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從技術的社會性出發,通過對護士勞動過程進行質性研究,發現:在一個文憑崇拜構造的知識權力關系中,護士們的知識數量與特質使得她們處于相對弱勢地位;在一個市場權力社會里,缺乏處方權和對勞動本身的重視不夠等因素使得她們難以體現自身的商業價值;在重醫輕護的組織環境中,她們缺乏分工權力,時間界限更容易被沖擊;缺乏話語權力使得她們無法為自己辯護;傳統形成的男醫女護職業分工結構和再次召回的男主女從的性別意識形態,使得她們勞動的技術性無法得到承認。這些社會權力結構共同型塑了對護理這一技術的認知與評價,使其成為“軟”技術。然而,護士們質疑醫護之間的知識差異,強調與醫生相比,自己的專業是差異性的而非從屬性的,強調自己實踐知識的價值,為自己的專業辯護并在日常工作中進行反抗,要求得到尊重,并要求與醫生建立平等互補的關系。
關鍵詞: 軟技術; 社會建構; 性別關系
中圖分類號: C913; R47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3963/j.issn.1671-6477.2019.05.005
一、 問題的提出
護理學的誕生始于19世紀中期,以佛羅倫斯·南丁格爾將護理確定為一門具有獨立價值的學科為標志。一個多世紀以來,隨著護理教育、護理管理和護理科技的發展進步,護理逐步發展成為以關愛為特征、對人類生命存續和生活質量具有重要意義的職業。護理學從萌芽到現在,經歷了一個從初級到高級、經簡單勞務到學科緩慢發展的過程。專業的護理從業者被稱為護士。在中國,到2016年,注冊護士人數達到350.72萬,占全部衛生人員的314%,全部衛生技術人員的415%①,注冊護士中女性占979%②。
護士的工作是否有專業性、有技術含量是影響其職業形象的重要維度。改革開放以前,特別是建國初期,由于人均受教育程度較差,科教文衛工作人員匱乏,護理的知識性、技術性得到承認[1]。主流意識形態層面明確護士屬于知識分子,護理是科學技術工作。但是,隨著改革的深入和市場化因素的影響,護士職業地位下沉。在職業聲望方面,已有研究發現護士職業聲望下降。在北京,1997-2009年間,護士排名下降了21位,成為下降幅度最大的三個職業之一。2008年的一項問卷調查中,有255%的患者認為護士是保姆形象,80%的患者認為護士是仆人形象,多數人認為護士職業是純粹的服務性工作[2]。市場化轉型以來,《人民日報》除個別報道在內文中提到護理技術外,類似的話語基本消失了,特別是在標題上不再出現了。
由此,護理的技術成為問題。目前國內對于護士在專業序列位階上的位置還存在分歧。有人認為護理已經成為具有自己獨特專業特征和專業行為的專業[3-4],也有人認為護士屬于半(準)專業性職業,還有人認為護士不是專業技術人員,而是服務員。這些分歧顯示護理的專業化仍面臨障礙,護士的技術仍被質疑。
瑪格麗特·桑德羅夫斯基認為,技術是一種物質文化,把握了使勞動分工得以組織起來的權力和不平等的關系社會歷史。因此,技術具有二重性(dualities):“既是物質現實,又是社會建構,既是原因,又是后果……既是客觀的物質的,又是社會建構的實體”[5]。事實上,無論是技術進步還是技術本身都不是中立的[6]。工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從事該工作的那些人的社會性別身份的影響,同時也受特定行業和工作場所長期形成的社會習慣的影響③。已有研究表明,當女性受雇從事被看作是婦女天職的這一工作時,她們的工作常被界定為是非技術性的④。
