你有沒有什么話要捎給家里?杜瘸子想想,好像有很多話,出來幾個月了,只跟老婆通過兩次電話,家里什么事都顧不上。可是又覺得沒有什么話,有什么說的呢,他只干著臨時的簡單的任務,說撤銷就撤銷,明天一道命令下來,就可以回家了。

杜瘸子搖搖頭,偏過臉看著岳副隊長,問你怎么也走了,搶險隊要撤銷嗎?

岳副隊長說撤銷不撤銷不知道,我是待不住了,家里孩子生病住院了。

那你給誰請假了?杜瘸子問。

誰都請了,請了一圈假都沒有準話,給張科長請假,他說只管我們吃飯,不管別的事。我找洪處長請假,他說他早就不管我們搶險隊的事了。給我們單位請假,我們單位說我現(xiàn)在歸前線滅火指揮部管。誰都不管我的事,總不能讓我直接去找總指揮請假吧,所以我誰也不請假了,到醫(yī)務所弄了張病假條,先回家再說。

那敢死隊要上怎么辦?

岳副隊長哼了一聲,從鼻子里笑出聲來,說憑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叫什么敢死隊,不過是干耗著罷了,要上也得再訓練兩個月,真要上說不定用不著我們了,老杜師傅,我勸你也早點打主意,回家去休息幾天,讓來,咱再來。說完,岳副隊長昂著頭走了。

自打岳副隊長開始,忽啦啦一下,敢死隊的人又走了好幾個,吃飯的人見天減少,杜瘸子去打聽,有的人好像請準了假,有的人像岳副隊長一樣,自個兒給自個兒批準。

看這情景,杜瘸子也動了心思,琢磨著自己是不是也該回去休息休息。來野外快小半年了,吃不香、睡不好,連澡也洗不上,要不是憑著對敢死隊的那點崇敬和憐惜,杜瘸子怕是早就要睡倒了。

可是仔細一琢磨,杜瘸子發(fā)現(xiàn)別人或者有理由或者沒理由都可以溜回基地休息,唯獨他不能。因為他是做飯的,如果他也走了,沒人做飯,沒有走的人也得走,那搶險隊就真的垮了。看來這是天殺的姚大廚給設下的圈套啊。

幸好現(xiàn)在吃飯的人不多,他們是老船子、米小來、大學生小李,外加鄰居老朱,做飯的活倒也不重。杜瘸子安慰自己,到哪里不是干活,回到后方基地也得去守門,在前線吃飯還不掏錢,到底是占了公家的便宜呢。

這一天,杜瘸子到鉆井隊的食堂去領(lǐng)菜,意外地見到食堂有后方送來的一頭剛宰殺的豬。新鮮的豬肉已經(jīng)很久見不到了,小食堂偶爾有肉食供應,但都是凍肉或者豬肉罐頭,杜瘸子趕緊上前討要。

但是人家不給,為什么呢?食堂的管理員說這不是生活服務公司供應的豬肉,而是鉆井公司自養(yǎng)的豬,是大家一口口省下來給豬吃,才辛苦養(yǎng)大的,所以只能給鉆井隊的兄弟們吃,別人,想也別想。

杜瘸子央求,說我們?nèi)松伲o三四斤就行,讓大家嘗嘗新鮮的肉味,敢死隊的人可憐呵,說不定哪天一聲令下,就得上火場去送死。

食堂管理員幾聲冷笑,說別蒙人了,你那小食堂里吃飯的人早就不是敢死隊了,天天睡大覺,個個都閑得骨頭癢癢,還想吃新鮮肉。

杜瘸子說指揮部沒下令撤銷,他們就是敢死隊,你敢保證他們不會去滅火?

