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西寧到平安驛,一路上,我始終在猜想,陳玉良是一個怎樣的人。
這是高原冬日的一個早晨,湟水谷地迎來了一年中最蕭索的時刻。道路兩側,高大的白楊樹落盡了樹葉,干硬的枝條挺立在酷藍的天幕下,放眼望去,儼然是一幅線條粗獷的素描習作;收割完莊稼的大地看不見絲毫生機,仿佛高原的一切已然蟄居冬眠。唯獨陽光是和煦的。溫暖的陽光潑灑在車廂里,宛如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在你的懷里撒嬌呢喃,渾身上下散發著動人的芳香。
距西寧40公里的平安驛,是一個青海正平路橋與陜西袁家村旅游公司共同投資的集文化展示、特色旅游、生態觀光等功能為一體的風情小鎮,陳玉良是平安驛文化旅游有限公司總經理。
平安驛自去年9月投入運營以來,迅速成為了名滿河湟的網紅打卡地,一年超過百萬的旅客吞吐量,更是讓它創造了青海乃至整個西部的旅游奇跡。
平安驛商業成功后面潛藏的文化啟示無疑具有深度探究的意義,可是我去平安驛卻不是為了這些。前天下午,我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她在電話中告訴我陳玉良新近獲得了“全國民族團結模范個人”的榮譽稱號,這是海東乃至整個青海的榮譽。朋友是一家雜志社的責任編輯,她希望我能和陳玉良接觸一下,并且為他寫點什么,可那時,我對陳玉良一無所知。朋友說,你到網上查一查就全知道了。
為了完成這篇命題作文,當天晚上我打開電腦,有關平安驛的報道鋪天蓋地,可是有關陳玉良的報道卻寥寥無幾,這讓陳玉良更顯神秘。
胡思亂想間,陪同采訪的小高的手機響了,小高刻意壓低的聲音,時斷時續地傳到后座,我依稀辨別出,是有人詢問我們是不是已經出發了,車已經到哪里。
直覺告訴我,問詢的人正是陳玉良。
小高是平安驛的“老人”,拿他的話說,從項目一開始,他就跟著陳總干,我請他談談對陳總的印象,他停頓了片刻后說:“那就給你講一個有關陳總的故事吧。”
我悄悄地打開了采訪本。
一年前的冬天,平安驛的基建工程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一天中午,小高陪陳玉良去吃柴火雞,回來的路上,陳玉良看見路邊一個爆米花的小販正在和城管人員爭執著什么。小販情緒激動。一問才知道,原來小的女兒遠嫁他鄉,兒子先是被騙了十幾萬元的彩禮,為了還賬,后來又被迫給別人家當了上門女婿,小販生活無著,只得沿街爆米花。
爆米花的生意并不好做,風餐露宿吃盡苦頭不說,因為沒有固定攤位,他每天還要和城管“打游擊”,發生沖突也就在所難免。
陳玉良聽后便把自己的手機號留給了小販,并告訴他,等平安驛建成后,自己一定在景區給他找個攤位,讓他安安心心地掙錢。
一晃大半年的時間過去了,陳玉良始終沒有接到小販打來的電話,小高也忘了這件事,可就在平安驛試營運時,陳玉良突然讓小高帶幾個人“挖地三尺也要把小販找到”,小高這才知道,陳玉良的心中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小販,始終記掛著小販的生計。
“人孽障者,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陳玉良說。
那幾天,小高帶著人,走遍了平安的大街小巷,總算是找到了那個小販,而陳玉良也如愿以償地兌現了當初的諾言。如今那個叫吳生彪的小販已經在平安驛干了大半年了,“每個月差不多有七八千的收入哩。”小高說。
這是一個充滿了溫情的故事,我心頭不禁為之微微一動,合上采訪本的剎那,對陳玉良的好奇心也更加重了。
或許是因為心境的不同,再扭頭看窗外的風景時,水瘦山寒的河湟谷地,竟也多了幾分溫存,多了幾分柔媚。