本文從尊重勞動與性別平等的立場出發,針對市場化轉型以來護理技術遭遇的質疑,主要通過對醫護的對比,討論怎樣的權力關系與社會建構過程導致其成為“軟”技術,從而降低了其職業社會地位。研究采用定性方法,資料主要來自本人2007-2012年間的田野調查與主要田野點T醫院網站發布的百余期內刊及該院管理者發表的論文。本人首先對H省熟識的一位資深護士進行了訪談,形成訪談提綱后主要在北京一家三級甲等醫院(T醫院)進行田野調查(個案訪談與參與觀察),后在Y醫院補充了6個護士的訪談。先后對護士、醫生和患者共計32人進行了半結構式的個案訪談,其中護士23人,護生2人,均為女性;醫生5人(其中2男3女);病人2人,均為男性。這25名護士/生的分布大概如下:20~30歲的6名,30~40歲的12名,40歲及以上的7名。她們所在科室分布在外科、內科、眼科、中醫科、急診科、保健中心等。每次訪談半小時到兩小時。文中對受訪者進行了編碼,其中A代表“護士”,B代表“病人”,C代表“醫生”,D代表“護生”。A、B、C、D后的數字代表訪談順序。本文并未涉及所有訪談資料。
二、 權力與“軟”技術的社會建構
因此,要了解技術的社會建構過程,首先要了解市場化背景下醫院與更大范圍內社會的特質,特別是其中的權力關系。正是這些權力關系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社會如何看待護理技術,從而建構了護理技術之“軟”性特征。
(一) 知識權力與技術之“軟”:文憑差距與腦手關系
作為專業技術人員,護士們與醫生們均以自身的知識與技術為社會提供服務立身。在市場化背景下,為了凸顯自身價值、建立醫護邊界以合法化自己的優勢地位,醫生們致力于建構自身的知識權力,強調雙方學歷之差,將學歷之差與知識之差相提并論,并建立醫—護知識特質的差異與等級。
1.學歷與知識。
一位醫生C1認為,“在中國,護士的知識面還有限,知識面還比較低一些,總體知識層面還在大專甚至中專,本科碩士的還比較少。這決定了她總體上知識的、治療上的局限性,沒法代替醫生做一些處方或做醫療處理,只能是執行醫囑。……初中畢業了,到一個護士學校上兩三年,畢業了,就直接到醫院來上班了。以前大部分的護士就是這樣的,占整個人群的百分之六七十以上,都是一個中專水平,尤其是老護士。”相對而言,醫生國內普遍需要5年的學習時間。另外一位醫生C5指出,大夫的學歷以研究生為主,而護士以大專為主,二者學歷上“差距比較大些”,至于學齡差則“三年都不止。大學或大專什么的話就要差上幾年,一般大夫畢業工作都差不多三十(歲)了,護士差不多二十(歲)。”
這種知識差距的直接表現是即便學同樣的東西,深度也大有差距。即在醫生們看來,書本的厚度=知識的深度。有位護生提到,她們前兩年學的東西跟學醫的差不多。當受訪醫生C2聽到轉述后,非常激動地說:“那不可能。不一樣,肯定不一樣。簡單的東西可能是一樣的,但是深度不一樣。比如說同樣一本教科書,大夫的書1000頁,護士的200頁。”
對醫護之間學歷之差導致知識水平差距從而導致市場價值差距的認可,正是中國社會在市場轉型以來日趨變成一個學歷至上社會的背書。在校時間、書本的厚度=知識的深度。正如華勒斯坦所指出的:“新生的考試和評分做法直接助長了‘資歷社會’的發展”[7]。
2.治療知識與照顧知識。
在護士、醫生和病人看來,醫護之間的邊界是清晰的,醫學負責治療(cure),護士負責護理照顧(care)。或者說,醫護兩個專業的知識差別在于前者是治療性的知識,后者是照顧性的知識。前者被看成高于后者,顯示了兩種知識在學科序列上的等級位置。醫生C5認為:“具體的(操作)由護士來做,但是對一個疾病來講,疾病從發生、發展及病因等等這些,醫生的了解會更多一些,包括它們治療、治療的效果會是怎么樣,它可能會產生的一些并發癥會是怎么樣,可能這些對醫生來講會更專業些。”護士A8也發現,當患者需要醫護人員解釋自己病情的時候:“有的病人,護士解釋沒用,或者病情什么的,還是他們(大夫)解釋得更清楚。……一些病理上還是大夫明白”,不過她也會強調社會心理對患者的影響:“再一個是心理”。
