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榮格看來,文藝創作的實質是對早已存在的原型的激活,并賦予其具體的形式。現今好萊塢超級英雄電影大受歡迎,有學者認為英雄電影是傳統神話意象在現代社會語境下的置換變形。由詹姆斯·卡梅隆監制、羅伯特·羅德里格茲導演的英雄大片《阿麗塔:戰斗女神》口碑、票房皆遭遇滑鐵盧。據榮格原型理論分析,《阿麗塔》飽受爭議的原因是對集體無意識原型在英雄電影中運用的不得當。
關鍵詞:《阿麗塔:戰斗女神》;集體無意識;精神分析美學;原型;榮格
原始神話意象經過世代遺傳,凝聚了人類心理的共同因素,在人腦中形成了無意識的原型,而一切的文藝創作都是以不同的方式重復著某幾個神話故事或其片斷以喚起集體無意識原型。英雄電影中最常塑造童神原型、大母神原型和撒旦原型形象,這些原型形象的塑造不僅用來詮釋影片主題,更能在當代社會重壓下喚醒人類集體無意識,帶來精神上的滿足感。英雄電影就是在現代社會下神話原型的置換變形,2019年上映的英雄大片《阿麗塔:戰斗女神》(以下簡稱《阿麗塔》),在關鍵的三個原型塑造上卻有著致命的失誤,導致對電影的貶大于褒。筆者試用榮格原型論相關理論分析“《阿麗塔》除了特效外一無是處”這樣的評價出現的深層原因。
一、無敵的童神原型
《阿麗塔:戰斗女神》改編自日本漫畫《銃夢》,故事設定在改造人與人類共存的26世紀,主人公的殘軀被改造人醫生伊德在垃圾場撿到,經改造變成了一名少女,伊德將其命名為阿麗塔。然而,對于阿麗塔這個核心人物的外形設定卻引發了眾多爭議。作為一部漫改電影,《阿麗塔》將所有人物都進行了實體化,但是主人公阿麗塔卻保留了動漫中的那雙炯炯大眼,影評人稱這雙違和的眼睛是“恐怖谷效應”的最佳表現。但阿麗塔的大眼無法被接受的主要原因并不是“恐怖谷”效應,而是對童神原型的錯誤詮釋。
童神原型是潛藏在人類集體無意識中最典型的原型之一,阿麗塔的雙眸大而純真,暗示她涉世未深的懵懂孩童身份,無父無母、記憶喪失,在世俗的錘煉中不斷變形反復尋找自我,逐漸成長為救世主也就是童神。成長主題是好萊塢英雄電影慣用的套路,英雄出場的前期往往十分弱小,這是“童神原型”最重要的特征——童年的遺棄或者迫害,這樣的出身意味著個人的本能有著無窮無盡的僭越之源,兒童就是潛在的未來。“童神原型”同樣有一個引人注目的悖論,那便是兒童一方面處于隨時被毀滅的危險中,另一方面童神的存在又是無敵的。這一巨大矛盾幾乎貫穿所有英雄電影的始終,故主人公幾乎皆是“童神原型”最好的印證。例如《哈利波特》系列電影改編自同名小說,從2001年至2011年共推出八部,席卷全球近78億美金票房,《哈利波特》的主人公便是童神的完美代言人,哈利從弱小的麻瓜逐漸成長為魔法師,成長主題呼喚人們一次次踏入影院的原因就是對“童神原型”的喚起。現代經濟社會壓力迫使人們選擇在電影中釋放,英雄電影通過童神的成長喚醒人對自然、自由、反抗等集體無意識的追尋,哈利波特甚至出身比普通人更為可憐,但在嚴酷的現實下逐漸成長,童神悲慘的出身引起觀眾對其帶入與共情,后期童神的無敵讓觀眾產生超越現實的代理滿足。
