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孜
第一次讀《城南舊事》,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時的我,懵懵懂懂,讀這書只覺得像是身邊的同齡人在跟我說好玩的故事。如今,我上了大學,通過電影的方式再一次接觸了《城南舊事》。驚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眼中的世界與英子眼中的世界開始呈現不同的輪廓。我開始可以用成人的眼光,來審視異質的兒童世界。也通過英子的眼,來重新認識這個我原本已經習以為常的成人世界。
《城南舊事》在敘事方面的顯著特點是,它是作者在年過暮年后重新以孩子的視角記錄童年的故事。相信任何看過《城南舊事》的人都會有所感覺——唉,英子眼中的世界好像與我眼中的世界有哪里不一樣。而兒童視角事實上不單指兒童的視線范圍,更是將兒童對周圍環境的所聽、所視、所想有機統一起來,用孩子的眼光認識與理解這個世界。孩子的目光是怎樣的目光呢?那是溫柔慈悲,不帶有任何偏見的目光。在眾人都將秀貞斥為瘋子而唯恐避之不及時,只有英子發現了秀貞的親切與善良,和她一起染上鮮艷的指甲,聽她反反復復地訴說著自己的故事。當秀貞動情地講述著自己與戀人的故事時,英子大大的眼睛中也盛滿了淚水,然后屏幕前的我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孩子也許還不能完全理解成人世界的紛擾,也許對既定的一切沒有力量改變,但是,他們有本能的感知與分擔痛苦的能力;孩子的目光,是憑依著本能的直覺與簡單的情感邏輯的目光。同一個人,既是四處偷竊的賊子,也是供養弟弟上學的好哥哥。成年人所面對的道德評價難題,被英子用“我分不清海和天,也分不清好人與壞人”笨拙地閃開。她只知道,這個為供養弟弟而被迫走上偷竊之路,在草叢里為自己的行為痛苦糾結的人,不該被粗暴地定義為壞人。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城南舊事》中,除英子的視角外還有眾多成人共同構建的成人視角。英子與成年人對同一事物的評判反復出現巨大差異,事情的發展也往往會走向英子期待的方向的反面,成人的意志一次次滲入英子構筑的美好世界中。這本質上是兒童思維與成人思維的碰撞,更是象征著“真善美”的理想人格與社會現實的沖突。沖突下的一次次失敗,反映了成人規則不可撼動的主導地位。而雖然“不可撼動”,也到底通過孩童的眼將我們已經習慣甚至于麻木的成人世界陌生化,無聲地批判著我們早已默認的冷酷與世俗;正是因為“不可撼動”,才愈發展現出兒童的純真與神圣,激起我們無法排遣的“童愁”。因兒童視角而暴露出的一系列矛盾,極大地拓展了作品的深度,逼迫著我們在矛盾中發出對人類生存狀況的追問。
細數下來,英子記憶中的這些城南舊事全都以悲劇收場。秀貞與小栓子死于車輪之下,以偷竊來供弟弟讀書的賊最終被抓,發現了自己孩子的命運真相的宋媽傷心地離開,以及最后的爸爸去世。人間的無常,社會現實的冷峻,都藏在簡單的幾個小故事中。然而我們會為之而感到傷感惆悵,卻也不至于過分悲痛。想來這其中也有幾分兒童視角的功勞。英子與秀貞一起染上鮮艷的指甲,和小栓子一道嬉笑著蕩秋千,在偶遇賊子時天真地問道:“你是在這里拉屎嗎?”孩子的眼睛能看到殘酷的現實,更能將殘酷的現實柔化。因為是英子,才能發現與創造那么多溫暖生動的細節,才能將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放大,給原本灰暗的現實蒙上了一層光明的色彩。讓人覺得有一個這樣“聰明又厚道”的英子,就還有第二個,第三個;有這樣的英子,生活就不會是一潭絕望的死水。
本片一向被盛贊運用了中國古典詩歌中的多種手法,營造了詩一般的意境。汪曾祺曾說,“孩子的眼光最能完美地捕捉住詩。”這個詩化世界的塑造,與兒童視角密不可分。憑依著純潔質樸的心靈與形象直覺的思維方式,孩子能將萬事萬物都賦予盎然的生命力與純美的詩意,萬事萬物都能成為他們的審美對象,甚至成人的痛苦與煩惱在他們的眼中也帶上了詩的色彩。另一方面,躺在病床上的英子通過報童的播報才隱約知曉了秀貞母女的結局,賊子只留給英子一個沉默的背影,故事的最后英子一家與宋媽夫婦在不同的馬車上向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正是因為兒童視角的有限性,才產生了大量留白,給觀眾留下思索與想象的空間。孩子是細膩敏感的,卻也是“健忘”的。悲劇如兇猛的海浪般霎時涌進他們的心靈,但事后卻不見得留下太深的痕跡。一次次的離別給引發英子心靈的震動,卻也不至于留下創傷。就像是中國畫中的暈染,輕輕地下筆,淡淡地暈開,而不是如西方油畫那般的濃的化不開的沉重。影片通過兒童視角的特殊性實現了中國文化中“含蓄克制”的美學追求,完成了清淡悠遠的意境塑造。
兒童敘事的電影的經典矛盾在于——還是兒童時,我看不懂電影;當我看懂電影時,我早已不是兒童,兒童的眼光、兒童眼中的世界對我來說都成了遙遠的往事。而當我們在成人世界中日益世俗化的時候,我們也愈發感到只有回歸對“真善美”的本能追求,回歸到孩童視角下的詩化世界,我們才能真正得到靈魂的安寧。就如作者林海音在原著后記中寫的那樣:“把它們寫下吧,讓實際的童年過去,心靈的童年永存下來。”愿我們能在成人社會中繼續葆有童心,讓兒童視角下的詩化世界不只屬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