從知識的起源來說,照顧工作中的知識是somological知識,亦即由身體獲得的知識。這種身體知識雖然歷史上是其合法性的來源,卻也是其污名化的來源。身體勞動往往被認為是骯臟污穢的、低人一等的工作,難以被看成是專業性勞動。可以說,這種體力腦力的分工和等級也是醫學實踐中的優勢來源。對護理/技術關系的研究也能突顯護理中手的勞動的文化問題。護理往往被看成不過是醫生之手,并在腦力或是智力工作的二元論中處于下風。中國傳統文化中對體力勞動的輕視、對現代科技理性的崇尚也強化了醫護中的專業權力關系。
(二) 市場權力與技術之“軟”:保駕護航的活
事實上,醫護之間的學歷乃至知識的差距在改革開放前也存在,醫生能夠在市場化的過程中重新找回自己的權威,在醫護關系中處于優勢地位的根本原因是其知識在市場上更有價值,更有回報。相比之下,護士的勞動無法體現為經濟效益。
訪談中,不少醫生明確指出,醫院創收主要靠醫生。如醫生C1如此描述醫護商業價值的差異:“你比如說門診也好,在哪里給人拍片子,看病,你一個月能創幾百萬的價值,護士只是為這幾百萬的價值保駕護航。”醫生創收的手段主要包括給患者開檢查單和藥單。護士A11認為是通過“檢查,主要是檢查這些。”護士A16認為:“醫生開藥,你為什么說他們的收入沒法定呢,同樣藥比如說咱們常用的頭孢類東西,醫院里面能有十多種都叫一個名字的藥,就是一類的藥,頭孢這類的藥,你給哪個回扣高他肯定用哪個。”護士A23指出:“他有開藥權,該開的藥開,不該開的藥也開。(沒有約束他的對吧?)反正沒有約束他自由度更大,護士沒有這個權力,沒有主動權。”A11認為“護士你也沒那權限去創收。”
這種由市場價值帶來的權力關系賦予醫生對護士的主導意識和優越感。護士A17發現,“醫生們有主導意識,這個病人我說給他開什么藥,他就掙什么藥,感覺好像這錢都是在我筆下。……如果沒在我筆下,你能掙到錢嗎?”A16則表示護士執行的價值沒有得到體現:“皮試是你,做藥都得經你手,事情做完了一分錢沒有你的。”當被問及是否覺得醫生的工作就值更多的錢時,護士A23表示“對,他們(指醫生)認為(如此)。”
可以說,醫生的知識的價值在市場上能夠更好地得到兌現。那么,這種兌換的根源在哪里?歸根結底在于醫生的處方權。盡管有的醫生如C5認為,“現在對醫生來講診療費和手術費都很低很低的。”但是檢查費和藥物費等也是需要醫生開具處方后才能發生。對于醫院來說,沒有醫生的處方權,就不可能有醫療費用的發生。用某網友的帖子來說,這種權力的差距是:“護士長年累月不能脫崗,只為了那1千多元的糊口的工資,而醫生查完房就可做第二職業,醫生動筆就有錢,開藥有錢,寫病歷有錢,開張住院證有錢,開個檢查單有錢。”⑤事實上,醫護之間的權力之爭,很大程度上就體現在對處方權的爭奪上。在市場權力的影響下,換不來錢的工作,其技術的價值也就被貶低。
(三) 分工權力與技術之“軟”:勞動邊界的問題
社會學家E·休格(E.C.Hughes)區分出“令人尊敬”的工作與“臟活”。在醫院,同樣的分工也存在。那些不太體面的工作被交給了下級職員。讓·彼耐夫(Jean Peneff)對法國西部一所醫院進行了實地觀察研究后發現,一部分臟活由護士完成,這些臟活包含了污穢、氣味、身體護理、接觸到病人的隱私等帶來的極度的壓抑氣氛[8]。實際上,分工不僅是道德的,更主要是權力的結果。醫生利用自己的權威,占有“專業性”勞動,規避“無價值”的即輔助的、體現不出經濟效應的工作交給護士干,從而為自己騰出時間干更“重要”的工作,讓自己的勞動增值。護士不得不干瑣碎的活,既包括醫學領域內的邊緣性工作,也包括醫學之外的活如人際關系和管理病人等不得不做的工作。實際上,讓護士成為自己的助理是醫生容忍護理專業、護士存在的根本原因。
醫生C1認為護士存在的價值和貢獻在于:“最簡單地說,就是醫生需要既懂一些醫學知識,又能跑腿的這樣一些……你不能說好些事,量個血糖,量血壓啊,量個體重,發個藥(都讓醫生去干)。需要感情細膩,對人好,準確理解,安全執行的。護士是這樣一個角色。……(醫生)統籌全局,相當于一個帥才,一個將才吧。就是這么一個關系。……但都是不可或缺的。你不可能光桿司令去打仗去。”另外一位大夫C2也不諱言:“護士承擔了那些工作,我們就可以干別的,手術什么的。護士做的事,醫生可以做,但是瑣碎……”