阿麗塔的大眼明顯訴說著她的童神身份,但是阿麗塔的“童年”卻太過順利,這便是影片在童神原型上的喚醒失敗。在阿麗塔成長中并沒有遭到迫害和磨難,甚至她無父無母的身份沒有給她帶來一絲陰影,伊德醫生一開始便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去愛護,雖然壓抑了她的戰爭天賦,但是在影片一開始這點并沒有被點出。阿麗塔自出生后就過于甜蜜幸福,影片前期的基調也是暖色為主,雖然生活在破敗的鋼鐵城中,但是鋼鐵城里的市井氣息與人情溫暖包圍著阿麗塔,她甚至談起了甜膩的戀愛,笑容與快樂充斥著整個“童年”。這樣的前期氛圍導致電影的發展變得莫名其妙,阿麗塔作為童神卻一直處于幸福的無敵狀態,觀眾不清楚為什么阿麗塔成長,因為這明顯與人類的集體無意識相背離。阿麗塔過于溫馨的“童年”使她追求自由、追求自我的過程變得像青春叛逆期的離家出走,大大降低了電影的內涵與格調。
二、缺失的母神原型
阿尼瑪和阿尼姆斯是男性和女性無意識的異性人格部分,通過具象化的人物,激發出對人的積極、消極雙重影響。阿尼瑪可以任意變形成引起人類各種強烈感情與欲望的形象。遭遇阿尼瑪是杰作,與阿尼瑪的關系則是對勇氣的考驗。阿尼瑪具有獨立的人格,對童神的成長起著不可磨滅的雙向作用,可以說童神的成長是阿尼瑪完成的。英雄電影熱衷于阿尼瑪的塑造,因為母神不僅是簡單的異性形象,而是人最原始人格的意象,往往會在關鍵時刻決定主角的抉擇,所以英雄電影往往會根據主角的成長創造不同形象的阿尼瑪。《大黃蜂》中的查莉使大黃蜂重生充當生命給予者,但她并不限制大黃蜂人格,查莉用保護與誘惑使大黃蜂找回記憶,人格完整后的大黃蜂找回了戰斗的本能卻也沒忘記人性中的善。為了保護阿尼瑪,主角找回能力并與反派進行生死搏斗,這便是英雄電影的慣用套路。《阿麗塔》中伊德醫生和雨果便是明顯的母神形象,從人物設定來看伊德醫生是給予阿麗塔生命與安全保護的母親原型,雖然給了阿麗塔無窮的愛但是卻壓抑阿麗塔尋找自己的本性,在她的成長中無私地釋放愛與保護;雨果與阿麗塔一見鐘情,帶領阿麗塔走出伊德的領域認清自己的本性,他看似代表著欲望與反抗的母神原型。
但《阿麗塔》卻在母神形象的設定上發生許多失誤,導致阿麗塔的人格不完滿。
首先,伊德醫生用自己女兒的身體為阿麗塔進行改造,這說明阿麗塔人格中的生母并不是伊德醫生,伊德醫生的保護從根本上來說只能引起阿麗塔的反抗,因為伊德醫生保護的是女兒的軀體并不是阿麗塔的靈魂,伊德醫生的保護其實是給阿麗塔帶上面具。分析伊德醫生的形象后可知,伊德醫生引起的是主角內心的安全感,但這種安全感背后會帶來背叛感,所以伊德醫生應該激發主角對面具的反抗與打破,這也是傳統母親形象的雙面性。但是《阿麗塔》中的伊德醫生,放棄了對阿麗塔的面具人格塑造重歸保護者形象,在女兒身體被破壞之后完全變成了圣父形象,這使得伊德醫生的形象沒有矛盾感、缺少獨立性,阿麗塔自始至終沒有完全跳出伊德的保護,阿麗塔因為伊德的無限保護所以成長得順風順水,這明顯減弱了戲劇的沖突性與劇情的合理性。
其次,雨果是阿麗塔的愛人,他代表著阿麗塔心中對戰斗的渴望,是她最本真的追求,她為了雨果開始跳出伊德醫生塑造的美好世界,所以雨果代表著反抗與面具的打破。在人類集體記憶中,這類原型是心中善的化身,她外形美麗但內心純真,即使做了惡事也應該是不知道何為惡所致,這種阿尼瑪是人格中善的沖動,功能便是激勵人有反抗陰影的勇氣,而反面作用就是會因為善良弱小無知而讓人陷入一次次危險中。但是影片中的雨果身上并沒有善的存在,這就使阿麗塔對他一見鐘情的情節顯得無理,雨果為了進入天空之城,為壞人所利用,做盡了違反道德與法律的事。