食堂管理員說,不管你怎么說,反正今天的新鮮豬肉不能給你,看在你是個老同志的份上,還有兩個肉罐頭給你得了。

杜瘸子不干。說今天我就要新鮮肉,張科長讓你供應小食堂,你就要負責,不能偏心,我還沒有找張科長告你哩,你凈給我們小食堂爛菜。

食堂管理員不耐煩了,說杜瘸子,看你一把年紀,我讓著你,你別不知好歹,再啰唆小心我揍你。

杜瘸子本來膽小怕事,可是心頭的火被激了出來,不退反進,搶上一步,扯住食堂管理員的衣袖,說你不給肉還要打人哩,今天你打給我看看。

食堂里的人,呼啦啦圍上幾個看熱鬧,食堂管理員舉起的拳頭卻沒敢打下去,不知怎么辦好,只是嚷嚷,你想打架?

正亂成一片,門外進來一個人,五十來歲,喝道,大火還沒有滅,你們倒有心思打架?

圍著看的人散開了,杜瘸子看看那人,不怒自威,像個領(lǐng)導,還似曾見過,心頭一激靈,手就放開了,但嘴里還是說了一句,領(lǐng)導,你評評理,憑什么他們吃新鮮肉不給敢死隊的人吃?

那人很嚴厲地看了一眼食堂管理員,沒說話。食堂管理員卻像得了什么命令,麻溜地從豬后腿上割下一大塊肉,遞給杜瘸子問,夠不夠?

杜瘸子掂量這塊肉有十多斤重,倒有些不好意思,正想向那位領(lǐng)導解釋,那領(lǐng)導卻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杜瘸子心里一陣懊悔,不明白自己一把年紀了怎么為了塊豬肉跟人打架。

當天晚上,杜瘸子用新鮮豬肉精心做了六個菜,紅燒肉、干煸肉絲、蘿卜纓子炒肉、榨菜炒肉、土豆絲炒肉、白菜炒肉,還有姚大廚留下的半瓶酒,招呼大家吃飯。

很久沒有吃到新鮮豬肉了,大家吃得很香,老船子說老杜師傅,你可真有本事,竟然給我們弄到了新鮮肉。

杜瘸子說不是我有本事,是局長給咱們特批的。杜瘸子現(xiàn)在想起來了,打架時出現(xiàn)的那位領(lǐng)導竟然是局長。

米小來說不錯呀,咱們搶險隊都散架了,局長還能想著咱們,不知道把我們留在這里還用不用,這日子過得真沒有勁。

杜瘸子說咱們搶險隊走得就剩下你們4個,你們?yōu)槭裁床蛔撸坷洗诱f沒有命令我不能走,這口井是我們隊打的,火是我看著著起來的,不滅了火我心里不舒服,再說我們隊到敢死隊來的只有我一個,我要是走了,就是當逃兵,以后在老黑頭跟前沒法活人。米小來說我也不能走,我是自愿來的,我們家老爺子害怕我燒死,托人想把我弄出去,我跟他吵了一架都沒答應,現(xiàn)在走了得讓老爺子笑話一輩子。小李說,我也不能走,我是黃世仁動員來的,才報上名,黃世仁就開支部大會給我弄了個預備黨員,我要是自己回去了,黃世仁生氣,說不定再開個支部大會又把我的預備黨員弄沒了呢。老朱愁眉苦臉地說,我也不能走,我來的時候領(lǐng)導跟我談話,說如果我服從命令到搶險隊,就給我漲一級工資,現(xiàn)在搶險隊沒撤銷,我自己回去就是不服從命令。

杜瘸子說,我也不走,我要管你們吃飯哩,就算你們都走了,我也不能走,張科長說一天沒有指揮部的命令,就一天不能撤。

“不知道指揮部打的什么主意,要不就不讓我們救火了,大家都回原單位,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要不就還讓我們救火,把跑回去的人都弄回來,大家伙兒一塊上,就算沖上去燒死了,也不枉在這沙漠地上待了小半年。”小李說。

