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的呼聲

浮海沉魚

老陳，那段高考時光，感謝你無言的付出，是你用夏天每個夜晚的汗水，為我熬出了一條通向理想彼岸的康莊大道。

1

我和老陳之間對于“打呼嚕”問題展開的激烈交鋒不下幾十次了，每次吵到面紅耳赤、臉紅脖子粗依然難分伯仲，僵持不下去的時候，老張便挺身而出，主動扮演起“和平使者”，以各種撫慰人心的暖暖話語，澆退我和老陳心中隨時躥升的怒焰。

怒焰降息，第二天夜深人靜時，一陣如雷貫耳的呼嚕聲再次觸動雷區……

老陳平時沉默寡言，下班回來后，也鮮少會與我嘮嗑家常，更多的是蜷縮在沙發一角，抱著手機玩。生活大多數的時候，都會在我和他之間豎起兩條平行線，而碰撞火花的唯一機會就是打呼嚕這件事。

高考那年夏天，為了給自己營造一個安靜舒適的學習環境，我悄悄地避開了吵鬧多事的宿舍，從學校搬回了家。

本以為自己躲進了世界上最靜謐的舒適區，現實卻遭遇了晴天霹靂。每到夜晚，挑燈夜戰之時，客廳里呼之欲出的呼嚕聲，沉悶得像憋著一場大雨的天空，一陣輕綿，一陣急促，最后噴涌而出，交響樂般節奏分明。傳進我房間時，這呼聲明顯是一記又一記響亮的耳光，灼燒在臉上，聲聲痛斥自己為什么要選擇回家。

忍受的日子漫長無邊，終于忍無可忍時，我爆發了。當老陳沉浸在呼嚕聲中進入夢鄉時，我心中憋了很久的怒焰，以火山噴發之勢竄向客廳。老陳醒來，睡眼惺忪的樣子，使勁兒揉搓耷拉的眼皮，沖我喊道：“還讓不讓人睡覺！”交鋒開始，我絲毫不退讓，與他大吵起來，振振有詞地陳述著我的辯護理由。老陳則一副怨天尤人的語氣，反駁道：“你說怎么辦，這是我能控制的嗎？”

爭吵愈演愈烈，像潑出去的冷水，覆水難收。彼時，在家中號稱“和事佬”的老張聞訊趕來，三言兩語好聽話，立刻中止了這場硝煙戰爭。

之后，我的學習時間越來越緊，分秒時間都倍加珍貴。而每晚，那場以“打呼嚕”為主題的宮廷大戲，成為學習間歇的交叉曲，從未間斷上演。

有一段時間，我心中對老陳的印象產生了180度的轉變，篤定他是一個不愛孩子的父親。后來，那張“不稱職父親”的標簽，被我狠狠地貼在了老陳身上。

2

漫長的夏天，如鐘表上劃過的時針，走得緩慢。一轉眼，進入8月份，立秋過后，暑熱還戀戀不舍地停留在這個時節，秋老虎的威力更為猛烈。

家里為節省用電，晚上睡覺只開客廳的一臺空調，空調風對準我的臥室，這樣，我們仨都能共享一陣空調風，安然度過炎熱的夜晚。老陳、老張兩人從7月初開始，便選擇鋪上涼席，席地而睡。

共享空調造成了我與老陳之間不可調和的恩怨糾葛，但我的學習之急亦馬不停蹄地被提上日程。面朝臺燈已入眠的老陳，時而一陣激烈的酣睡聲，經過多重回合，揚到最高點時，仿如勒斷的弦，戛然而止。漆黑之中，老張溫柔地輕拍著老陳的肚腩，讓他側身而睡，老陳半清醒半迷糊，嘴里斷斷續續地應聲，并快速地朝一側轉了過去。

等老陳去上班，“和平使者”老張總會一再提醒我，“你爸上班辛苦，晚上喝點酒，就容易打呼嚕，你要學會體諒他。”

