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松
經典小說通常會有意識地描寫死亡。作家借助人物的死亡,來表達對社會的理解和思考,更好地表現生活的真相;閱讀者通過閱讀死亡,看到更豐富的社會真實,感受一種別樣的人生,并為之同情、痛苦、震撼、奮起。海明威說:“一個故事講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會發現死亡是最佳結局。”畢飛宇曾感嘆:“我喜歡‘心慈’‘手狠’的作家,‘心慈’加‘手狠’大概可以算作大師作家的共同特征了?!蔽覀儼l現,小說中的經典形象,他們死亡的方式是不同的,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蛘哒f,作者為自己的人物打造了最適合、最恰當的死亡模板,一旦完成后,又把這塊模板毫不猶豫地打碎。而這種死亡方式,讓,人物形象個性突出,意蘊豐富,深入人心,進而產生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
格斯拉非得餓死?
《品質》最詭異之處是靴匠把靴子做得越好,生意反而越淡;做出頂好靴子的人,卻患慢性饑餓,最終活活餓死。高爾斯華綏為何如此設計小說主人公的死亡?可不可以讓格斯拉因其他的疾病或者意外一比如像他哥哥一樣憂郁而死?這確實值得深究,作家完全可以設計格斯拉其他死亡方式,甚.至讓這位靴匠免于死亡的完美結局。而小說家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門心思和閱讀者唱對臺戲,選用了最不可能的方式——餓死。
我們知道,主人公的餓死出自小說結尾處店鋪的繼承者之口。這位年輕人一直在強調格斯拉的慢性疾病和奇異之處,這是一種營養不良、長期積累的疾病,也不見得不可救藥。格斯拉是一名手工藝者,任何一門手藝的底線是養家糊口。他生產的靴子應該是產生利潤的商品,他的身份應是追求利益的商人。而小說的巧妙之處是設置多種錯位。靴匠把原本作為商品的靴子視為創造的藝術品和自我欣賞的杰作,重視制作過程而忽視營銷手段和顧客需求,把日常的制作視為一種情懷,甚至一種宗教,不惜生命地創造而非制作靴子,把本應養家糊口的職業視為不計成本、癡迷理想的藝術等等。如此的錯位,勢必被同行視為另類,被顧客逐漸冷淡,被社會步步擠縮。再則,他的哥哥由于接受不了慘淡的事實,先他而去。一般來說,把哥哥的死亡寫在前面,作家是有意識地拯救弟弟,讓他有所改變,而不至于餓死。再說,在英國工業革命時期的倫敦,靴子已經成為日常生活必需品,無論是王室成員還是普通民眾,都不可缺少。換而言之,格斯拉只要稍微轉換一下眼光,改變一下思路,市場和顧客就完全可以擁有,而不至于落個餓死的結局。然而作家還是狠心設計了最不可能的死亡方式。我們可以想象,經常斷炊、廢寢忘食、“不識時務”的靴匠,那種忍受慢性饑餓侵蝕的孤獨和痛苦,那種為信仰而不顧一切的執著和堅決,此刻的格斯拉已經定格為在困境中堅守的殉道者的形象。從這層意義上說,餓死這種最反常的、最不可思議的方式恰恰是格斯拉最正常合理的離開方式。靴子的品質、靈魂和人物的品質、靈魂自然地融為一體,不可分割,從而激起讀者極大的心理震撼。
貝爾曼一定要得肺炎而死嗎?