這是一片古老的土地。從趙充國屯田河湟算起,漢文化正式進入河湟已經有兩千多年的時間。時光匆匆而逝,在歲月的流逝中,在歷史的更迭里,河湟的原住民羌族逐漸退出了歷史的舞臺,單一的民族構成逐漸被多元的文明形態所取代,十四世紀左右,河湟地區形成了漢、藏、回、蒙古、土、撒拉等多民族聚居的文化格局。歷史上的河湟谷地歷來少有戰爭,世居在這里的高原人,用和諧消解了矛盾,用尊重締造了文明,多種文明在這里相融交匯,多種信仰在這里水乳交融,河湟地區由此成為了中國西部乃至整個亞歐大陸版圖上,文化構成最豐富、人民生活最和睦的區域之一,而這也恰恰為平安驛開發以前民族風情為基調的旅游業打下了基礎。
景區由鄉愁民俗、鄉野田園等五大板塊構成,是名副其實的“河湟多元文明的展示地”,項目總投資20億元,一期板塊占地約66.67公頃,建筑面積約16萬平方米,投資約3.6億元,目前鄉愁民俗板塊開放。
經過一年的運營發展,如今已有一百多家商戶入駐平安驛。小高告訴我,入駐平安驛的商戶中,有近40%是少數民族,為了滿足不停少數民族的需求,根據陳玉良的建議,景區中不僅建有寺院佛塔等建筑,還設有一處占地210平方米的穆斯林文化館(誠信堂),可供游客參觀。
在平安驛,最有特色的是一處由十幾棟漢、回、藏、撒拉等風格的院落組成了建筑群,這些帶有濃郁的民族特色的院落在平安驛毗鄰而居,“居民”彼此和睦,相親相愛,成為了平安驛特有的文化現象,平安驛人親切地將這條巷稱之為“團結巷”,這個院落群,不僅從一個側面反映出了河湟文化的多元魅力,同時也體現了河湟人民向往和平,追求美好的精神風貌。
“每逢過節,住在這些院落的‘居民們都會互相走動,那時,身穿不同節日盛裝的人們,穿梭在團結巷里,真可謂是平安驛的一道景觀。”小高說。“不同民族的商戶在團結巷里做生意,他們彼此尊重,相處得就像是親戚一樣,大事小情互相幫忙,從沒紅過臉。”
說話間,我們的車在平安驛的辦公樓前止步,小高告訴我們,陳玉良正在辦公室里等著我們。
辦公室的門沒關,透過門扉我們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正在辦公室一角的茶臺前忙碌著,辦公室里充滿了普洱茶的芳香。
這是一間毫無特色的辦公室,寬大的辦公桌前圍攏著一圈黑色的皮質沙發,辦公桌上出奇地干凈,桌面上沒有文件,沒有報表,甚至就連那臺筆記本電腦,也落著薄薄的灰塵,唯一有特色的就是男子正在擺弄的那個簡陋的茶臺,空曠的辦公室里,似乎只有它能彰顯主人的審美和情趣。
茶臺前的男子正是陳玉良,看到我對茶臺感興趣,他羞澀地說,其實平時自己很少用,“要不是今天你來,我哪有時間泡茶?”
原來,今年下半年平安驛的二期工程正在施工,工地上的事情很多,陳玉良的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那里,有時和工友們一呆就是一天,工作人員只好將需要他簽署的文件直接送到工地上,辦公室也就成了一種擺設。看得出陳玉良是一個實干的人。
陳玉良與想象中的形象差距很大。中等個頭,微微發福,一件黑色的皮夾克松垮垮地罩在身上,這使得它看上去不像是一位老總,倒更像是一個渾身沾滿泥土芳香的鄉鎮干部。
聽我這樣說,陳玉良再次笑了,他說自己就是土生土長的青海人,性格就像是河湟谷地的洋芋蛋。
我的腦海中不由地浮現出洋芋蛋渾圓敦厚的形象,這種樸實的農作物,不僅養育了世世代代的河湟子民,同時也造就了他們低調良不事張揚樸實無華的性情,也正是因為這份性情,使得陳玉良對腳下的土地,和繁衍生息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有著近乎一種近乎本能的愛。
在陳玉良看來,建筑、飲食、非遺、生態、曲藝是河湟谷地最能吸引游客的內容,其中飲食文化是備受游客關注的重頭戲,陳玉良近乎執拗地認為,真正能夠體驗原汁原味的河湟飲食文化的飯食不在廟堂之高,而在江湖之遠,那些散落在河湟民間的廚藝高手是平安驛初創時急需吸納的人才,尋找這樣的高人理所當然第成為了平安驛籌建時陳玉良各項工作中的重中之重。
記憶中,那段日子陳玉良總在不停地下鄉,只要聽說哪里有這樣的手藝人,他總會親自前往,嚴格甄選。
互助北山與甘肅天祝縣一河之隔,有一次陳玉良聽朋友說,天祝縣有一個叫更付的牧民,藏餐做的不錯,朋友希望他能去看一看。
其實那時,在陳玉良的心中,平安驛的藏餐館早已有了幾個候選人,可是礙于朋友的面子,陳玉良還是決定到更付家走一趟。