醫生會讓護士幫忙干醫學領域內相對簡單的活,特別是在責任歸屬邊界不那么清晰的時候。此外,對于沒有明確歸屬的非醫療方面的事務,即所謂的雜活,醫生也更有可能規避。如醫生C5談到:“醫生這邊,可能來診了,會很忙,他可能由護士來通知醫生,很多都是這樣。所以對生命體征的觀察對護士來說是挺……什么時候該通知醫生,什么時候是安全的狀態,所以這些對護士來說會更那什么一些。”
這種所謂的“無價值”的勞動也反映在情感勞動的分配上。醫生們認為確實存在患者的情感需求,但他們往往拒絕承擔。醫生C2如此談論與病人打交道的情形:“有的病人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就把你叫到病床,叨叨叨叨說半天。醫生你有其他的工作,不是只有一個病人,自己所有的什么的,有的扯的根本不是醫療上的事。看溝通。我不愛聽的,就說:打住,咱們不談這個。”相比之下,護士往往認可自己應更多地承擔針對患者的情感勞動。
通過將護士助理化,醫生得以祛除他們認為的“非職業因素”來獲得“純潔性”,集中干自己認為重要的工作,而護士的專業性就在執行醫囑、處理瑣事中消失不見了。特別是由于醫護比的長期倒置⑥,護士的工作更多停留在簡單執行醫囑之上,難以在專業化道路上得到長足的進步。
(四) 話語權力與技術之“軟”:組織中的代表性
組織以規章制度的形式在科層制中劃分專業職責和工作范圍,并允許不同專業根據其專業職責掌握相應的組織資源。專業權威高低和功能性大小成為組織衡量及設定專業權力的標準。強勢專業會因為在縱向權力結構中擁有更大的權力,能夠保證自己獲得更多的組織資源、擁有更多的縱向權力和更強的專業權威[9]。醫生在醫療機構和醫學學科領域內的代表高于護士,這也使得他們在制定政策及規章制度的時候更有話語權優勢。
在醫院內部,盡管護士占據工作人員的相當大部分,但在領導層,卻是不成比例地缺席。護士A13發現:“因為醫院里的領導全是大夫出身,大夫本身都看不起護士。他覺得自己醫術水平很高,護士有什么醫術,就干這些輔助什么的,就行了。……院長什么的都是大夫出身,但沒有護理人員當院長什么的。”A14則認為雖然醫院有護理部,但是“權威不是特別大,因為在醫院還是醫生……像院長都是醫生。”A19也指出:“整個就是院長那些,那肯定全是那些大夫出身的,好像沒有一個是護理院長,就沒有護士這方面的。”護生D2觀察到:“據說國內護士混得最好也就是副院長,反正不會有太高的那種管理職能。”
不僅在醫院,而且在整個醫療衛生系統中,決策者里都鮮見護士出身的代表。這一點是與其他領域女性在領導層的代表缺乏具有高度一致性的。從國家衛生部網站提供的信息來看,2012年,衛生部10位部長級領導人中僅有排名第10的副部長是女性,且除了兩位是社會科學出身(經濟學和法律)外,其他人均為醫學背景畢業(8人中有2人為中醫學),無一人有過護理學教育、工作或管理背景。在政策制定者、政策制定專家中,護士出身的也極少。從國家衛生部網站2009年公布的“衛生部第五屆政策與管理研究專家委員會名單”⑦來看,24名國內外專家中僅3名女性,無一有護理學背景。
由于話語權的缺失,在定義自己知識的價值以及面對專業壁壘時,護理從業者也就往往更加脆弱了。護生D2認為:“就是感覺決策治理的時候,護士能說話的就不是特別多,就是話語權不是很多。就像一些協會什么什么的,就是制定政策那些,真正護士參與的就不太多。而且參與那些也不是能夠切身來到臨床的。……脫離臨床很久了,所以就不太了解現在臨床的情況。”
(五) 性別權力與技術之“軟”:傳統意識形態的影響
醫護之間的關系是來自專業等級還是性別等級?有研究者認為,醫護關系歷史地來說是女性護士抵抗男性醫生權威的過程[10]。關于醫護之間關系的社會學研究,很多地集中于社會和健康專業中的社會性別角色、刻板印象以及勞動性別分工[11]。醫生—護士關系框架本質上是父權制的,女護士在男性主宰的醫療勞動分工中占據從屬的、非專業性的角色,顯示了性別意識形態在照顧專業中的顯著性[12]。護士服務于醫生需求的醫護關系仍很大程度地依賴于對護理的女性氣質身份認同[13]。