飯菜上桌，冒著騰騰的熱氣。老陳輕酌一口小酒，滿目舒心，沉醉之余，我奪過酒杯，法官判案的語氣命令他道：“老陳，戒了吧！不然晚上又打呼嚕，干擾我學習。”老陳的臉瞬間陰沉，溢滿不悅，氣勢洶洶地奪回酒杯，不再理會我。

老陳以他大寫的態度在向我宣戰，彼時，我心中的怒焰在蓄積噴發，兩行埋怨的淚水噙在眼眶，遲遲不肯退去。

3

暑假里，忙碌的學習之余，我和同學相約上海迪士尼，終于逃離老陳呼嚕的困擾，我有種如釋重負的暢快。

晚上，和老張微信聊天，她說：“告訴你一個爆炸性新聞，你爸今天開始在家戒酒了。”我瞬間蒙住，一臉懷疑，并試圖攻破老張的謊言，“騙我呢？”“千真萬確！”“那肯定是你逼他的，過不了兩天，立刻變回原形。”那頭，老張發來的語音里，傳來輕靈的笑聲。

從迪士尼回家，老陳戒酒一周后，我做好了他會痛飲三杯的準備，醞釀許久的數落話語，等待宣之于口。等待多時，最后老陳破天荒地端了四菜一湯上桌，那杯神秘的酒始終未現蹤影。在我眼中，老陳并不是個生活中的好演員，沒有任何演技，和盤托出是他交流的唯一方式。

“快吃飯吧，做了你最愛吃的雞蛋羹。”老陳朝我僵硬地笑了笑，又迅速把臉埋進碗里。

飯吃到一半，他才開口說話，“老爸戒酒了。”

或許遺傳了老陳不善言表的性格，對他突如其來的坦白，我沒有作聲，只是將雞蛋羹往嘴里不停地送，口口下去，像塞了好多棉花糖一樣甜。

面對他為我精心準備的雞蛋羹，我多么想和他說一句：“謝謝老陳！”

4

老陳戒酒后，睡覺時呼嚕聲明顯減小，但由于白天工作負荷大，時而難免還會出現幾聲勻速的喘息聲。

又過了幾天，老陳主動向老張提出，獨自搬回自己房間睡覺，這樣就完全不會干擾到我學習。老張堅決不同意，拒絕的理由是那屋沒有空調，在如此炎熱的天氣，僅靠一臺風扇，難以抵擋酷暑的侵襲。

獅子座天生執拗，決定的事情絕不輕易改變，老陳還是毅然決然地搬回了自己的房間，每晚頂著40度的高溫，他睡得很踏實。自此，我每晚的學習時光，不再有那惱人的呼嚕聲陪伴，靜謐的深夜，我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不安。

打開書本，揮筆寫字的瞬間，我才幡然醒悟，老陳在這段艱巨的備考之路上，始終在用心琢磨如何做一個好父親，他一開始不會，后來全都懂了。面對打呼嚕，他曾向我抱怨，無法控制，完全束手無策。而在后來的日子，他卻一直在小心翼翼地摸索，尋求最好的辦法，去克服自身的困難。

喝了幾十年的酒，面對我的威逼，作為一個父親，出于強烈的自尊心，他不肯當面向我低頭，可是，轉過身子，他還是斬釘截鐵地痛下那份決心。

他拼命地想要演好父親的角色，可偏偏演技拙劣，有時沉默不語，有時氣沖如牛，這一切讓我狠狠地給他貼了張“不稱職父親”的標簽。其實，是我不夠懂他，他只是沒有想好，該以哪一種最好的方式去愛我。

老陳，那段高考時光，感謝你無言的付出，是你用夏天每個夜晚的汗水，為我熬出了一條通向理想彼岸的康莊大道。我的爸爸，你是個演技很糟糕的演員，你也是一個世界上最用心去愛的好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