在劇情的后期雨果壞人身份暴露而被獵人追殺,主角卻不遺余力去救他,甚至愿意為雨果進入天空之城而獻出最寶貴的心臟,這顯得十分荒謬。第一,如果雨果代表著惡的阿尼瑪,那么在一開始主角就不會對他一見鐘情,即使主角對他的傾心也應該建立在對戰爭天性的欲望追尋上,那么這類阿尼瑪的作用便是誘惑主角,主角在發現受騙之后應該自我閹割以清理自己內心惡的人格。所以電影在設定雨果形象時,似乎忽略了阿尼瑪對主角人格的作用,將善惡雜糅使阿麗塔形象變得非常世俗。第二,雨果的原欲與阿麗塔的原欲完全相反,甚至可以說他們站在對立面,雨果最強烈的目的是進入天空之城做人上人,而阿麗塔的使命是毀滅天空之城,這個矛盾被輕描淡寫地解決也是影片的敗筆。阿麗塔在找回使命后仍然愿意為雨果獻出生命讓他進入天空之城,這讓人產生了巨大的違和感。童神在找回記憶后應該是掙扎著完成自我閹割,而不是沉浸在由欺騙編制的欲望中。
最后,影片明顯缺少善的阿尼瑪形象,正如前文所說,雨果是惡的阿尼瑪,那么主人公缺少一個引導其走向完整人格的善的阿尼瑪。在漫畫《銃夢》中,阿麗塔有一個早已死去的初戀,初戀的死亡是潛藏在她心中最痛苦的陰影,使她在關鍵時機成長,讓她不在惡的打擊中軟弱,這類阿尼瑪也能調解主角與母親的關系,讓阿麗塔與伊德和好的理由變得充分。但是在電影改編中,刪去了這一角色,讓雨果兼并了善與惡的阿尼瑪,使得《阿麗塔》的故事像一個無理取鬧的紈绔少女,仗著自己的能力胡鬧,與父親吵嘴但父親最終選擇妥協,被惡的外表所迷惑愿意付出一切的“青春疼痛故事”,大大降低了影片的格調與立意。綜上所述,《阿麗塔》在母神形象設定上有所缺失,伊德與雨果這兩個關鍵角色設定存在內在矛盾,導致電影的中心男性角色單薄平淡,主角阿麗塔的人格無法完滿,成長缺乏說服力,劇情發展缺少沖突與張力。
三、不明的撒旦原型
撒旦在希伯來語中表示“敵對者”,是人類的敵人的象征,代表著黑暗、墮落、邪惡的強大無意識力量。英雄電影熱衷于塑造強有力的大反派,影片最大的看點便是前期強大而邪惡的反派對主角魔鬼式打擊,給主角帶來毀滅式的沖擊,但主角沖出陰影,最終通過自我能力、完滿人格的找回打敗惡魔。《哈利波特》系列電影中伏地魔便是魔鬼原型最好的代言人,他無敵而反人類,誘惑心智不堅定者為他獻上生命,企圖破壞魔法世界的和平,毀滅世界。《復仇者聯盟》系列最新上映電影《終局之戰》中滅霸也是魔鬼原型的代表。這一原型的呼喚是英雄電影的核心,因為與魔鬼相對的就是英雄主角,主角永遠不會被魔鬼誘惑,最終救贖全人類,是人類集體無意識最好的圓滿。
但是《阿麗塔》卻沒有塑造一個強大的撒旦,自始至終沒有明說反派的罪大惡極,魔鬼應是人類貪欲的化身,通過能力誘惑人類展現人性中最丑惡的一面,但在影片中只透露出撒冷殘酷與不近人情,天空之城撒冷在下界鋼鐵城是人人向往的圣地,但撒冷封鎖鋼鐵城通往天空城的通道,撒冷隱形掌控著鋼鐵城,但僅這一點并不能作為阿麗塔戰斗的理由,鋼鐵城的暖色調顯得人類生活極富色彩,阿麗塔游山玩水被愛情親情包裹,前期在鋼鐵城的生活充滿歡聲笑語,影片并未強烈展現底層人民被壓迫的殘酷,使整個電影的世界觀變得模糊不清。電影中阿麗塔因受到追殺,堅決加入獵人團隊,在獵人酒館企圖勸說所有獵人團結起來保護她、追隨她,反抗撒冷,獵人們選擇明哲保身,阿麗塔在酒館中打敗了所有的獵人。這一幕在影片中是一個小高潮,精彩的打斗場景突出了阿麗塔的強大潛力,但影評稱這段戲“莫名其妙”。