更付家的村子不大,村民們大多靠養羊為生,更付一家四口住在村子里的一個小院中。
“經常下鄉你就會有經驗,看一看人家的院子,你就會知道這戶人家的經濟條件。更付家的院子里堆放的柴禾很少,這說明家里缺少勞動力,而且他家的狗的樣子很邋遢,沒精打采,一點都不兇,一看就知道是營養不良。”陳玉良說。
果然,經過詢問陳玉良得知,這幾年因為草場退化,更付家的羊采取了圈養的方式,因為飼料投入太大,一家人忙乎一年不賠本就算是好的了。而且圈養牲畜很耗精力,一家人連外出打工的時間都沒有,日子過得入不敷出。
陳玉良問更付會不會做藏餐,更付說,年輕時跟人學過,常見的藏餐一點問題都沒有,看著更付家的窘境,陳玉良的心頭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再見更付時已經是三天之后,陳玉良給更付帶去了糌粑粉、牛羊肉等原材料,他要試一試更付的手藝。
“其實第一天見面時,我也可以讓更付給我們的做頓飯,可是我想他家經濟不富裕,萬一更付廚藝不精,失了手,工作沒落實,還要搭上原材料,我就自己帶著原材料讓他做。”陳玉良說。
那天,更付給陳玉良做了奶茶、糌粑和幾道藏式家常菜,菜做的算不上精到,可更付一家人的利索勁,卻給陳玉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平安驛招商采取了兩種方式,一是由商家對院落、商鋪整體承包,平安驛旅游文化公司只負責管理和原材料供應,二是針對有手藝但是缺少資金的人,平安驛旅游文化公司采取發放補助的模式,聘請手藝人加盟公司的經營。
從更付家回來后,陳玉良給大家開了一個會,他說,更付的飯做的不好,可以慢慢學,平安驛除了要在市場中打拼出一方天地外,還要力所能及地服務地方經濟,招商中的優惠條件,要力所能及地向貧困戶傾斜。
在陳玉良的努力下,更付成為了平安驛藏族院落的“主人”。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了,經過一番努力,如今的更付廚藝不僅有了很大的提高得到了旅客的認可,經濟收入也有了顯著的提高。
更付算了這樣一筆賬,他們一家三口在平安驛服務,除了每個月7500元的固定補助外,還有一筆數目可觀的銷售提成,一年干下來收入要比在家放羊多很多。
類似的故事發生在回族婦女馬志英身上。
2012年,馬志英的丈夫換上了心臟病,手術費用高達16萬元,這幾乎耗盡了她家全部的積蓄。沒想到第二年,馬志英的丈夫又查出了胃癌,為了給丈夫治病,馬志英只好四處借貸。
賬落了一大堆,可是丈夫終究還是沒有挺過來……
那一年馬志英的兒子正上高中,孩子成績不錯,有希望考大學,馬志英想,就是再苦再難也不能荒廢了孩子的學業,可是對于像馬志英這樣一個平時連門都很少出的農村婦女來說,掙錢的路在哪兒啊?
一個偶然的機會,陳玉良聽說了馬志英的故事,他將馬志英請到了辦公室。
“阿娘,你平時有啥特長沒有?”
“啊呀,就是村里辦事的時候,我常去幫個忙,會做老八盤。”
“那你試當個,做壞了算我的,做好了你就留下來。”
根據馬志英的要求,陳玉良給馬志英準備好了原材料,讓馬志英一展身手。
“其實當時我已經打定了主意,要是馬志英的廚藝不差,就把她留下來,一個女人家,拉扯個孩子不容易。”陳玉良說。
那一天馬志英簡直超水平發揮,她做的老八盤不僅味道純正,而且在花色上有所創新,贏得了食客們的一致好評,馬志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平安驛清真老八盤的經營者。
馬志英說,如今自己每個月除了7500元錢的補助外,還有一筆銷售提成,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今年,馬志英的兒子如愿考上了青海大學,提起兒子,馬志英滿臉得意,他從手機中翻出兒子的照片給我看,看著,看著,突然間淚流滿面。
“要不是陳總,打死我我也不相信自己會有今天啊……”馬志英哽咽地說。
我問陳玉良,你一個生意人,總這樣幫別人,拿啥掙錢?
