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生長

［加拿大］里奇·拉爾森　　竹鼠

半桶泡沫豐富的酸味龍舌蘭酒①下肚后，伊格納西奧和赫克托步履蹣跚地踏上了漫漫回家路。夜晚寒冷，但他們的身體仍然在發(fā)熱，身上還裹著厚實的衣物。兩人一邊走著，一邊來來回回地討論著生意上的事——蚯蚓培養(yǎng)將會使瓦哈卡州②所有的花園變成叢林，同時還能讓所有人的腰包鼓起來。他們的未來，全指望著一大桶蟲子。兄弟倆似乎一點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今晚街道上的影子比平時顏色更深，狗叫聲也更加稀少。天上一彎殘月輪廓清晰，旁邊一個墓地破開了一個洞，露出一截碎裂的白骨。

談話聲直到他們聽見一陣嬰兒的哭聲才停止。是赫克托先聽見的。曾經(jīng)有無數(shù)個夜晚，他和妻子路易莎輪流搖晃著他們家那個嬌氣的小索萊達，哄她睡覺，他的耳朵因此對小孩的哭聲十分敏感。伊格納西奧和他的妻子至今還沒有生育。醉眼蒙眬的赫克托想，是不是有人希望這涼爽的空氣和輕微的搖晃能將孩子哄睡著，所以才抱著嬰兒出門了。

但等他們沿著傾斜而又彎曲的鵝卵石街道不斷往上之后，卻發(fā)現(xiàn)哭聲越來越大。伊格納西奧比他哥哥眼尖，先看見了那個嬰兒。它被裹成了小小一團，此時正躺在馬路中間，隨時都可能被粗心的出租車司機碾過，還可能被路過的流浪狗吃掉。四周沒有任何類似母親的人物，也沒有亮著燈的窗戶。

兩人對視一眼，趕忙走上前。伊格納西奧伸手抱起嬰兒，攏在懷里，就像他平時抱著侄女那樣。嬰兒止住了哭聲。

“可怕，”赫克托說，“真是可怕。”

“老天！”伊格納西奧大聲說，“這是誰家小孩？就他媽這么丟大街上？”

街上一片寂靜。商店早已關(guān)閉，只看得到鋼牙一般的百葉窗，沒有任何光線從里面透露出來，甚至連一點模糊的電視聲也聽不見。遠處也沒有傳來狗吠聲。夜晚的空氣十分寒冷，天空黑沉沉的，赫克托感覺他們倆像是被單獨困在了深井里，那一彎細小的殘月是他們目前唯一的光亮。

伊格納西奧嗅了一下。“快把你的手機屏幕按亮，”他說，“你聞到什么氣味沒有？”

赫克托將手指放在手機屏幕上，一道微弱的藍色光線照著那個嬰兒。裹著它的那些布料不知被什么染成了深色，一股汽油味和燒焦的氣味縈繞在赫克托的鼻尖。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讓伊格納西奧渾身僵硬，差點驚叫出聲——這個嬰兒沒有眼睛，眼窩處只有兩團小小的、凹下去的硬塊。

見此情景，赫克托只覺得后脖子像被人用冰冷的手指挨了一下。他終于知道為什么一個母親要不顧一切地將孩子放在路中間：它是一個畸形兒。那個嬰兒慢慢將頭轉(zhuǎn)向他。有那么一瞬間，赫克托只想讓弟弟將嬰兒扔回地上，留給那些野狗吃掉。因為即便它沒有眼睛，他仍然能感覺到它在望著他。

“先把孩子帶回我家吧，”伊格納西奧說，“明天早上再去帶他去一趟醫(yī)院。”

“當(dāng)然可以，”赫克托為剛才愚蠢的想法感到羞愧，“理應(yīng)這樣。帶去你家，然后再去醫(yī)院。”

伊格納西奧將孩子抱在懷里——它沒哭也沒鬧——兩人繼續(xù)前行。越往前走，街道的坡度越陡。狹窄的街道彎彎曲曲，遠遠望去就像是某種動物的小腸。

赫克托用手機照著路，暗淡的藍色屏幕在黑暗的夜幕中穿行。他耳邊傳來弟弟越來越大的喘氣聲。一旦太陽下山，瓦哈卡州就會變得非常寒冷，但當(dāng)他轉(zhuǎn)過頭時，卻發(fā)現(xiàn)伊格納西奧的前額滿是汗水。

“太重了，”伊格納西奧喘著氣，腰都直不起來了，“和這個比起來，索萊達簡直太輕了。他一定是個男孩。”

赫克托知道伊格納西奧比他喝得更醉，弟弟的兩條腿可能還因為龍舌蘭酒而虛弱無力。他擔(dān)心伊格納西奧會在鵝卵石上滑倒，摔到孩子，所以伸過手臂，將嬰兒接了過來。在他的手剛摸到那孩子的一剎那，他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孩子確實比索萊達更重——伊格納西奧沒有說錯——但是赫克托還在為之前想將他丟棄的想法而內(nèi)疚，于是他緊緊將他攬在懷里。兩人繼續(xù)前行。

