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云
古來名士喝酒緣“愁”。《將進酒》主要圍繞兩個問題寫“喝酒”,一是如何喝酒,二是為何喝酒。無論是描寫喝酒的場面,還是傾訴喝酒的原因,詩歌給人傳遞出來的喝酒形象用“巨人式的愁李白”來概括都頗為恰當。
如何喝酒?李白直言“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殺羊宰牛,為喝酒準備了充足的排場。這場盛大的筵席,是否有眾多嘉賓呢?根據(jù)背景資料,這首詩為李白天寶年間離京后,漫游梁、宋,與友人岑勛、元丹丘相會時所作。并且,本詩中另一句急促勸酒的詩句“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直接點酒友之名,驗證了歷史背景資料的記載。“會須一飲三百杯”,至少表明李白喝酒的興致膨脹,喝酒的欲望爆發(fā),恨不能傾盡酒缸。可是其中也有一個因為尋常而容易讓人忽略的疑問;如果將“三百杯”夸張為“九百杯”,更有利于表現(xiàn)喝酒的豪氣,因為“九”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表示一種最高級的基因;為什么李白此詩用“三”而不用“九”呢?李白在創(chuàng)作《將進酒》之前寫過名叫《襄陽歌》的詩歌,其中有名句“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所以《將進酒》中再次寫作“三百杯”,有理可道,有據(jù)可循。而且,三百杯作為夸張,已經(jīng)足夠說明酒量非凡。
一般人勸酒,不會做到砸鍋賣鐵換酒醉飲的程度,可李白非同尋常。他豪言:“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李白直接責備主人小氣不爽快,還呼喚小兒將自家的寶馬、皮衣抵押換酒,可見酒已經(jīng)成為了李白最心愛的寶貝,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在現(xiàn)實生活中,李白雖然被皇帝賜金還鄉(xiāng),云游四方,但是不久就陷入家財耗盡之境。如何喝酒?李白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豪飲狂醉。
因此,天下人讀《將進酒》,不得不疑問:李白為何如此癲狂?但是,李白其實并沒有喝醉,可能是喝酒的調(diào)子高,而真正下肚的酒并不多,因為本詩的詩句顯示出他極為清晰的邏輯思維和異乎尋常的智慧思考。詩歌首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奔放的黃河之水承載著李白深厚澎湃的人生感慨,痛惜黃河之水一去不復返。比興之后,以對句寫出“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詩歌進入到深切熱愛生命的主題。李白強烈感受到時光的彌足珍貴,人生的短暫和脆弱,所以要縱酒,且醉酒的原因鐫刻著悲憫生命的痕跡。此即為“悲”。
沉淪于“悲”非豪士,并且李白之悲非為爭奪俗物。李白坦言“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他鄙夷世俗利祿,所以能夠做到買酒揮金如土。因為對現(xiàn)實不滿意,所以更愿意與心愛的美酒為伴而眠。為什么對現(xiàn)實不滿?詩中接續(xù)的兩句說“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難道李白是為了飲酒流芳百世嗎?李白不是如老莊、孔孟一般的圣賢,他甚至因為不知“道”、不知“勢”,不懂正邪秩序、人心向背而險些惹上殺身之禍。李白不會缺乏自知之明,不會認為自己是圣賢。他在此嘲笑古代的圣賢一生寂寞冷落,但古代圣賢雖有寂寞于世的從某種角度而言的整體悲劇氣質(zhì)而李白在此也不乏自欺欺人的嫌疑。類似反語的寫作手法,實際上更多流露出他對古代圣賢的崇敬,以及想為圣賢而己不可為的羨慕之情。李白表面上不看重圣賢的魅力,不以古代圣賢的崇高地位為意,更愿意成為一名瀟灑卻能后世留名的飲者。實際上這是借古代圣賢們曾經(jīng)的生活遭遇與后世榮耀來打擊世俗權(quán)閥中的腐朽勢力,是借圣賢們的偉大形象來反襯、諷剌當時朝廷中腐敗得意的權(quán)貴的渺小、脆弱和悲哀。李白借此為自己喝酒找了高大上且看似強有力的理由,實際上憤怒不平之氣深奧曲折尤為強烈。