在中國,同樣的性別結構和性別關系的影響也在一定程度存在:絕大多數醫生特別是外科醫生、主任醫師是男性,女醫生更多地集中在內科和婦產科等科室,在國家衛生系統及醫療機構內女性的發言權相對較少。醫生C2就觀察到:“外科是男的多,內科女的多。我們科室外科基本上是男的。”
1.男醫生的期待:輔助與順從的女護士。
一是年輕的男醫生認可目前這種醫生主導、護士輔助的關系。調查中發現,兩位年輕的男醫生C1、C2認可目前這種醫生主導、護士輔助的關系。如C1認為,“中國的護士只能起到執行醫生醫囑的角色。要達到相互配合,相互彌補的還達不到。”在他看來,護士的工作沒有什么技術性和重要性:“護士做的主要是核查,是不是給這病人輸藥,別給輸錯人了,(量)是不是這個藥。要三查七對。把這個做好了,基本她就沒什么責任。實際上這個也沒有什么復雜的,也就是一個細心的活唄。”C2觀點類似:“醫生相對還是處于強勢地位。一般護士還是要遵守醫囑。就是及時不及時,認真不認真。醫療主要還是醫生。”
二是對醫護之間的壁壘,男大夫比較敏感,反對護士的高學歷或高職稱。如C1認為:“主任護士,我們醫院都沒有,全國也沒有幾個。但是沒必要……一般的沒必要。”
三是男醫生更認可女性的傳統性別氣質。他們坦然地表示,女護士就應該好看、溫柔,老實。醫生C2覺得“其實醫院應該找一些性格溫柔……老實,沒有很多事兒的那種。”C1更強調護士的外形具有女性氣質:“你比如說要是看到一個長得比較嬌小的,或者長得好看的給你打針,你可能心理上舒服一些。”
2.女醫生的觀念:更平等互助的關系。
有專家認為,女權主義運動的推進和性別平等的提高,可能會改變醫護不平等關系的格局。斯坦等人的調查發現,隨著女醫生和男護士的數量增加,可能會改變傳統的護士處于從屬地位的性別角色和典型的男性統治女性服從的關系[14]。加拿大一項研究考察醫師性別對女護士行為影響的研究發現,當護士和醫生都是女性時,二者關系中傳統的權力不平衡消失了,顯示那些不平衡既建基于專業等級上,也建基于性別等級之上[14]。
本調查發現,女醫生中也有輕視女護士的情況。但是,相比于男醫生,女醫生往往更能與女護士建立平等的乃至朋友式的關系,日常相處中體現了相對平等的模式。與男大夫相比,女大夫對護士往往更加友好,認為醫護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互相幫助。”她們往往也更能體諒護士們勞動的辛苦。如女醫生C5就對護士的勞動表示了同情:“就是很多人很費勁,真的很費勁,很多護士就是腰椎的問題很明顯,就是長期的這種工作對她的腰椎的損害很嚴重。”男大夫則沒有體現出類似的關注。
另一方面,女大夫更傾向于認可護理作為一個與醫學不同的、平等互補的專業,并對醫護之間的專業壁壘并不敏感,也不堅決維護。女醫生C3在談及醫護之間的專業技術水平的差別時認為:“這個差別不太好說,因為有的時候我覺得差別應該越小越好。”在她看來,醫護之間“只不過是分工不同……只不過是崗位不同,但要求應該都是一樣的。”女醫生C5也強調醫護專業上的差異沒有等級高低,自己在某些知識點上可能不如護士:“其實有很多東西側重點不一樣”。女醫生C4認為醫護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互相幫助。”盡管醫護之間的專業水平和技術水平有一定的差別,但她并不認為這種差異是本質性的、不可改變的:“現在我覺得護理這方面,她們學歷也在增高,對護理的標準越來越高。”在談及護士是否可能變成醫生時,她也表現出更多的彈性:“如果她系統地去學習,我覺得也沒什么不可能的。”
考慮到護士構成的高度女性化及男性在醫學領域中的優勢地位,可以說,正是在不平等的性別權力關系中,護士的技術被建構為“軟”技術從而被置于醫護關系中的從屬地位。當談到醫生—護士關系時,“性別仍舊是形成互動性質的一個重要因素。”[14]
三、 護士的辯護與反抗