老船子和米小來一塊兒點頭,深為贊同。米小來特別強調(diào)說這一段日子也不訓練了,睡在這里把骨頭都睡軟了。

“我有個主意,來,大家把酒端起,同意我的話就把酒干了。”杜瘸子在每個人的臉上打量了一番,“大家伙兒吃的是搶險隊的飯,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去訓練呢,沒人管訓練,咱們自己管,把手藝練得熟了,萬一指揮部還要用,拉起來就能上。”

“那我們練什么呢?”小李問。

“把所有救火的程序都練一遍,練壓火頭、練安裝閥門、練背著設備快速跑,練3分鐘內(nèi)把全部程序做完。”老船子接上口說。

“我說行,其實最危險的第一撥也就四五個人,咱們4個就練習第一撥,真要讓滅火,咱們4個就能把火滅了,讓他們走了的人大吃一驚。”米小來贊同。

5個人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干。

我給你們把飯做得香香的,讓你們有力氣練習。杜瘸子笑瞇瞇地說。

要滅火了!

消息是老朱首先得到的。下午他到指揮部旁邊的醫(yī)療點開藥,聽到一個病人對醫(yī)生說,以后再用不著受罪了,明天滅火,滅了火大家就可以回家。

聽了這個消息,藥也顧不上開,老朱一下子就蹦了回來。

“不會吧,怎么沒有通知我們?我們是敢死隊。”老船子表示懷疑。

“也許是真的,早好些天,我就聽說從四川來了一支專業(yè)搶險隊。”大學生小李說。

米小來按捺不住,說瞎猜有什么用,我去打聽打聽。一轉(zhuǎn)身走了,去得急回來得快,不過20分鐘就帶回消息,確認老朱的話沒錯,前線指揮部已經(jīng)作出決定,明天開始滅火行動。現(xiàn)在整個救火前線都傳遍了,各個單位都在做滅火前的準備工作。

為什么還不通知我們?老船子忍不住問。

也許指揮部剛做出決定,一會兒就通知。大學生小李說。

咱們別閑著,快點把家什再檢查檢查,免得通知來了,手忙腳亂。杜瘸子提醒大家。

大家立刻去檢查防護服,檢查工具。其實這些東西早都準備好了,一有通知就能用上。

東西都檢查好了,還是沒有人通知。

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通知我們,是不是不讓我們參加?老船子再次問,語氣里含著焦躁。

滅火這么大的事,不是一般人能隨便通知,可能局長親自來通知。大學生小李繼續(xù)安慰大家。

可是等到天黑,也沒有人來通知他們參加滅火行動。當晚,杜瘸子搜羅了箱箱底底,為大家做了幾個好菜,但是沒有人吃,包括杜瘸子自己都沒吃一口。

現(xiàn)在,他們終于知道,不,是他們終于承認,指揮部不會用他們來滅火了,他們被人忘記了,拋棄了,他們準備奉獻出生命的這場大火在明天就要棄他們而去了。

那是怎樣的難過呀!盡管他們并不完全人人自愿,但幾個月來,他們天天流汗還準備流血,已經(jīng)在下意識里把撲滅這場大火視為義不容辭的責任,然而當他們準備好了之后,卻被人拋棄了。這猶如一個短跑運動員,正要進入跑道的時候,有人說他被取消比賽資格了。猶如一個廚師,準備了滿桌的食材,卻只能看著別人烹飪。

沉默很久之后,米小來提議說咱們到井場上看看吧,大火明天可能就看不見了。

大家立刻同意,一塊兒來到了井場。井場周圍已經(jīng)拉起了警戒線,有幾個穿制服的人在井場周圍活動,看來,明天真的要滅火了。

他們走到平常演練時出發(fā)的地點,在一百多米外,靜靜觀望著大火。

這場大火已經(jīng)從晚春燒到了深秋,可是它一點兒也沒有累的意思,一點兒也不疲倦,依舊噴射出熾熱的火焰。一團團火焰由低到高,依次排列,或者突兀,或者橫貫,仿佛一群舞蹈家在跳著快樂的舞蹈。出場時一聲暴響,沖天而上,大開大合,技壓全場;中場時星光閃爍,千枝玫瑰,萬朵蓮花,美麗迭現(xiàn);謝幕時輕舒長袖,銀河倒泄,云中漫步,款款而別。然而,這樣的舞蹈卻又是任何一個舞蹈家都跳不出來的,因為它是大自然的舞蹈,只有大自然才能將舞蹈表現(xiàn)得如此鏗鏘有力,如此淋漓盡致,如此攝人心魄。

