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彬彬
學(xué)者趙園在《北京:城與人》中談?wù)摿顺桥c人的關(guān)系:一個大城與它的居住者和描繪者總是產(chǎn)生著錯綜復(fù)雜的關(guān)系。在老舍的《想北平》中,城與人也是一個別樣的解讀視角。老舍用一虛一實、一顯一隱的方法,塑造了北平城的兩副面孔。平民和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賦予了他跳進、跳出的優(yōu)勢與能力,他一邊生活,一邊拉開距離,審視北平之于自身的特殊意義。連.接城與人的無疑是文化,它存在于日常起居和灑掃應(yīng)對中。借助這種文化共同體,老舍完成了關(guān)于一座城市的文學(xué)想象。
兩副面孔的北平城
老舍筆下的北平城有兩副面孔,從時間軸看,一者為老舍兒時居住的北平,一者為老舍落筆之際的北平。前者為虛,后者為實。前者顯露于表層,后者卻隱藏在字里行間。只有讀出一顯一隱、一虛一實,才能領(lǐng),悟老舍幾欲落淚的深情。
先看老舍兒時居住的北平。老舍絲毫不掩飾他對北平的愛:“可是,我真愛北平。這個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既然這份愛無法直接說,那么只好通過“不愛”來凸顯.了。在老舍眼里,不管其他地方多么好,都無法與北平相比。歐洲的四大歷史都城都入不了老舍的眼,倫敦、羅馬、堪司坦丁堡自不必說,就連近似北平的巴黎,老舍仍然覺得“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兒”,太熱鬧,太曠,使人疲乏。這種愛毫無道理和邏輯可言,是非理性的偏愛。但正因無理,才見真誠;正因非理性,方顯熾熱。
老舍筆下的北平是多么“安適”和“自由”啊!雨后什剎海的蜻蜓、夢里的玉泉山的塔影、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墻上的牽牛,以及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所有的這些平凡俗物,在老舍心里都是人間至寶,和他的心靈相黏合。“面向著積水灘,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回首往事,老舍不禁沉醉其中。對于兒時的老舍來說,北平不也是他的甜蜜搖籃嗎?一座城市是拒絕抽象的,它只能活在個體的生動感覺中,訴諸個人的經(jīng)驗,從而活著。正是有了這些生動的細(xì)節(jié)和私人記憶,北平城才鮮活了起來。
但是,作為一個細(xì)心的讀者,我們要時刻牢記不被作家的“障眼法”所蒙騙。寫了什么固然重要,不寫什么同樣凝聚了作家的匠心。人間俗世原本.就是美丑共存、好壞不分的,其中有美妙的情調(diào)和平衡的秩序,必然也充斥著尖銳、粗糙、丑陋的渣滓。缺少了任何一部分,都只能是田園牧歌。從這個角度來看,沈從文有邊城,而老舍有北平。正如老舍在《我熱愛新北京》一文中所剖白的那樣:“不管我在哪里,我還是拿北京作我的小說的背景,因為我閉上眼想起的北京是要比睜著眼看見的地方更親切,更真實,更有感情的。”老舍孩提時代的北平真的如烏托邦一般了無雜質(zhì)嗎?恐怕不是。老舍所說的“安適”“自由”不是他回憶中北平的常態(tài),而是被無意識美飾過的帶有強烈愿望色彩的“理想中的生活”。無論是老舍以北平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若干作品,還是歷史卷軸上所記錄的點點滴滴,都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信息——老舍回憶中的北平經(jīng)過了額外的提純、有意的選擇和自覺的忽略。在時間和空間的雙重距離下,老舍對過去的經(jīng)歷進行了重寫。
除了這個理想狀態(tài)中的北平,文章里還隱藏著一個危在旦夕的北平。《想北平》寫于1936年,老舍身處山東濟南,與北平直線距離不過數(shù)百公里,加之有火車、汽車等交通工具,回去一趟應(yīng)該不算難事。然而他只能落淚,因為此時的北平城正實實在在地遭受著破亡和淪陷的危險。日本步步緊逼,《何梅協(xié)定》的簽訂、“冀察政務(wù)委員會”的成立使社會動蕩不安,民生凋蔽。想回去而不得,飄搖之時局和亂世之硝煙阻擋了老舍的腳步,卻沒有使他放下手中的筆。老舍只能在回憶中一次又一次地描摹北平的情調(diào)和風(fēng)姿。現(xiàn)實中越不安,就越想念北平;周遭世界越是充滿渣滓,就越需要建構(gòu)一片精神凈土。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帶霜兒的玉李……怕是再也享不了北平的清福了!“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結(jié)尾的“想”不同于平常的思念,而是一種憂心如焚的牽掛,一種刻骨銘心的擔(dān)憂。老舍把滿腔熱血訴諸筆端,在“無我的北平”想念“有我的北平”,在修飾和裁剪中使北平成為一個近乎純凈的審美對象,用以抵抗現(xiàn)實中的日寇鐵蹄和國破家亡。虛實中彰顯了一代知識分子的民族眷戀,顯隱里沉淀著鄉(xiāng)思和國恨。回憶難免有加工,但我們能確信的是,無論是哪一副面孔的北平,都是“老舍的北平”。
雙重身份的北平人
一座城市其實有兩類人,一類是消融于城市的人,另一類是在思考自己與城市關(guān)系的人。老舍無疑就是具有這雙重身份的北平人。一方面,他是平民;另一方面,他又是一個老派的知識分子。身份的雙重性使老舍既能進入北平,又能跳出北平,審視北平之于自身的特殊意義。