這種思想的深度和高度,以及寫法顯示的氣魄,凸現(xiàn)出李白大手筆、大胸懷的“巨人”氣質(zhì)。心中不悲不憤,故意飲酒一定不是真正的飲者。并且,真正留名后世的飲者,比之圣賢數(shù)量更少。李白認為只有寄情于酒的飲者才能在后世留下美名,這似乎是故意編造的一種荒謬可笑的自我精神勝利,而本質(zhì)是對當時以楊國忠為代表的黑暗的朝廷統(tǒng)治勢力的蔑視,是不滿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憤懣之語。再者,結(jié)合詩人生平,此時李白年事已高,被放還鄉(xiāng)野已十年之久,仕途在現(xiàn)實中可以斷定已經(jīng)無望。所以,他在此不可能是為了在后世留下美名而故意痛飲,而是在憤恨人生,憤恨頑固僵硬的腐敗社會現(xiàn)實而縱酒。
此外,李白的酒量可能不大。杜甫寫到:“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街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一斗酒就能讓李白詩意神來,醉臥長安街,而比李白能喝的飲者大有人在。古代的斗可以作喝酒的酒杯,如作為量器,一斗酒大約相當于今天的四斤酒,古代酒的濃度大約相當于今天的可樂。可見,李白并非酒量過人的飲者,就更不可能為“飲者留名”而豪酒。
下句“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李白抒發(fā)心中的憤怒不平之氣趨于明顯,他對才高八斗但蹭蹬失意的曹植當然非常熟悉。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李白表面上是在羨慕曹植貴飲歡歌,證明自己舍棄、淡忘朝廷任用,縱情美酒的正確性。實際上李白寫曹植就是在寫自己,他已成為了曹植的化身,也遭受著曹植的失意人生。李白在拿酒與后世留名的曹植對抗自己被打壓排擠的人生境況,對抗打壓他的腐朽勢力,從而實現(xiàn)自我超脫與勝利。這已經(jīng)超越了“悲”而縱酒的內(nèi)涵。此即為“憤”。
因“憤”豪酒非李白。因憤懣不平而喝酒的士人有嵇康、阮籍等,以竹林七賢為代表,他們成為了名士,但是成不了“巨人”,更無法成為“酒中仙”。《調(diào)玉集》引《晉抄》:“(嵇康)為性好酒,傲然自縱,與山濤、阮籍無日不興。”但嵇康注重養(yǎng)生,喝酒能節(jié)制酒量,淡化了幾分李白的酒味。阮籍崇奉老莊之學,故意逃避現(xiàn)實,謹慎避禍,成了窮途之哭,他的生活被壓榨,自由被抽空,他沒有了自我生活灑脫樂觀的智慧和膽魄。竹林七賢通過飲酒來消除內(nèi)心對社會名教繁苛、動蕩不安、戰(zhàn)亂頻繁的苦悶,僅僅停留在借酒消愁的思維和精神層面,灑脫的身姿頂多上升至“半空”之中。
李白不是為了消愁而狂酒,他的名句“舉杯消愁愁更愁"告訴世人,他無法通過喝酒解愁抒憤,但是李白為何還喝酒呢?寫《將進酒》之時,李白事實上已經(jīng)被貶十年,但他仍自信地狂言“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他此時“得意”嗎?很明顯不得意,此時還能算是“有用”的人生嗎?當然不能算。但是不得意的處境中李白有達觀,面對無用的現(xiàn)實李白有傲岸。李白氣貫長虹地勸酒:人生得意的時候需要狂飲讓人生十足快意,暫時無用的時候也要擲千金豪飲,不計錢財。
顯然,李白在平淡甚至坎坷的生活中,快樂的時候要窮盡地享受快樂,缺乏快樂也要創(chuàng)造歡樂的時刻。無論生活環(huán)境的平順或坎坷,他都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樂趣、創(chuàng)造樂趣,閃爍出熱愛生命的耀眼光輝。李白根本上思想樂觀、心.胸開闊,他喝酒的原因已經(jīng)遠遠超脫于世俗“悲”與“憤”的范圍。因此,他能夠在人生歷程中始終保持超常的樂觀心境,形成超越天下名人大家的風流。酒為李白的摯愛,能夠讓他“盡歡”;為達到人生“盡歡”的狀態(tài),李白本性愛飲酒。此即為“樂”。
概而言之,李白的一生,是酒中人生。酒即為“樂”,酒為樂是李白的思想標簽,因此,他能承載起一生的“愁”。即便是萬古的“愁",李白也能一飲而過。結(jié)果,李白就成為了“巨人式的愁李白”,成為了“酒中仙”,飛上了莊子宇宙中九萬里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