面對這些權力關系的壓制,護士們并不全然接受。她們認為,知識上醫護本不同,護理也有“專業”,也有價值。她們在工作中采取各種方式捍衛自己的專業尊嚴,并要求醫護關系從主輔關系轉變為平等互補關系。
(一) 為專業辯護:“不同”的知識
護士們認為醫護之間的文憑優勢并非那么絕對。雖然大部分護士贊同醫護之間的差距存在一定的合理性,在知識方面有差距,特別是年輕的、工作年限少的護士以及還在就學的學生,更加趨向于肯定學歷之差及其合理性。不過,即便是這種對差距的承認,也是有限的。有的護士認為醫護之間的學歷差距不意味著智力或能力水平的本質差距,體現在選擇專業時的入學考試分數差距并不懸殊;有的認為醫護文憑差距不應該泛化,用大夫的最高學歷去比護士的最低學歷,抹殺其他可能,應該在同一學歷水平上去比,例如本科護理知識與醫學的差距并沒有那么大。如護士A11認為:“他(醫生)拿本科的書和中專的比當然要多很多。”實際上,根據《2011年衛生統計年鑒》的統計數據,2010年執業(助理)醫師中,雖然研究生學歷的占69%,高于注冊護士的01%,大學本科的占361%,高于注冊護士的87%,但執業(助理)醫師中大專學歷的仍占323%,中專學歷的占22%,高中及以下的占27%,與護士的425%、46%和27%相比,差距確實沒有那么大。這與醫生給自己所屬群體塑造的都是博士、碩士的形象并不一致,也和社會認知的醫生都是博士、碩士學歷的印象并不一致。
其次,護士們認為醫護本不同,護理也有“專業”。在被問及醫生與護士技術和知識水平上的差異時,護士們更強調醫護專業的差異性,“不一樣”。即認為護理也有專業性,而不是給醫生做輔助工作。二者是互補而非主從關系。如護士A10認為“專業不一樣。不好說的。”A13認為“就是因為學的方向不一樣。”A14認為“護理和醫生的方向都不一樣。”A17認為“護理和醫療是兩個不同的,但是又是一個平行線互補不可少的。醫療的一個組成部分。”A21“我覺得大夫要高一點,但是技術方面某些東西應該是護士好一點。因為護士每天都在做那些東西。”A20認為兩個職業“只是不同,讓他輸液他肯定輸不上。”護生D2認為:“你要學的很多東西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只是出來之后,你注重的方向不一樣”。
此外,護士們強調自己實踐知識的價值。針對一些醫生強調自己受教育年限或者文憑方面的優勢,護士們往往強調實踐和經驗的價值,以實踐知識(資歷)對抗理論知識(學歷)。一方面,護士們認為執行工作本身有價值。另一方面,護士們強調經驗積累的重要性。她們反對學歷決定論,強調自己的經驗和判斷的價值。如護士A11認為:“其實一個護士比一個年輕的大夫經驗要豐富的多,有很多情況下病人出狀況都是護士先發現的,是護士在做出正確判斷。”A15指出:“(急診護士)她有時候可能會指導醫生。”A16講了自己經歷的搶救服食敵敵畏者的故事:“對于年輕大夫來說搶救敵敵畏中毒病人他沒有經驗(沒有給足解毒劑)……他根本就不聽你的,表現得很傲慢,你一個護士你怎么能指揮我啊?可是那個病人真的是走著進來的,太平間出去的。”A23指出:“因為不是說所有大夫都是對的,尤其是小大夫,他會出很多錯,都得在后面督促。”護生D1觀察到:“一些年紀大的護士,經驗比較豐富的,比年輕的大夫還知道怎么開藥,只不過她們沒有這個權力。”[D1]T醫院一位老醫生成為患者后,對護理自己的護工的知識嘆為觀止,并對醫學的實踐性進行了反思,認識到“實踐出真知”⑧。
(二) 日常反抗:讓你“不舒服”
醫護之間的工作需要密切合作,這就為護士的反抗提供了空間。護士們會使用多種策略,使自己在實際的醫護關系中并不總處于劣勢地位。對于合作好的醫生,護士可能會充分利用本身的資源包括資歷、信息、人際網絡等,幫忙處理一些小事情,從勸服吵鬧的病人及其家屬到取藥、指出醫囑中的錯漏等,幫醫生“兜著”。如護士A13指出:“比如說跟你關系好,配合的可能會比較通暢,比如說用藥,應該是你醫生去取,但我們可以幫你去取,這樣不是省你自己的時間嗎?”實際上,自身護士可能比年資少、個性內向、不善于建立資源的大夫更有“能耐”。
