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云梯（組詩）

倒 影

大地——一塊放倒的墓碑

誰歇在上面都可以

可以是鳥，可以是魚

也可以是一些嘈雜或微弱的聲音

翅膀歇在上面，鱗歇在上面

天空歇在上面，水歇在上面

歷史歇在上面，音樂歇在上面

詩跟在后面，也歇于其上

寫詩的人，在大地上翻曬谷物

像一種淘干糧食血液的作業

也像，風干多年前的自己

額頭濕潤，像清晨頂著露水出發的人

夜里，站在大地上眺望宇際

發現自己的詩有些像星空的倒影

如此熱愛自由，多像大地的囚犯

我們的倒影在夜空

隱形云梯

春秋人心太高，公輸般為楚造云梯

沒有神的殿、天的門，只夠得城墻上的風聲

兵戈、殺伐爬上去

起于草野的命，跌下來

1986年，薩爾加多鏡頭對準巴西佩拉達金礦

泥濘斜坡，五萬人背負沙袋登上繩木搖晃之梯

知識分子、工人、農民……

沒人被奴役，唯欲望在梯上呼喚

谷底至谷頂，跌落升騰

在這平日不得見的世界

沙袋里裝著金子，也裝著淘金者的墓碑

我父亦為木匠

楚惠王找不到他，巴西佩拉達也沒他的跫音

在一塊見方土地，他用榫卯固定煙火

做梯是他拿手活計，唯自家梯粗糙

等粗原木橫桿，等距鉚進兩根長木

千層底、橡膠底、泡沫底……

同炊煙一道爬上屋頂，翻曬谷物

風爬上去，云也爬上去

日頭爬下來，帶著馬嚼夜草聲

蒼穹醒著星，屋頂睡著糧

糧食體內的水，被時間掏空

人間，得一日失一日

閉上眼，一架梯立在時間體內

向上夠得屋梁，向下抵得墓床

在忽上忽下的視線里

我窺見了——

人世的忐忑之心

我的心是鐵做的

像一把錘子咚咚在敲，我的心是鐵做的

我在胸腔里打鐵、釘釘子，把恨變薄變細

把內心世界變堅固，握住釘子般握住疼痛

少有人聽見——被忽略的活著的聲音

掩蓋在密閉的斗室，耳朵貼在左肋就能聽見

敲打聲，讓我以為被鍛造物會很鋒利

我奔跑、怯懦、憤怒、恐慌、羞愧、用力愛恨

不貼近胸腔，也能聽見無節制的敲打聲

我輕易不會去聽，深知它不會輕易停下

世界像一個工廠，活著的人都掄起錘子

在狹窄空間里，貪婪、孤獨、沒日沒夜

敲打謊言、怨恨、惶恐、膽怯……用盡一生

氣力

世界扔來的苦難，都在咚咚聲中被敲打回去

我慶幸自己的心用鐵做成，能捶打柔軟與堅硬

讓自己知道：愛，在無數次的敲打中得以成型

那就是我

比那老房子、收音機、鐵馬槽年輕多了

比腳下的星球、頭頂的星空年輕多了

星際里的一顆塵埃、一截做船的木頭

看上去孤獨、漂浮，居無定所

對遙遠的某個地方抱以向往

把軀殼當成故鄉，把鞋子當成客棧

舞動手臂走向你，沒有電影里的復雜、猶豫

體內住著一群人，也住著這群人的鄉愁

他們幫我虛構一座城市或一個村莊

他們站在另一個星球上，沒有邊境

他們是群異鄉人

即便不被歲月流放，也會到別處去

把生活搬遠，足下地用以懷舊

把向往的位置，真切地熱愛一次

那就是我！

舉起一塊橡皮

也許，我該寫一幕有關橡皮的話劇

小眾，在昏黃的劇場里

每個人手里都有一塊橡皮

等大，卻有不等的可能

關于臺詞——

A說：

舉起一塊橡皮，像舉起一種可能

可能不是空白

B說：

舉起一塊橡皮，像舉起我的故事

越來越不完整

C說：

舉起一塊橡皮，像舉起一把手槍

用它柔軟的子彈，可修改時間的旁白

A說：

舉起一塊橡皮，像舉起一顆棋子

到處都是活眼，我還猶豫什么？

B說：

舉起一塊橡皮，卻擦不去周身浮塵

險些擦掉家族史和膚色

C說：

舉起一塊橡皮，擦去沒有準備的愛情

包括膽怯、卑劣，但別擦去必要的苦難

旁白：

拇指大的絕緣體，不沉重、不復雜

它的身體，將與那些錯誤一同消失

無能為力

我所在的城市上空，有鴿子在飛

能飛的鴿子不用數，一定沒有巴黎多

不能飛的在烤爐上，烤熟的鴿子無能為力

突然停水，偶爾停電

面對沒沖的馬桶和沒電的手機

用水電解決的事，無能為力

一陌生人坐在畫室外的樓梯上哭

聲音漫過臺階，但卻畫不出來

對著一張白紙，色彩無能為力

路過一酒家，店面外圈養著羊

圍欄上掛著字牌：活羊現殺

羊們還在吃草，吃草的時間無能為力

世界還不太平，時常會有戰爭

戰火中奔突的人們，無能為力

不怪武器，武器在人類面前無能為力

→ 塵軒 本名譚廣超，生于1988年，吉林松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家》雜志編輯。作品散見《作家》《青年文學》《綠風》《詩林》《詩歌月刊》《星星》詩刊等文學期刊，有詩作入選《年度中國詩歌》《中國最佳詩歌》等多種選本。著有詩集《圈地運動》《隱形云梯》，詩書畫集《譚廣超詩書畫作品選》。參加第八次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第十二屆全國散文詩筆會。曾于北京、長春等地舉辦個人詩畫展及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