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稞

懷抱著新青稞，斜陽送歸一群回家的身影。剛才的青稞田漸行漸遠了，回頭望一望，那兒遺落有多少牽掛扯心。方言“扯心”，意在時常念想放不下，在這里，也成為一百個給心與放心。

又一次領略青稞熾烈的長勢，色墨綠濃郁，葉肥而穗美。還記得，路過的陌生人喜出望外如獲至寶，說頭回見青稞，超出想象。許是青稞酒的緣故，感覺里喝喝青稞酒容易，到田間地頭看看青稞，實屬不易。青稞與青稞酒，哪個更火辣更迷人？在田里采折青稞的我，也喜出望外如獲至寶。

頭鍋新青稞終于蒸煮好了。鍋蓋掀開，香氣撲鼻！哪還顧得灼熱燙手，一陣搓揉，填入嘴里，鮮香一口，分毫不差。今日廚房灶頭邊，大伙兒都是幸運吃到新青稞的第一人。

待一束束穗把冷卻，就得抓緊脫粒。奧妙在，它們是裸麥，僅一層薄皮的稞仁，容易剝離。是順心順手的，由每一穗至每一粒。是全神貫注不厭其煩的，碎皮雜屑一遍遍篩凈。是寶玉石一般顆顆飽滿粒粒晶亮的，在笸籮上抖落滾動。這才是我津津樂道的新青稞呀，原模原樣原汁原味，一二十公斤，然后全部裝進口袋。掂一掂，如第一桶金，主人意思明確無疑，這些拿得出手已足夠。

給娃兒們給點兒，可做兜里零食;給親戚同村送點兒，今年他們有的沒種青稞;給家里老人嘗點兒，爺奶們牙口不如前了，嚼著挺費勁，吃相很虔誠;然后，全部拿到城里去，尋街頭巷尾熱鬧處，兜售賺點兒。這些“點兒”加起，有個心愿歸一，不光賣錢得生意，什么心愿？請允許我過會兒告訴你。

而你的疑問我猜得到：就拿這區區幾十斤，大老遠跑去劃不劃算？新青稞，攏共賣不了幾個錢。何況，城里人未必都識貨，這東西一直未及上席面。賣新青稞去的大嫂，一開始滿心歡喜興沖沖，一晌午守著地攤久了，耐心就逐漸消磨，開始打蔫兒走神，甚至有些煩躁想著打道回府。

不過，袋子敞開的新青稞，露臉兒總是那么碧綠養眼，接連不斷誘人扭頭打量。滿大街上，唯這一掬鮮綠出乎意料。新青稞美滋滋的，似乎又帶些靦腆。它們第一次進城，沒見過市井嘈雜，此時好像只愿待在袋子里，還沒有轉過神。青海夏天的頭份時令美味兒，蓋由于，捧到手里才離開麥地田間不久，地氣十足十足的。這一檔城鄉口福的獲得多么便捷神速，一般僅隔一半天，而大多時，從地里到嘴里也就個把時辰，甚至分分鐘。新青稞貴于一個“新”字，一份久釀而得的新心情，“就像過年一樣”。

分分鐘的新青稞：路邊燃一叢干柴草，分秒間火燒稞穗兒，比之蒸煮愈見奇香，亦愈見未失那一份野性。野地野生之野性，正是新青稞傳遞給我們的本質原始的性情與氣味，不曾馴化改變，絕對與眾不同。

一番情境，大有深意。這時候，青稞整體仍在地里長著尚待熟透。然而，它們的的確確已經初熟而恰到好處，早了太嫩，晚了過老。老熟的青稞只能去磨面，當然還能釀酒。新青稞天賦魔力，就這樣大顯身手，或叫作捷足先登，有一個虛構又真實的形象呼之欲出——它是麥類作物里的俠義之士，自古就照應到了人的胃口舌尖，在青黃不接時挺身而出，在饑荒關頭拔刀相助。它也是糧食品類中的暖心情種，若食之一二，人便欲罷不能，小麥、稻谷皆無有此效而甘拜下風。

罕見的色香味俱佳的青綠麥果，賓客來，有此招待，上上品而求之不得。眼前頭，翡翠碧玉端上一盤，驚艷一幕;屋外邊，稞麥大田起伏浩蕩舒緩依舊，波瀾不驚。

西寧西關大街紙坊街段，一家早餐牛雜湯火爆異常，何時去都排長隊。稞農夫婦倆擺攤于此，勇氣依仗底氣于眾目睽睽，手氣賣點兒該好。孰料，過往問津者無幾。25元一斤，早年別處還有賣50元一斤，即5元一兩，我買過。種植有限選取不多的青稞，身價應該昂貴。地道的稀貴土特，沒被搶購一空。看來，這是一種常態。純系農家私制，原就為犒賞自己而已，要打開營銷，還須推介。這不，他們誠懇地遞出一把，請人先嘗后買：“來來嘗個、嘗個，我們青海的新青稞。”

哦，“我們青海的新青稞”？！這口氣，可是老大不小，一下說到我心里來了。瞧這話里，青海人、青海、青稞，幾大概念一語到位。世界唯一青海的稞麥，養育一方水土一方人久矣。青海、青稞、青海人，三者關系密不可分。那么，究竟因青海而青稞，還是因青稞而青海人？想來，青海、青海人之詞根，須鐵板釘釘有青稞一份。八成還是一條首尾接龍：沒有青稞就沒有青海;沒有青海就沒有青海人;沒有青海人，就沒有青稞。上蒼造物，必有先后主次，有路徑節點。核心要緊的，終在乎人獨創了什么，怎樣介入參與。擺在面前的，是“地域+人群+食物+”之重大科學理論疑題，頗接近“我是誰？”“我從哪里來？”證據總是迫切需要，只因謎團一個套一個，有本事破解其一，一切便水落石出。