對于覺得看不起自己、“事多”的大夫,護士們也往往會表達自己的立場,說出自己的不滿,甚至采取消極怠工、不配合的方式讓你“不舒服”。如護士A16認為:“反正吧,因為在我們這個地方風口浪尖上的窗口單位,有能幫誰一把的機會……如果你要搞不好關系的話,這你就一趟一趟跑吧,你自己一趟一趟去吧,我們什么事都不替你兜著,你吵起來吵就吵吧。”護士A22也指出,對于相處不好的醫生,如果工作中出現差池,她不會幫忙,而是堅持讓其自己承擔后果,“鍛煉鍛煉。”
護士們的這些反抗醫生們是可以感受到的。如醫生C1發現:“有的護士比較有經驗了,就知道這個醫囑應該怎么開。有的,比如量血糖,夜里要起來好幾回,有的護士就不愿意,起夜,還得給他查去,就跟大夫說你醫囑怎么開的啊,不能開成白天嗎?都是自己的利益。”醫生C2講述了自己經歷的負面經歷:“護士跟護士不一樣。有時很不舒服。……有的科有比較厲害的護士,帶得整個科的護士都比較厲害。……有可能護士對某個醫生特別好,讓干什么就干得比較及時、積極。不太喜歡的就比較怠慢。”
護士不再甘于在醫生的統治下工作[15],而是要求醫護之間的“平等”關系。在回答“醫生跟護士之間理想狀況是怎么樣”的問題時,諸多護士紛紛表示“應該平等點。”“應該都是平等的。”“干什么職業起碼人格應該是平等的。”有的認為理想的醫護關系是“相互配合、相互理解、相互支持。”
可見,在護士們看來,醫療護理工作中,護理與醫學、護士與醫生應是不同學科之間平等的分工合作關系,而不是主從關系。
四、 結 論
對護士勞動過程的研究發現,在醫院這一社會組織與權力關系中,不僅復制了并且再生產了社會對護理技術及其從事者(女性)的看法,使得她們的技術被建構為“軟”技術。
在一個文憑社會構造的知識權力關系中,護士們的知識數量與特質使得她們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在一個市場權力社會里,缺乏處方權和對勞動本身的重視不夠等因素使得她們難以體現自己的商業價值;在重醫輕護的組織環境中,她們缺乏分工權力,時間界限更容易被沖擊;缺乏話語權力使得她們無法為自己辯護;在一個傳統形成的男醫—女護的職業分工結構和再次召回的男主女從的性別意識形態中,她們勞動的技術性無法得到承認。這些社會權力結構共同型塑了對護理這一技術的認知與評價,使其成為“軟”技術。
然而,護士們強調自己的專業是差異的專業而非次屬的,強調自己實踐知識的價值,通過為自己的專業辯護及在日常工作中的反抗等方式,要求得到尊重,并要求與醫生建立平等互補的關系。
涂爾干認為,職業團體是社會分工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里實現有機團結的重要方式[16]。照顧性勞動的本質是關愛,是我們社會關愛這一團結要素。照顧性勞動的專業化進展意味著為患者和社會提供優質的關愛,不僅對接受關愛者是一種福祉,還有利于促進社會的進一步團結。從尊重知識、尊重勞動、性別平等的角度來看,在今日老齡化的社會背景與健康中國的建設事業中,護士作為重要的一支專業技術人員,護理作為社會極其需要的技術,其價值應該得到全社會充分的認識與尊重。
注釋:
① 數據來源于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編的《2017年中國衛生和計劃生育統計年鑒》,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占比數據由此處相關數據計算得出。