杜瘸子癡癡地看著,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場大火會如此美麗。他曾經(jīng)是那樣憎恨這場大火,恨它破壞了油田生產(chǎn),減少了自己的獎金;恨它打破了平靜的生活,讓自己瘸著腿在這荒山野嶺生活了那么久;恨它在白天燃燒空氣,在夜晚把天照亮,攪動整個世界不得安寧。

但現(xiàn)在,這場火將要與他告別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這團大火也有這樣燦爛的笑容。他有點依依不舍,仿佛要失去什么。更重要的是,這場他們?yōu)橹冻隽藷o數(shù)心血的大火,在最終撲滅的時候,他和他們卻成了旁觀者。

這時候,杜瘸子聽到米小來說,“我情愿燒死在這團大火中。”

“我也不甘心,為什么不讓我們?nèi)ピ囈辉嚒!贝髮W生小李說。

“如果燒死了,也比現(xiàn)在這樣強,我們吃土吃沙吃風吃辛苦,到頭來一場空。”老船子說。

“哪怕讓我們給他們遞個工具也不枉這一場。不然回去了沒的說。”老朱說。老朱的臉上常年都是一副憂郁的模樣,可是現(xiàn)在瘦瘦的臉上居然有一團光澤,那不是被火光映出的,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杜瘸子從沒有見過老朱如此激動。

“那咱們就給他們遞遞工具,咱們總是受過訓練的人,遞工具也比別人快。”杜瘸子說。

“老杜說得對,我不能缺席,無論這場大火是由誰來滅,我不當旁觀者,明天我要來。”米小來大聲說。

“我也來,我到這里等著,當滅火人員的助手。”大學生小李說。

“還有我,要是、要是他們滅不了這場火,我們就上去試試,不過說不定我們會燒死。”老朱怯生生地說。

“那就讓我們燒死吧!”老船子大聲喊叫,聲音甚至蓋過了火場尖利的嘯叫聲。

“我當好你們的后勤兵,我煮一鍋熱湯,你們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保證你們什么時候想喝都有。”杜瘸子說。

這一夜他們基本沒睡,距天亮還有兩個鐘頭,就來到了滅火現(xiàn)場。

但是來晚了。現(xiàn)場拉起了三道警戒線,許多穿制服的人和不穿制服戴著紅袖標的人把守著警戒線,各種各樣的車輛停擺在不同的位置上,許多人在三道警戒線之間進進出出。

他們被攔在最外面的警戒線。那里距離火場足足有七八百米的距離,不要說救火,連近距離觀察滅火的機會都沒有。

“我們得進去,我們是敢死隊。”老船子對把守警戒線的人說。

“拿出你們的通行證來,指揮部規(guī)定必須要通行證才能進入火場。”把守警戒線的人說。

“告訴你們,我們是敢死隊的,聽說過吧,是往火場里沖的人,我們不需要通行證!”大學生小李說。

把守警戒線的人看他們穿著相當齊整,確實是滅火的樣子,有點兒吃不準,趕快用對講機向上級報告。一會兒來了個胖頭胖腦的人,看來是把守警戒線的領(lǐng)導。

胖頭胖腦的領(lǐng)導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把他們打量了一番,說沒接到通知讓你們?nèi)缁穑瑴缁鸬娜硕荚谀沁叴亍MA艘幌掠终f,我知道你們,天天訓練也不容易,這樣吧,我放你們過這道線,在下一條線前,你們就老實待著,別再添亂了。

老船子很惱火,說:“什么叫添亂,我們是來滅火的,你們講理不講理?”