新青稞須趁鮮嫩趕緊吃，不宜久置。我見過的，擺放才一夜，就會反應產生粘連，還會生出菌絲。表明，其內部營養過于富集，雖經高溫蒸煮，所含活性物質，依然活躍旺盛。

二話不說，稱一半斤回家。不怕見笑，邊走邊享用。實在，不止一人看過來，是覺得我吃相舒服，還是疑似貪吃不雅？如此之狀，多是我這樣土生土長之青海人。要知道，這一口期待了好久，起碼一年。新青稞，好金貴。嚼著新青稞，感覺很滿足、很了不起。沒必要加以掩飾，有新青稞的日子是彌足珍貴的日子，知福啊知福。細嚼與慢咽一刻，我和新青稞的知遇交融轉而沉潛，消化新青稞的分分秒秒是滋潤妙美的分分秒秒，絲縷精微入心入髓，惜福啊惜福惜福……盡管說，對此我無從知曉。但好在，我的身體，那微觀的微循環肌理世界自己知曉，它應該知曉全部秘密。這就行了，我只管吃我的，只管往前走。是的，吃上了新青稞，才算過上了青海的夏天，才算嘗出了青海的味道，才會從心里滋生喚醒一個情愫和感慨：我是一個青海人。

一把新青稞，定能使大人孩子興奮，而近乎于大快朵頤的夸張。一小把三五粒，足能調動嚼勁味蕾。新青稞，有神力，莫小覷，甚至僅僅一粒，愈顯精準稀絕，可將味覺記憶瞬時激活擊中。

大自然通過土地和農民的賜贈暗含妙意：早晨早起的人，你們每人該當都有一份。可如果那樣的話，一小袋新青稞，就遠遠不夠、遠遠不夠。事情已顯密某種合情而有趣，果真如之所料，在選擇與被選擇面前，愿取愿舍自有定數。好，接下來，你不要著急，耐心等待就是，要不要連續吆喝？大可不必，那是土豆蘿卜白菜，這是青稞精華，這是新青稞。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

夏日這段農事，純屬即興隨意。通常是，想起來，就去弄點兒;沒心情，也就作罷。大費周章炮制新青稞，不亞于一場惜今又念舊的隆重節慶。舉家老幼一往情深，風調雨順的感恩，糧果食物的敬重，以及饑荒災難的惕悚，有深幾許。青稞采下捆扎成把，穗朵朝上大鍋放滿，大火煮蒸，等候在甘苦回憶里。揉搓簸揀勞作，多以家中姑娘媳婦兒為主，心靈手巧出活麻利。一粒粒她們手工搓得，帶著剛出鍋的熱勁兒，留有女人們手之余溫，憧憬在獲得進行時。沒錯，你說還留有女人們手之余香？沒錯沒錯。新青稞的品質品相，標致優雅而又深情飽含。

望著街邊的稞麥袋子，久而不忍離去。看你們這是做啥呢？放下家里的事情，這般上心上意，有些費力不討好，有些我行我素。新青稞有這么重要、有這么值得么？

這就是心愿。心愿，心府本生之物;愿，原心也;心愿，乃“心原心”，正念正出善之善者也。青稞長得有多么好，新青稞營養味道有多么好，我們的青稞種得如此成功，這是一切糧食作物和所有農人的本意。我已經告訴你了：稞農夫婦的心愿，就是一定一定要讓人們分享到新青稞。

走田埂越溝渠，出村道上高速，心愿只圖個一了百了。品嘗著新青稞，別忘了青稞同時還在地里大面積長著。吃掉的僅為九牛一毛。新青稞，極珍品，一個小意思，又是一個大意思。能夠親口嘗嘗新青稞，和能夠親眼看看青稞地一樣，遠遠勝過喝一場青稞酒。

“吃新青稞了嗎？”此話不會流行于都市人群，但在我們祖輩的口中，你問我答的寒暄一定存在過。我們的意識深處應留有痕跡，我們的文字不會失憶漏記。根植于遙遠農區的新青稞，偶爾把穗朵伸向城市。一款作物和一座城市，神性的飛翔和落定，鮮活的瞬間或一個感人的故事，我們的會意不會出錯。人群各自的念盼安頓，土地山鄉不變的慰藉眷顧，一種理想生態的恩惠、滋養和互補，極其溫存溫馨，極其舉足輕重。

“新青稞你吃了嗎？”有一天若有人這樣問我，是我青稞知己。

用“曇花一現”形容新青稞，不甚貼切。但確實，新青稞這篇兒很快翻過，立時杳無蹤影。青海城鄉人的食譜里，青稞角色亦漸行漸遠。為什么不久后我們會徹底忘卻它？無意與有意，乃豐衣足食而至奢侈靡費之當今平常事，幾無所謂，還是忘乎所以不勝麻痹麻木暗含隱憂，必有遠慮，說起話長。獨此一份的新青稞，年份里的獨醒，注定是來年某月某日，被新青稞扯心的人，依然晝夜忙碌片刻不誤。記住，我們依然要借助某一位農婦的手。她心懷青稞所有，她那個村莊，那個情深意長恩重如山的家園，山青林秀日明月皎，就是我們愈來愈羨慕向往的仙境所在。新青稞袋子依然不那么滿，豐收年代的珍饈一缽，至高至圣，恭請恭請，敬奉敬奉。

作者簡介：祁建青，青海互助人，土族。軍旅作家，中國作協會員，青海省作協顧問，青海省散文報告文學學會會長。作品榮獲全軍一等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中國散文學會突出貢獻獎。099693A8-4F81-41EF-8F4C-8BDADEDB2E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