② 數據來源于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編的《2017年中國衛生和計劃生育統計年鑒》,中國協和醫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③ 羅斯瑪麗·杜·普萊西斯(Rosemary Du Plessis),“Work:Feminist Theories(工作:女性主義理論)”.載于(美)謝麗斯·克拉馬雷、(澳)戴爾·斯彭德主編的《路特里奇國際婦女百科全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④ 科拉·維勒庫普·鮑多克(CoraVellekoopBaldock),“Economy:Overview(經濟:概述)”.載于(美)謝麗斯·克拉馬雷、(澳)戴爾·斯彭德主編的《路特里奇國際婦女百科全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⑤ http://survey.news.ifeng.com/result.php?surveyId=6228上網時間:2010年5月13日。
⑥ 根據《2009中國衛生統計年鑒數據》計算出來的醫護比,1949年為1:0.09;根據《2011衛生統計年鑒》計算出來的醫護比,2010為1:0.85。按照1978年國家衛生部綜合醫院組織編制原則,醫護比應為1.00∶2.00。
⑦ http://www.moh.gov.cn/publicfiles/business/htmlfiles/mohzcfgs/s9974/200904/40286.htm。上網時間:2012年11月27日。
⑧ 來源:T醫院內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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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婷婷)
Abstract:Based on a qualitative survey on nurses’ labor process,it’s found that the nursing techniques are socially constructed as “soft”:In a knowledge-power relation constituted by credential worship,nurses are disadvantaged; in a commercial-power relation,deprivation of prescription privileges devalued nurses’ contributions; in an organization valued doctors over nurses,the latter have no power in labor divisions; entitled no right of speech,they are unable to speak for themselves; in a male-dominating-female society,nurses find it hard to defend themselves of their techniques.Yet,they questioned the so called knowledge gap between doctors and nurses,deeming their professional as different rather than subordinate,their practical knowledge as of same importance as that of doctors’.They require respect from and equality and complementarity with doctors.
Key words:soft technique; social construction; gender rel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