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意見,是因為對撒旦原型塑造得不明顯。英雄是為全人類而反抗邪惡的撒旦,獵人們不愿意為了保護阿麗塔而犧牲自己,這是人性的選擇。獵人們并不是撒旦的追隨者而是要等待英雄救贖的可憐人,但此時英雄卻選擇用惡的手段對他們壓迫,英雄本人就響應了魔鬼的號召。在電影的最后,撒冷的背后主導終于出面,影片也隨之結束,在高潮處戛然而止,沒有暗示出反派的強大能力與終極邪惡,沒有展示出人性的極惡,撒旦原型的塑造是影片最大的敗筆。
四、結語
原型的表現是對現實社會缺陷的一種補償。榮格說:“藝術的社會意義就在于此:它不斷地造就時代精神,提供時代所最缺乏的形式。藝術家以不倦的努力回溯于無意識的原始意象,這恰恰為現代的畸形化和片面化提供了最好的補償。”英雄大片通過原型的塑造喚醒潛藏在人類腦海深處的集體無意識,導演通過電影中原型喚醒受眾,反抗當代社會對人性的壓制,抒發對自然、自由、本性的追求,受眾通過觀影從原型中補全對無意識的幻想。電影《阿麗塔》導演也試圖喚醒觀眾的集體無意識,水與火的作用就是很成功的例子。阿麗塔看到溪水時感應到了水中有屬于自己的軀體,正如榮格所說,水會映照出從未向世人展示的那張臉即真實的臉,阿麗塔看見溪水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自己并不是單純美好的乖乖女,而是需要戰斗、需要打敗天空之城的火聯戰斗女神。水讓阿麗塔看清面具、直面陰影,但可惜的是導演在特效上下足了功夫,卻在將漫畫改編成電影時刪減了關鍵人物,導致主角人格塑造的不完滿,敘述手法的拖沓也使劇情單薄沒有說服力。
《阿麗塔》的滑鐵盧是對英雄大片制片人的警示,高速發達的科技帶來的3D效果確實會在視覺上給予受眾巨大沖擊,但是過于追求技術的視覺審美,卻忽略了英雄電影最本質的原型即對受眾集體無意識喚醒。在觀影過程中,觀眾看不到原型,無法實現自我的滿足,也無法宣泄在現代經濟社會束縛下的壓力。英雄大片帶來的美感并不只是視覺層面的特效沖擊,對神話原型的完美置換變形才更能激發精神層面的審美享受。
參考文獻:
[1]榮格.心理類型學[M].吳康,譯.西安:華岳文藝出版社,1989.
[2]榮格.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徐德林,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
[3]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4]曾繁仁.容格“原型論”美學評析[J].山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4):1-5.
[5]趙士林.精神分析美學的魅力——容格美學掠影[J].哲學研究,2005(7):75-79+128.
[6]高原媛.《哈利·波特》的文化原型[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2006.
作者簡介:馬越,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美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