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超:寫作對您意味著什么?
葉延濱:寫作意味著什么,對我們這代人跟今天的年輕人不太一樣。我是老三屆,而且我原來是準備學工科的,在中學里理工科學得特別好。我高中是在四川讀的,家里面為了讓我知道中國和世界上理工科有多少比我更優秀的人,高二的時候我就專門坐了三天火車到北京。因為我姐在清華大學,當時一個省考上清華大學的不過10個人,我姐考上清華大學那年是8個,我就去看看清華的才子是什么樣。我當時是趨于這樣的人生設計。后來突然一下子“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大街上干什么的都有,最后就發現,唯一的屬于我自己、能夠表達我自己的就只剩下一支筆,它能夠使我活得和周圍的人不一樣。我最早參加工作的時候是馬場的農工,放馬的,后來是化工廠的工人身份的宣傳干事,我覺得做這些我和其他人沒有什么差別,唯有寫作是可以實現自己、表達自己的,就是這么個起源。
顧超:歷史上和現實生活中,國內和國外誰對您的寫作影響最大?
葉延濱:有的人是很重要的人物,有的人是很偶然的人物。我在讀書的時候酷愛數理化,但除了學習課程以外,唯一愛好就是讀小說,不是寫詩——我那個時候覺得寫詩是女人的事,也不太讀詩。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應該是托爾斯泰。我在上高一看《戰爭與和平》的時候,讀到其中有一段談國際形勢、戰爭以及對人類的看法,一寫就寫了100多頁,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我突然發現這個作家真厲害,可以對世界上所有的人、對世界、對世界大戰、對人生都發表重要的意見。他讓我覺得作家很牛!這是對我影響最早、最大的,也是最讓我震撼的一個作家。之后我逐漸拿到《復活》《安娜·卡列尼娜》這些書,就系統地讀他。當然后來現代主義的作家,我讀得也比較多。但是客觀來說,至今沒有人對我的影響能超過他。托爾斯泰不是影響我寫作,而是影響我怎么做人。一個人的力量——早期人文主義的人的力量在他的筆下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
至于要說國內的作家誰對我的影響大,就要談談我為什么寫詩。“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幾乎啥都沒有,書店里突然出了一本詩集,是李瑛的《紅花滿山》。詩居然能夠這樣寫,把戰士、邊關等等寫得特別優雅,這在充斥著革命文學語言的“文化大革命”中,是非常罕見的唯美的文字,讀來感覺很賞心悅目。李瑛的詩對我影響的另一個原因,是我覺得我也能寫出這樣的詩。第一,它是在一個非常時期的一種非常表現,當時鋪天蓋地都是工農兵口號詩、小靳莊農民詩,它不一樣。第二,我發現他這樣的寫法我也能寫。所以我最早的一篇作品發表在《解放軍文藝》上,就是寫詩。那段時間寫了很多詩,都是模仿學習李瑛,這算是特殊時期的特別影響。以至于在以后,我做了很大的努力,去擺脫他對我的影響。但是一開始在那種特定的環境下,是他把我的人生軌道突然從小說轉變到詩。因為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想寫小說是很難的一件事情,很少有時間寫,也很難把想法說出來——那個時候拿起筆就覺得在犯罪一樣。寫詩是一個很小的縫隙,是那個非常嚴酷時代中的一個縫隙,在縫隙中間我能夠稍微地呼吸順暢,稍微地表達一點自己。
顧超:隨著市場化熱潮澎湃、大眾流行文化的發展、網絡新媒體的普及,作家要怎么應對這種時代趨勢:是堅持做純文學的開拓者和傳播者,還是盡量努力生產迎合市場口味的通俗流行文學產品?
葉延濱:在這個時候,作家就開始分化。我曾經講過,我們最早的那種文學家的覺悟就在于不要聽命于行政的指導,就是政治不要干涉文學。那個時候是20世紀80年代,“政治不要干預文學,文學要聽從人民的呼聲,聽從時代的召喚”,是一種覺悟。任何一個作家要明白,在今天對文學發生作用的不僅有權力,而且確實有金錢。因此對今天的文學而言,它的作用分化了,不像剛起步的時候,它確實有娛樂作用、消費作用了,而且消費必然會帶來極大的回報。這個時候的文學家實際上是分化了的:有的文學家堅持著他的追求和孤芳自賞,不孤芳自賞的文學家可能最后是成不了大家的;而有的文學家接地氣,為社會服務,取得巨大的回報,成就感很大;有的文學家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處于一種彷徨狀態。在這種復雜的情況下,作為社會中間那些重要的思想意識形態部門——在我們這里是一個部門,在西方是一個學校或者是一個機構,就必須對那些堅持著個人理想的作家予以資助、支持,使那些只有少量人知道的,甚至是不合時宜的作品能夠產生、問世和得到保留,這是社會要做的事情。這不是扶貧,也不是去扶助困難,而是去保護那些在市場經濟浪潮中仍然閃耀著理想光芒的東西;那些獲得巨大社會回報的作家們,就像投資一樣,他以文學來投資,而且帶來了巨大的回報,這樣的人就讓市場去指揮好了。這個時候社會的學術機構也好,思想領域的機構也好,必須準確地對那些抱有理想的作家予以支持,給他們獎勵和肯定,這是一件很難的事。
(選摘自顧超《文學的彼岸:中國作家的話語理性與社會想象》,略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