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1955年,金庸開寫《書劍恩仇錄》,從此,開啟了他的江湖世界。
金庸的武俠小說,讓中國現代大眾通俗小說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金庸對“武俠”的理解、解構和超越,讓他的作品具有了現代意義上的審美價值和研究價值。
“俠”的現代想象
武俠小說,其靈魂必定是俠。
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所敘述的故事,讓俠這一形象走到世人眼前。司馬遷認為俠是這樣的人:“救人于厄,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俠的形象成為人們心中對正義和公正的想象,同時也成為文學作品所闡釋的對象,所謂“千古文人俠客夢”。
舊武俠小說中的俠,通常脫離不開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報效朝廷的范疇,比如虬髯客、紅拂女、白玉堂等。進入現代以后,新武俠小說讓俠客們脫離廟堂、走入江湖,此時,武林宗派、江湖義氣、尚武精神、民族大義等成為小說中更重要的內容,比如《近代俠義英雄傳》里的大刀王五和霍元甲。金庸的武俠小說,更是從現代知識分子的視角來嘗試定義俠、解構俠,直至完成對俠的想象。
在金庸的筆下,俠客們都是世俗的,俠的故事永遠糾纏著秘籍、寶藏、復仇、報恩、愛情等元素。而江湖本身就是一個世俗社會的翻版,甚至比現實社會更黑暗,比如讓眾多讀者讀出了政治殘酷的《笑傲江湖》。
金庸的武俠小說也會像前人一樣歌頌傳統的忠義觀念、國家意識、民族主義,如最經典的“俠之大者”郭靖。但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繼續向前探索、反思,提出質疑,如同時同情遼宋百姓的喬峰,甚至不惜以生命來化解民族矛盾,這體現了金庸對“人”本身的關注。
圍繞金庸武俠小說的還有一個有趣的現象,不少讀者會討論“金庸筆下的女性角色你最喜歡誰”——幾乎沒有另一位作者的武俠小說會持久地被讀者討論這一問題。歸其原因,與其說金庸特別擅長塑造女性形象,倒不如說金庸給書中的俠客們加了很多感情戲,而且其中不少為讀者所熟記,如楊過與郭襄相遇風陵渡口、令狐沖對小師妹念念不忘、喬峰誤殺阿朱后傷心悔恨……對感情的描寫,讓俠客們的形象越來越接近現實中真實的人,也讓他們超越單純的英雄,擁有了更復雜的人情和人性。
于是,金庸筆下的俠相對于傳統文學作品里的俠,便有了一種現代性。
“熱鬧”與“娛樂”
數學家華羅庚曾說,武俠小說是“成人的童話”。那么,金庸的武俠小說到底該如何界定呢?
金庸自己曾這樣說:“我只是一個‘講故事人,我只求把故事講得生動熱鬧……我自幼便愛讀武俠小說,寫這種小說,自己當作一種娛樂,自娛之余,復以娛人。”
“熱鬧”和“娛樂”當然是金庸謙虛的說法,但不得不承認,讀者在閱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時,也確實獲得了“熱鬧”和“娛樂”的體驗。金庸用新鮮的現代的敘述風格,創造了一個武俠天地,在這里上演各種快意恩仇的傳奇故事,可謂精彩紛呈、雅俗共賞,當真是又“熱鬧”又“娛樂”。
而且,金庸很擅長把嚴肅的江湖寫得詼諧有趣。《笑傲江湖》里,令狐沖身負重傷時,又想保護儀琳不被田伯光欺負,于是提出和田伯光坐著打斗,聲稱每天大便時為趕蒼蠅而發明了一套“茅廁劍”,把田伯光唬得一愣一愣的。《飛狐外傳》里,胡斐幫馬春花救出兩個孩子后坐上馬車逃跑,卻被身后的追兵緊跟不放,正不知如何擺脫時,發現自己坐的是一輛糞車,便拎起糞桶向追兵擲去,這些武士雖然勇敢,但誰也不敢品嘗大糞的味道。《鴛鴦刀》里,所有人都圍繞著一對“鴛鴦刀”展開爭奪,江湖中人都確信這對寶刀里藏著武林秘籍,可助人天下無敵,直到最后才發現,原來竟是這兩把刀上分別刻著的字,合在一起是“仁者無敵”……
金庸的武俠小說帶給讀者非常直觀的精神解放和閱讀享受,可以讓人體會到一種熱烈的審美興奮,這也是其“好看”之所在。但其實,在娛樂消遣之外,還有其文化意味。就比如書中那些讓人忍俊不禁的詼諧情節,往往不只是博君一笑,還蘊含著對世態人生的洞悉,甚至暗藏著“反武俠”的色彩。
“反武俠”的武俠
金庸的武俠小說中,主角往往抱有退出江湖、歸隱山林的傾向。比如,楊過和小龍女最終結伴隱居終南山,令狐沖和任盈盈在經歷血雨腥風后選擇歸隱,袁承志在志向破滅后飄然出海。張無忌和趙敏遠走蒙古……這些都顯得有點不那么“武俠”,或者可以說是“反武俠”。
金庸的這種創作傾向,或許可以在新版《笑傲江湖》后記里找到答案:“我寫武俠小說是想寫人性,就像大多數小說一樣。”
而金庸作品中最歡樂的一部——《鹿鼎記》,應該也是他把人性寫得最精彩、最“反武俠”的一部作品了。書中的是非錯位,讓《鹿鼎記》帶有荒誕的狂歡色彩。金庸先生在他的最后一部武俠小說中,徹底改造了傳統武俠的敘事模式。
《鹿鼎記》的主人公韋小寶,就是一個既談不上“武”也談不上“俠”的小無賴。他武功平平,卻先做了天地會的香主,又成了總舵主。他出身妓院,沒有文化,卻深得皇帝喜愛,成了鹿鼎公、大都統、通吃島島主。他不懂軍事,沒有接受過訓練,卻屢建奇功,保衛了江山大業。他又好色又貪財。卻成了少林寺住持的師弟,因為在朝廷撤銷舉臺內遷旨意這件事上居功甚偉而被臺灣百姓感激愛戴……但是,韋小寶又不是一個毫無可取之處的人,比如,他雖貪生怕死,但還是冒著危險救下好朋友茅十八,書中也借師父陳近南之口夸韋小寶“遇到緊要關頭,能以義氣為重,不貪圖富貴,出賣朋友。實在難得”。
所以,《鹿鼎記》盡管荒誕,盡管狂歡,卻并沒有拋棄“道義”這一武俠小說中的根本價值。它對很多似是而非、道貌岸然的現象進行挑戰,實際上是在用歡快、滑稽、仿庸俗的方式,來構建內在的嚴肅性——用一個不“武俠”的小人物,來突破現實禁忌,體現人的解放。這里沒有了男子漢大丈夫的英雄氣概,沒有了士大夫的修齊治平,卻為個體的自由選擇提供了空間,引領人們思考自我的人生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