和中國很多當(dāng)代作家不同,老舍是徹頭徹尾的貧民。老舍在自傳中說自己的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老舍一出生,母親就為缺錢招待親戚發(fā)愁,一入冬必須給人家漿洗大堆衣服,家中每日只進兩餐。即便如此,還老為還債憂心忡忡。老舍十多歲才靠別人資助勉強上了學(xué),就連升入師范學(xué)校的十元保證金,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一筆巨款。他在《想北平》中自稱“像我這樣的一個貧寒的人”,此言不虛。在底層摸爬滾打的經(jīng)歷,使老舍對平民生活有一種天然的熟悉感。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在富人們看來微不足道,但恰恰是他專有的享受;家家院子里種的“草花兒”省錢省事,雖然不值一提,但煞是可愛;更不必說韭菜葉上帶著的泥點了,一個在高宅大院里頭生活的人恐怕只會嫌棄它臟亂。
老舍是北平的定居者和參與者,更是一個思考者和審視者。士大夫的自我意識讓他化作一個說書人,鑒賞著又意識到自已在鑒賞,描述著也明白自已在描述。他得以在書寫北平時一邊贊嘆,一邊評論,一邊陶醉,一邊保持距離,出入之間保持著一種令人著迷的張力。
與其說老舍是在寫北平,不如說是在寫“我的北平”,是在寫“我”。一旦和審美對象拉開距離,老舍對北平的書寫,就不再僅僅是描繪一座城市“枝枝節(jié)節(jié)的一些什么”,而是借北平寫自己的過往歲月和精神成長。“每一小的事件中有個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個北平。”北平那么大,大到只夸獎一點是對它的看輕。北平的事情那么多,但“我”知道的太少了,即便“廿七歲才離開”,“我”也只觸摸到了北平的九牛一毛,但僅僅這么一小部分就夠“我”想一輩子了。這份想和愛太深了,以至于超出了語言的統(tǒng)轄區(qū),域,只能用“獨自微笑和落淚”來試圖抵達心靈。
老舍說,他對北平的愛“幾乎是要說而說不出的”,如同對母親的愛。而北平確實如母親一般,不僅在物質(zhì)上養(yǎng)育了老舍,更在精神上滋養(yǎng)了老舍。“我的最初的知識與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與脾氣里有許多地方是這古城所賜給的。”老舍還以北平為背景寫下了《四世同堂》《駱駝祥子》《北平的夏天》《北京的春節(jié)》《〈<想北平>:我的理想家庭》《我熱愛新北京》等一系列作品。北平深刻地影響了老舍的創(chuàng)作,從內(nèi)容題材,到京味語言,甚至包括審美情趣。北平成為老舍審美創(chuàng)造中的沖動、刺激和不竭的動力。可以說,北平不僅是他藝術(shù)生命賴以存活的土地,也是他描寫過的最重要的人物。愛既然說不出,那就寫出來吧。于是老舍以一個知識分子的立場,在遠處觀照和打量著北平。因而,北平之于老舍既是故鄉(xiāng),也是異地。
人城關(guān)系中的文化共同體一座城市只有與人發(fā)生緊密的精神聯(lián)系后,才能成為文學(xué)的對象。老舍習(xí)慣于在平凡俗常的生活場景中窺視歷史、時代和文化。老舍在《想北平》中就借吃和住這兩種人們最為習(xí)焉不察的日常起居,把人和城連接起來,進而塑造出一個文化共同體。
“吃”在文化范疇里,不是僅僅滿足欲望的生理需求,而是審美與藝術(shù)化的生活態(tài)度。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本是尋常之物,但經(jīng)由咀嚼和咂摸,就“幾乎有詩似的美麗”。帶著一層白霜兒的沙果、海棠、黑棗、柿子并無特別,但在老舍筆下足以殺一殺美國的橘子的威風(fēng)。筆觸越細(xì)密,狀物越生動,老舍對北平的愛與認(rèn)同就更加強烈,文化上的懷鄉(xiāng)總是親切而充滿煙火氣的。
生存的空間形態(tài)也極大地影響著人的文化性格和城的文.化面貌。北平“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處處有空兒,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氣”。這種建筑格局是一種居住方式,改變著人們的交際方式和生活方式,從而改變著文化形態(tài)。“建筑家創(chuàng)造了它的意象:一個有形呈現(xiàn)的人類環(huán)境,它表現(xiàn)了組成某種文化的特定節(jié)奏的功能樣式。”(蘇珊.朗格《情感與形式》)試想,在上海的弄堂或者黃土高原的窯洞里,恐怕是孕育不出北平人的文化氣質(zhì)的。
北平城里的這些風(fēng)俗,經(jīng)由人的創(chuàng)造和加工成為一種文化,而它的文化意義也有賴于人的發(fā)現(xiàn)和闡釋。“北京屬于幸運者,它為自己找到了老舍。同樣幸運的是,老舍也聽到了這大城的召喚,那是北京以其文化魅力對于一個敏于感應(yīng)的心靈的召喚。”(趙園《北京:城與人》)而經(jīng)由老舍建構(gòu)出的北平形象,甚至制約和誘導(dǎo)了后來者對這座古城的認(rèn)識與理解。
老舍想的是北平,是兒時的北平、今日的北平,更是作為文化載體的北平。想北平的人是老舍,是貧民老舍、游子老舍,更是“北平的老舍”。北平見證了老舍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而北平的城與人屬于昨天、今天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