胖頭胖腦的領(lǐng)導哼了一聲說:“滅火用不著你們了,你當滅火是開玩笑的,搞得不好要死人哩。”

“老子們就是不怕死才到敢死隊,不怕死才巴巴地趕來,別拿這個嚇唬人。”米小來說。

“可是滅火有紀律,不是誰想上去就上去。”胖頭胖腦的領(lǐng)導看他們個個都很憤怒,換了個口氣,說:“我也是吃人家的飯受人家管,這樣吧,我放你們過這條警戒線,但再要靠里就不行了,我們要受處分。”

胖頭胖腦的領(lǐng)導在警戒線上開了個口子放他們進去。靠著他們的裝束和軟磨硬纏,又過了第二道警戒線。但在第三道警戒線跟前,被死死地攔住,把守的人絕對不準他們再往前走一步。說除了局長批準,任何人都不準往前走一步。其實這里離著火的南三排二井還遠著呢,足足有300米的距離。

早上10點的工夫,局長來了。局長的后面跟著一支10多人的隊伍。他們也都個個穿著防護服,但看著與老船子的不同,顯得不那么笨重。

他們5個人迎住局長。米小來說,局長,讓我們也上吧!

局長沒說話,頭很用力地一擺,走了過去。但是突然,局長又掉轉(zhuǎn)身子,問杜瘸子,你拿個鍋做什么用?

“盛湯,怕他們口渴。”杜瘸子說。

“打開。”

杜瘸子放下鍋,打開鍋蓋。湯是很早時就燒好的,放了這么長時間已經(jīng)涼了。局長蹲下來,接過杜瘸子遞過來的勺子,舀上嘗了一口,說:“味道很不錯,你們這幾個月已經(jīng)盡力了,現(xiàn)在把湯喝了吧。”

說完,局長帶著那十多個人徑直走向火場。

20分鐘后,兩臺大型推土機分別從火場左右同時開動,推土機之間繃緊一根400多米長的鋼絲繩,鋼絲繩的中間是一個裝了200公斤的炸藥包,在炸藥包進入火源上空時,爆炸了,爆炸產(chǎn)生的強大氣浪在一瞬間撲滅了大火。局長帶來的那十多個人向著井口沖去。

咱們也上呀!米小來大吼,他沖開警戒線,帶頭向前沖去,他的身后跟著老船子、大學生小李、老朱。

杜瘸子端著鍋也跟著往前沖。突然腳被人絆了一下,撲倒在地,一只手用力摁在他的頭上,在倒地的那一瞬間,他看到米小來、老船子、大學生小李、老朱都紛紛倒下。

杜瘸子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可是摁著他的那只手力氣太大了,無論怎么掙扎,都站不起來。

突然,天空沒了聲音,大地沒了聲音,火場上那如喪歌一般的尖嘯聲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靜,寂靜得只有自己心跳的聲音。這是怎么了?杜瘸子努力地想。

摁在頭上的那只手松開了,耳邊傳來了歡呼的聲音。但杜瘸子沒有站起來,他依然趴在地上,只是兩只眼里都含滿了淚水。他帶來的那口鍋傾翻在三四米遠的地方,鍋里的湯一點一滴地傾出,洇透了土地。

作者簡介:吳德令,漢族,1968年出生,在青海油田當過工人、宣傳干事,先后從事企業(yè)文化、基層建設等工作。1995年開始嘗試文學創(chuàng)作,偶有散文、小說在《中國石油報》《青海油田報》發(fā)表。2013年在《青海湖》發(fā)表小說《車禍》,并獲得首屆大湖文學新人獎。有小說多次入選“海峽兩岸網(wǎng)絡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優(yōu)秀作品。現(xiàn)供職于青海油田宣傳部。

特邀責任編輯 馬 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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