街道空無一人。一條流浪狗嗅探著跟在他們后面，稍微靠近了一點，只聽它在喉嚨里嗚咽一聲，立馬逃開了。他們能聽到山下某個遙遠的地方有人在開派對，傳來的篝火之聲十分奇怪，聽起來有些悶悶的。赫克托一次又一次地調(diào)整著抱著孩子的姿勢。伊格納西奧伸手拍打著褲子，想將一些不知什么時候染上的黑色印跡擦掉。

他們經(jīng)過帕德弗街，朝著伊格納西奧的小房子走去，房子旁邊的花園生機勃勃。赫克托現(xiàn)在步伐凌亂，速度極慢，腰比之前彎了兩倍。他上氣不接下氣，腿也酸疼起來。那個嬰兒重得像是一具尸體，但是他能透過布料感覺到它的心跳。他似乎聽到了骨骼在拉伸并且連接的聲音，還有脂肪流竄的聲音，血肉層層疊加的聲音。但這不可能。

赫克托聽到自己的脈搏在耳朵里回響。他舉起嬰兒放在肩膀上，咬牙努力跟上弟弟。伊格納西奧走得很快，就算走在熟悉的街道上，他也感到十分緊張。赫克托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龍舌蘭的酒味，還有仿佛帶著酸味的恐懼的味道——盡管這里沒有什么可以恐懼的。

嬰兒掙扎了一下，差點從裹著的布料里掙脫。這時它的腳晃蕩著伸了出來，但不是平常嬰兒那種肉乎乎的小腿，而是某種奇怪的、骨骼分明的腿。

“它在生長。”赫克托說。他盯了一會兒，才終于帶著肯定的語氣，“伊格納西奧，它在生長！”

“對呀。”

這聲音不是伊格納西奧發(fā)出來的——音調(diào)很高，帶著令人不安的甜膩聲調(diào)，從他手里抱著的那個骨骼分明的身體里傳出來。赫克托停下了步子，往下看向了嬰兒原本應(yīng)該存在著眼睛的位置，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兩團凹陷。他隱約感覺到伊格納西奧也停了下來，兩人停在原地，屏住了呼吸。暗淡的月光中，那個嬰兒的嘴唇突然咧開了一下。

“我在生長，”它說，“而且我還有牙齒。”

的確如此：它長了一口像是某種古老動物的牙齒，參差不齊，蝕跡斑斑。數(shù)量如此之多，不知那一張小小的嘴巴是怎么容下的。赫克托僵在原地，回過神來之后他將那個東西猛地擲在地上，和伊格納西奧像瘋子一樣拔腿狂奔。兩人一直跑到赫克托家房子的大門里。

“你還記得那晚上的事嗎？”伊格納西奧問。

赫克托正在忙，他將手機設(shè)置成揚聲器模式，放在旁邊的水泥地上。即便手機里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他依然能聽見弟弟聲音里的顫抖。赫克托明白他說的是哪一晚。好幾個月來，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那一晚。

“我記得，”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jǐn)嚢柚媲暗囊欢岩驗槭┻^肥而顯得有些濕潤的壤土，“是的，我還記得。”

“你那天晚上回家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伊格納西奧問。

赫克托閉上眼。“我回去后，索萊達很快睡著了。路易莎也是。但是我睡不著。我十分不安，一直發(fā)抖。所以我跑到花園里，雙手抱著一棵酸橙樹，躲在后面。我想聞一下那東西有沒有在，我記得那個氣味。就這樣在花園里待了一整晚，到了早上我才沒有那么害怕了。”他頓了一下，睜開眼睛，“但是那棵樹死了。上周你幫著我把它拔出來了，記得嗎？”

“可你沒告訴我它是那天晚上死的。”

“也許是那之后幾天才死的。”赫克托將手腕都伸進了壤土里，想象著自己的手臂就是一棵正在成長的樹。“可能它的死和那東西沒什么關(guān)系。”他停頓了一會，繼續(xù)開口道，“伊格納西奧，你那天晚上回家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我試著洗去那種氣味，”伊格納西奧說，“洗完澡之后我就躺到床上，努力讓自己睡著。第二天早上很早的時候，瓦萊里婭將我吻醒，說我滿身的酒臭。后來我們溫存了一番。”

赫克托看著自己手上又一次出現(xiàn)的雞皮疙瘩。“然后呢？還發(fā)生什么了嗎？”

“她懷孕了，”伊格納西奧說，“這是個好消息，我們都很開心。真的非常開心。我本來想早點告訴你的，但是我們想等更確定一點再說。”

“這很好，”赫克托一字一頓地說，“很好。”

“是的，”伊格納西奧的聲音像鋼琴的琴弦一樣繃得緊緊的，“只是她老是做夢，夢見她生下來的不是一個嬰兒，而是一個怪物。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將它浸在汽油里，放火燒掉。”

赫克托記得那個骨骼分明的嬰兒身上那一股刺激性的氣味，還有那些被染色的布料。“我覺得一切都會好的。”他說。

“是的，”伊格納西奧說，“我也這么覺得。”

他們又開始談一些生意上的事，直到赫克托在冷冷的泥土里摸到什么東西，感覺像是一顆種子。而等他拿出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更像是一顆牙齒。

【責(zé)任編輯：吳玲玉】

① 墨西哥國酒，通常為乳白色，富有粘性，帶酸味。

② 墨西哥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