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玉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1578(2019)02-0274-01
原文: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譯文:
一篇《諫迎佛骨表》早晨上奏給皇帝,晚上就被貶官到八千里外的潮州去。
本來想為皇帝清除危害社會的事情,怎么會顧惜我衰朽的殘年余日呢。云彩橫出于秦嶺,我的家在哪里?雪漫藍田關,連我騎的馬都不往前走。知道你遠道趕來送我是有深厚的情意,你做好準備到南方的瘴氣之地收拾我的骸骨吧!
創作背景:
韓愈大半生仕宦蹉跎,五十歲才因參與平淮而擢升刑部侍郎。兩年后又被貶,情緒十分低落。潮州州治潮陽在廣東東部,距離當時的京師長安有千里之遙。韓愈只身一人,倉促上路,走到藍田關口時,他的妻兒還沒有跟上來,只有他的侄孫子跟了上來,所以他寫下這首詩。
作品鑒賞:
中唐文學家詩人韓愈一生,以辟佛為己任,晚年上《諫迎佛骨表》,力諫憲宗“迎佛骨人大內”,觸犯“人主之怒”,差點被定為死罪,經裴度等人說情,才由刑部侍郎貶為潮州刺史。潮州在今廣東東部,距當時京師長安確有八千里之遙,那路途的困頓是不言而喻的。當韓愈到達離京師不遠的藍田縣時,他的侄孫韓湘,趕來同行。韓愈此時,悲歌當哭,揮筆寫下了這首名篇。這首詩和《諫佛骨表》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具有深刻的社會意義。
詩的前四句寫禍事緣起,冤屈之意畢見。首聯直抒自己獲罪被貶的原因。他很有氣概地說,這個“罪”是自己主動招來的。就因那“一封書”之罪,所得的命運是“朝奏”而“夕貶”。且一貶就是八千里(有夸張的成分)。但是既本著“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諫迎佛骨表》)的精神,則雖遭獲嚴懲亦無怨悔。三、四句直書“除弊事”,認為自己是正確的,申述了自己忠而獲罪和非罪遠謫的憤慨,富有膽識。盡管招來一場彌天大禍,他仍舊是“肯將衰朽惜殘年”,且老而彌堅,使人如見到他的錚錚鐵骨、剛直不阿之態。五、六句即景抒情,情悲且壯。韓愈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寫道:“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遣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可知他當日倉促先行,告別妻兒時的心情如何。韓愈為上表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淚和憤怒。后兩聯扣題目中的“至藍關示侄孫湘”。作者遠貶,嚴令啟程,倉促離家;而家人亦隨之遣逐,隨后趕來。當詩人行至藍關時,侄孫韓湘趕到,妻子兒女,則不知尚在何處。作者在《女挈壙銘》中追述道:“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師,迫遣之。女挈年十二,病在席。既驚痛與其父訣,又輿致走道撼頓,失食飲節,死于商南層峰驛。”他在《留題層峰驛梁悼亡女詩》里寫道:“致汝無辜由我罪,百午慚痛淚闌干”,再結合《祭十二郎文》,不難看出,韓愈身上不但有錚錚鐵骨,更有拳拳柔情。頸聯上下句各含兩個子句,前面的子句寫眼前景,后面的子句即景抒情。“云橫秦嶺”,遮天蔽日,回顧長安,不知“家何在”?“雪擁藍關”,前路險艱,嚴令限期趕到貶所,怎奈“馬不前”!
“云橫”、“雪擁”,既是實景,又不無象征意義。這一聯,景闊情悲,蘊涵深廣,遂成千古名句。作者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上表言事的,如今自料此去必死,故對韓湘安排后事,以“好收吾骨”作結。在章法上,又照應第二聯,故語雖悲酸,卻悲中有壯,表現了“為除弊事”而“不惜殘年”的堅強意志。
此兩句一回顧,一前瞻。“秦嶺”指終南山。云橫而不見家,亦不見長安:“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詩),何況天子更在“九重”之上,豈能體恤下情?他此時不獨系念家人,更多的是傷懷國事。“馬不前”用古樂府:“驅馬涉陰山,山高馬不前”意。他立馬藍關,大雪寒天,聯想到前路的艱險。“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與屈原《涉江》中“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的詩句異曲同工。
結語沉痛而穩重。《左傳·僖公三十二年》記老臣蹇叔哭師時有:“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之語,韓愈用其意,向侄孫從容交代后事,語意緊承第四句,進一步吐露了凄楚難言的激憤之情。
從思想上看,此詩與《諫迎佛骨表》,一詩一文,可稱雙璧,很能表現韓愈思想中進步的一面。試想,如果韓愈不上那道奏折,像其他大臣一樣,或逢迎拍馬,或者保持緘默,“隨其流而揚起波”,斷不至于背上抗龍顏、逆龍鱗、大逆不道的罪名,當然也就不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無窮災難和后患了,說到底,還是他那顆為國為民的赤膽忠心,讓他做出來“另類”抉擇,并無怨無悔。就藝術上看,這首詩是韓詩七律中佳作。其特點誠如何焯所評“沉郁頓挫”,風格近似杜甫。沉郁指其風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郁,而頓挫是指其手法的高妙:筆勢縱橫,開合動蕩。如“朝奏”、“夕貶”、“九重天”、“路八千”等,對比鮮明,高度概括。一上來就有高屋建瓴之勢。三、四句用“流水對”,十四字形成一整體,緊緊承接上文,令人有渾然天成之感。五、六句跳開一筆,寫景抒情,“云橫雪擁”,境界雄闊。“橫”狀廣度,“擁”狀高度,二字皆下得極有力。故全詩大氣磅礴,卷洪波巨瀾于方寸,能產生撼動人心的力量。
此詩雖追步杜甫,沉郁頓挫,蒼涼悲壯,得杜甫七律之神,但又有新創,能變化而自成面目,表現出韓愈以文為詩的特點。律詩有謹嚴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詩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較好。好在雖有“文”的特點,如表現在直敘的方法上,虛詞的運用上(“欲為”、“肯將”之類)等;同時亦有詩歌的特點,表現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別是五、六一聯,于蒼涼的景色中有詩人自我的形象)和沉摯深厚的感情的抒發上。全詩敘事、寫景、抒情熔為一爐,詩味濃郁,詩意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