陳玉良沉默了片刻說,我是這樣理解這個問題的,企業要掙錢,要發展,更要展現良知,弘揚正氣,現在國家條件這么好,只要平安驛做大做強了,掙錢的機會有的是。
陳玉良弘揚的企業良知,讓我們的看到了平安驛發展的底蘊,我想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底蘊,平安驛才會創造出一年游客吞吐量達到百萬的河湟奇跡,這樣的底蘊也為平安驛營造出了與眾不同的企業文化。
楊紅梅和母親在平安驛經營著一家棗糕粽子店。楊紅梅的丈夫患有糖尿病并發癥,眼睛已經失明一年了,丈夫失明后,一家人失去了經濟來源,她和母親便找到了陳玉良,是陳玉良收留了她們,并給她們在平安驛安排了一家鋪面。
今年夏天,一位游客買完粽子后,將一只手提包落在了楊紅梅的店里,等到楊紅梅發現后,這名游客已經走了很久了,楊紅梅害怕客人著急,她一邊讓母親在店里等失主,一邊拎著手提包到處找失主,一個多小時后,楊紅梅終于在一輛大巴車上找到了那位失主。
有人曾經問過楊紅梅,當時怎么會這樣執著,楊紅梅說,平安驛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個家,我們每個人都不能給他抹黑,陳總那么誠心地幫助我們這些孽障人我們不能給他丟人。”
阿卡包子算得上是平安驛的一道名吃,阿卡包子的經營者叫李祖義,是一名來自平安縣的藏族群眾,他患有嚴重的腿疾,聽說平安驛招商的消息后,他找到了陳玉良說,只要能給個機會讓他出門看一看,能不能掙上錢都無所謂。原來,李祖義自從患病后,就再也沒有下過床。
“你還能走嗎?”陳玉良問。
“阿拉巴拉地能哩。”李祖義說。
“聽說你阿卡包子做的不錯,能自己調面調餡不?”陳玉良又問。
“能哩,那個簡單。”李祖義說。
“那好,過幾天你就來平安驛上班。”陳玉良說。
可是這一次,公司的員工對陳玉良有了看法。
“陳總,你把這樣一個殘疾人弄到景區,影響公司的形象哪。”有人提出了疑義。
陳玉良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火,他說,能幫助一個人,就是最好的形象。無論哪個民族的群眾,只要來到平安驛,就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的一員。
家的概念,讓平安驛有了更大的凝聚力。
2018年,平安驛的回族職工馬元才的妻子懷孕了,而且一懷就是四胞胎,這在醫學上十分罕見,馬元才夫婦又驚又喜。喜的是,他沒想到四胞胎的喜事會落在自己身上,驚的是,四胞胎的體質明顯要差許多,保胎成為了頭等大事。
“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每三周就要檢查一次,后來每周就要檢查一次,每次檢查就要兩千多元。”馬元才說。“孩子生下來太小,住了二十多天的保溫箱,一天就要一萬多,進這一項就要二十多萬。”
巨大的開支,讓馬元才難堪重負,在這種情況下,陳玉良發起全體職工和景區商戶向馬元才捐款,拿著一筆筆捐款后馬元才禁不住熱淚盈眶,他說,在平安驛,我感受到的是一個大家庭的溫暖。
也就是這一年,平安驛的經營戶申曉霞產后換上妊娠高血壓,治療費用昂貴,陳玉良又一次在職工和商戶中發起了捐款活動,向申曉霞伸出了援助之手。
“團結是事業的基石,和睦是創業的基礎,”陳玉良說,“一個有作為的企業家,首先應該將社會責任放在第一位,只有社會和諧了,企業才會有更大的作為。”說這話時,陳玉良的目光在高原冬日的陽光中熠熠生輝。
作者簡介:李皓,上世紀70年代生人。青海省作家協會會員,現為《西海都市報》專刊部副主任,作品散見于《華夏人文地理》《青海日報》《北京晚報》等多家報紙雜志,并被近百部選集收錄。出版文集《貴德的歷史》《新聞中的海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