《最后的常春藤葉》中,一位窮困潦倒的老畫家,付出生命,拯救一位與自己無親無故的年輕姑娘,這本身就是一個賺足眼淚的題材。假如貝爾曼沒死,小說就成了謳歌平凡人助人為樂的故事。至于貝爾曼的死亡,如果要一般的作家來寫,完全可以寫成凄風苦雨的夜晚,老人在畫葉子的過程中跌落,受傷,然后去世;或者在回家的路上發生意外而去世等等。而歐·亨利偏偏設計成患肺炎,并且僅僅兩天后就猝然去世。貧困潦倒的人物,住在簡陋寒冷的住房,為生活勞累奔波,冬季得肺炎其實也不算意外。但我們驚訝地發現,因他救助而重生的瓊珊,患的也是肺炎,并且堅持了一個星期。
讓施救者和被救助者都得肺炎,一死一生,這是偶然的巧合嗎?通常在小說中,作者藏匿在人物背后,比較忌諱直接跳出來發表議論、抒發情感。而對于貝爾曼的死亡,我們明顯感受到,作家情緒不能自控,他必須要跳出來,借蘇艾之口,用這種最直接、最簡單、最明白的死亡方式告訴瓊珊和讀者:生命是如何不經意間完成傳承,哪怕就是簡單的一命換一命,瓊珊的重生就來自貝爾曼的毀滅。把抽象的舍己救人、自我犧牲的精神形象化、具體化,這很大程度上又和世人信奉的為拯救他人而甘受痛苦的宗教形象相吻合。一位看似生活的失敗者、猥瑣者、多余人、小丑,在忍受病痛的折磨中,卻創作了生命中的杰作,在一夜之間蛻變為圣人。貝爾曼“從一個窮愁潦倒的人物,變成了一個崇高的英雄,這不但非常有戲劇性,而且非常深邃”(孫紹振),以致讓人們沒有時間去感喟、評論這位因感染肺炎而猝然離世的老者,他的生命在精神藝術領域得到了重生、升華,小說洋溢著博愛、救世的情懷。
祥林嫂的死亡“說不清”
格斯拉和貝爾曼的死亡都放在小說的結尾處,而《祝?!分邢榱稚┑乃劳?,卻擺在作品的開篇。如果說前兩位的離世還可以找到具體的原因,而祥林嫂到底是怎么死的,在文本中卻是遮遮掩掩。魯迅為何會如此處理結局?祥林嫂被李歐梵先生認為“可能是魯迅小說中最不幸的一個孤獨者”。其.實關于這位女人的死亡,大作.家完全有許多種選擇:病死、凍死、餓死、嚇死、投河自盡、自縊而亡、撞墻而死。既然已經淪落為“木刻似的”乞丐,且乞討時“空的破碗”,加以“問靈魂”事件的惶恐,上述的種種死亡都有可能。
魯迅擅長寫死亡的豐富多樣性。比如其小說中,華小栓、賀老六、魏連殳是病死的,阿毛被狼吃了,阿Q遭槍斃,夏瑜被砍頭,陳士成跳了湖,范愛農溺水而亡。而對祥林嫂的死亡,魯迅創造性地用了“窮死”一詞。其實祥林嫂在小說中已死過一次,那就是被搶去嫁給賀老六時,她反抗得很“出格”,頭都碰破了。而“窮死”似乎能和祥林嫂沾上邊:出身命運的窮苦,物質生活的窮困,精神狀態的窮途等等。對于“窮死”,無論是魯四老爺的氣急敗壞,還是短工的簡捷淡然,這位女子的死如石沉大海,如塵芥,如被人厭倦了的玩物,是一種最“說不清楚”的死法。
偉大的作家總是和讀者的閱讀期待相向而行,作為“魯迅小說中最強烈的悲劇描寫的作品”(李歐梵),“窮死”意味著什么?祥林嫂的死亡悲劇最奇異.之處,就是讓你找不到具體的兇手或者責任人,無法進行責任追究和道德審判。如果硬要找個替罪羊,可以說祥林嫂是被無形的、集體認可的觀念殺死的,盡管這種觀念是荒謬的。所以說,不具體指明死亡的方式,而用“窮死”兩字,這樣就把一個原本常見的、讓人同情落淚的不幸婦女的苦難敘事和命運悲劇,轉變為引人思考、留下廣闊思維空間的社會悲劇,讓我們聽到“兇人的愚妄的歡呼,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魯迅),領略世人看客尖刻的冷漠,體會卑賤者的希望、訴求被毀滅的冷酷。在極其熱鬧、喜慶的祝福聲中,“窮死”道出了人情冷暖、毀滅吃人的悲涼和荒誕的本質。在常見的故事中,自然巧妙地嫁接了深刻的啟蒙主題,這或許就是魯迅作品的偉大之處。
死亡的話題,存在現實生活之中,而在小說世界中得以藝術地呈現、升華。作家通過虛構貼合人物發展的最合適的死亡方式,盡量表現出生活的真相,讓人有心動,有落淚,有思考,有領悟,進而產生穿越時空的悲劇打擊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