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

賀馨儀

說起私，我們就會想到“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俗語，誰也不敢否認這俗語多少是中國人的信條。

——費孝通《鄉土中國》

【編者按】

閱讀是輸入，寫作是輸出。沒有閱讀的寫作是干涸無趣的，沒有寫作的閱讀則必定無的放矢。新課改來臨，“整本書閱讀”成為最重要的任務群之一，那么，如何檢驗學生的閱讀成果？寫作或許是一個非常合適的方式。因此，我們開辟了“閱讀練筆”欄目，用以展示學生讀者在“整本書閱讀”之后的寫作。歡迎投稿！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這是傳統差序格局在社會變革的沖擊下改頭換面卻根深蒂固的時代。

這是“局外人”時代。

一

2018年10月28日，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無人生還。

消息曝光時，人們根據新聞的一張配圖，便斷定是一輛紅色小轎車的逆行導致了慘案的發生。對于該轎車司機的“過失”，人們深信不疑——司機是一名穿高跟鞋的女性。一時間，對所有女洼司機的聲討鋪天蓋地。

然而，五天之后，真相大白。

“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新聞又一次上了熱搜。

真相是，一名劉姓中年女乘客和司機發生爭執，隨后司機越過實線撞向大橋護欄，其余乘客作壁上觀……慘案就這樣發生。

“正義”的網友們再次出動。有人聯系到之前發生的重慶幼兒園砍人事件，對重慶女性的地域歧視甚囂塵上。也有人著眼于公交車上的“其他乘客”，深切思考：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對于國民“看客”心理的抨擊成為主流評論。中國人似乎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冷漠。

而兩天后，微博熱搜榜已無“萬州公交”。

這次關于國民冷漠心理的討論和那輛載滿亡靈的巴士一道墜入滾滾江水，被信息之潮淹沒，被局外之人遺忘。

二

相比于矛盾的焦點——公交車司機和劉姓女乘客，人們更關注其余十三片“雪花”。這些看似無辜的人身上暴露了中國人的“私”。也并非只有現代人如此，這種“私”其實綿延了幾千年。如果這個事件發生在費老寫《鄉土中國》的年代，發生在更遙遠的封建時期，大概依然不會有人在司機和乘客爭執時站出來勸架。

因為中國的社會主要是差序格局的社會。

“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系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費孝通《鄉土中國》）我們的中心永遠是自己，再向外推及親屬、朋友……而陌生人，是處于這個水紋的外緣的，也就是說，陌生人的利害與我們的關聯微乎其微，那么對陌生人冷漠也就合乎情理了。

“所以可以著手的，具體的只有己，克己就成了社會生活中最重要的德行，他們不會去克群，使群不致侵略個人的權利。”（費孝通《鄉土中國》）我們的主流思想儒學講“克己復禮”“修齊治平”，講求先“獨善其身”再“兼善天下”，因而，在中國傳統價值觀念里，不多管閑事就成了美德。

這么看來，乘客的作壁上觀確乎是無辜的。上帝視角的我們不憚以事后諸葛亮的身份評判—切，然而假設防你是這輛公交車上的一員呢？你會毫不遲疑地拉開撒潑在興頭上的中年婦女，替—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司機承受無端的廝打和謾罵嗎？

三

我并非在為“雪花”們洗地。在差序格局的前提下，他們無過錯。但是，這個前提就已經錯了。差序格局本身，并不合理。

費老在《鄉土中國》中明確說，在一個安居的鄉土社會，每個人可以在土地上自食其力地生活時，只在偶然的和臨時的非常狀態中才感覺到伙伴的需要。在他們，和別人發生關系是后起和次要的，而且他們在不同的場合下需要著不同程度的結合，并不顯著地需要一個經常的和廣被的團體。因之他們的社會采取了“差序格局”。

一個能夠自食其力的社會。一個自給自足、市場經濟欠發達的社會，采用“差序格局”無可厚非。但這是2018年的現代中國，這是我們無時無刻不需要他人或者不被他人需要的社會，這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社會。

魯迅曾講：“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與我有關。”放諸當下，這不僅是高度的社會責任感，更是毋庸置疑的事實。然而，將“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奉為圭臬的人仍屢見不鮮。

這樣看來，作壁上觀的乘客似乎代表了很大—部分中國人。

傳統差序格局在社會變革的沖擊下仍根深蒂固，也就成了矛盾的根源所在。

四

這種矛盾，在所謂“局外人”的網友身上，更是體現得淋漓盡致。

我必須承認，在時代的洪流里，現代人，尤其是青年，其實是有改變的——這一次全網的討論即可為證。至少我們不再閉目塞聽，至少我們勇于提出對社會現實的拷問，至少我們有意或無意地關注著旁人的人生、社會的百態……在這媒介即信息的時代中，這是個好的征兆。

但是，既然舊有的社會格局仍然存在，這個征兆的出現并沒有帶來煥然一新的變化，反而在它和傳統差序格局的共同作用下，我們的社會陷入了一種矛盾，且在矛盾中走向滑稽荒謬的一面。

何出此言呢？化用費老的話，體外之己，雖說痛癢相關，事實上痛癢是走不出皮膚的。我們對于社會事件的三分鐘熱度，讓所有的拷問和思考都僅停留在口頭。對現實的批判再辛辣，我們本性依舊遵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原則。

舉2018年6月慶陽女生自殺一事為例。19歲的花季少女站在高樓頂端時，并非無人問津。事實上，當時樓下聚集了很大一群人。但他們并未給予這個生命毫無光彩、好似墮入深淵的少女一丁點的善意。相反，人群中不斷地有呼聲：“跳啊！快跳啊！怎么還不跳？”

圍觀群眾顯然是對少女的命運抱有關注的，但也僅僅止于局外的圍觀。你說他們對他人不管不問嗎？他們是不認的。可是這種娛樂至死的看熱鬧心態，比起傳統的閉目塞聽，明顯更為惡劣。

慶陽女生自殺后，人們在反省。可是當刀刃揮向幼兒園的孩子時，依舊無人挺身而出;當女乘客動手擊打司機時，公交車里依舊無人阻止。

“鍵盤俠”是某些貌似富有社會責任感的網友的代名詞，“口嗨黨”更是幾乎全體網民的真實寫照。

由差序格局走向團體格局，“私”的本性和社會必需的責任感相矛盾下，圍觀的“局外人”，成了這個時代最鮮明的代表。

而“網友”，就是最典型的局外人。

回顧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事件，從集體攻擊轎車女司機，到對重慶人的地域歧視，再到真相公布后對國民人性的討論，以及最后此事石沉大海……“網友”們始終站在局外，用上帝視角審視一切。他們看似極富社會責任感，其實永遠在圍觀。好像電影的觀眾，影片里的悲歡離合或許能讓他們動容，但影片幕布落下，他們便即刻離場。

直白來講，是又多管閑事，又不作為。

這便是傳統差序格局在社會變革沖擊之下的產物，我稱其為“局外人時代”。

然而寫此文的我。也只是站在局外人的視角泛泛而談罷了。

（指導教師：楊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