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一枝草及其詩歌,似乎一夜之間躥入詩壇。實則,他是回歸。只是,一枝草與三十年前河北文壇新銳顧超圻及今日港媒資深記者顧大鵬是一人,鮮為人知。
記者的職業和“歸來”的身世,注定了他詩歌的獨特之處。歸來的詩者不以詩人自居,他的詩無匠氣,不從眾。他“不以詩為詩”。從某種意義上說,詩歌,是他獻給世界的另一種報道文本,一切源自生命經驗,是自省與批判,是突圍、冒犯、解構以及新的和解。
發現:在新的高度回望
一直以來,詩歌介入現實,重返現實,干預現實,呈現現實,調整現實,各種命題千奇百態,在順應著時代大潮不斷翻涌和更迭中起起落落。但真理恒在,很多時候,詩歌前行之路,只需探索,只需發現,沖破人云亦云的桎梏,呈現出一種展望的勇氣。
一枝草的詩以其迥異的表達,既混合著韻律與文化的暗指,又在直白中呈現著觸目驚心的現實:“喝下這杯抹香的茶,/ 半睜著一雙肉眼,/ 覬覦整個世界,/ 貪婪吞噬無限的地平線”(《地平線》)。他因“回望”而發現了“覬覦”之肉眼,這便形成了一種對峙的關系,詩人與現實的對峙。與其說是一種偶然遭遇的抗衡,莫若說是一種有預見性的廝殺。“理性”和“高度”成為一種巨大的磁力,或百慕大的漩渦,不遺余力地蔑視著那些所謂的“自我加冕”“光明之神的夜宴”,并在“以正義之名向正義宣戰”的驚人發現中,讓它成為一個腹語的表演者,成為受試者自己精神地圖之內的陌生人。
一枝草的詩常常有著暗沉的底色,這里有閉塞和絕望的生存現場,也有幽暗的自我和刺骨的疼痛:“這次滿懷希望的旅行,/ 沒有看到自由的田垅,/ 沒有聽到麥場里的低語。/ 沒有聞到五谷的草香,/ 沒有摸到小魚的泥滑”(《今夜,再次向小鳥講述》);“年復一年的七月,/ 烤焦過我良知的紅薯,/ 還常常降下斗大的冰雹”(《我的七月簽》)。生存的苦難與荒涼,現實和理想的矛盾,讓以記者為職業的詩人一枝草一邊行走,一邊回望,他知道,一名詩人最重要的是面對,是真實,是擔當,他無意去做隔靴搔癢的呻吟,更無意去采擷勻稱的歌調,他只是憑著 “懇切、透徹、熱烈與誠實”的品性,堅執地涵育著他那善于發現的詩眼和詩緒,在緊張的對峙中尋找到屬于自己的力量和批判。一枝草用“以正義之名向正義宣戰”的荒誕,作為透視世界和生存的鏡像,他不僅發現了外在的荒原,也發現了內在的干渴:
我居于鳥巢,/ 卻沒有翅膀,/ 如果黑云擲下閃電,/ 擊垮了這個水泥森林,/我有什么值得傳承?
——《今夜,再次向小鳥講述》
“我有什么值得傳承?”這是一種生命的干渴中對精神甘霖的渴求,“傳承”即是對人類不可喪失思想和信仰的強烈信念。一枝草詩歌中融合了古代和現代、東方和西方的物與人的現實景觀,他既樹起了一種否定的、不認同的發現者的姿態,又隱含著一個現代知識分子憂患的、沉思的形象。這是一個富有自我意識的抒情主體,他游走在現實和心靈內外,以客觀的眼睛和超然的態度鑒照著人生,也鑒照著自己。
追問:能否尋回失去的本我
當詩歌確立了它的歷史情境,我們就能夠清晰認知,文學并不是一個獨立的文學場。詩本體在于追問與求索。
一枝草也在審視,在反思,在追問。他追問了什么?
我是誰?/ 誰是我?/ 在扭捏的地平線上,/ 能否尋回失去的本我?
——《地平線》
宇宙生命的本真意義,作為個體的人的獨立、真實的本我。一枝草何嘗不知道這是一個非解的答案,自柏拉圖提出后,人人都在追問。他的勇氣就在于他敢于老調重彈。他重彈是因為他深知創造本身就是在不斷的反思和追問中。他無畏審視著“星際大戰遺留下的斑駁血痕”(《你即是那一切》),審視著“文明奴役愚昧的陰謀?”(《陰謀》),審視著“老樹枯藤為土造的鋼爐殉葬”(《清明》),審視著“死寂的性愛和喧囂的歌”(《突然坍塌的我》),從認識論和本體論兩個層面去體驗,他讓客體和主體互為他者,既有有距離的觀察的凜然,亦有合一的感同身受的驚悚,他獲得了不可或缺的生命體驗,“我是誰?/ 誰是我?”,他以他自身選定的主題保持了自身與思想的完整性。
如果說,詩不能給予,只能是喚起。那么一枝草的追問就成為必然。他追問活的意義,包括詩,包括語言,當然也包括心跳:“借宙斯發出的雷鳴和擲下的閃電,/ 一次又一次地隆重加封續命?”(《我無心芒種和收割》),他也追問死的啟示:“看看先人的天藍不藍,水又清不清?/ 看看先人是不是追趕時尚,/ 喜歡金山銀山和水泥森林。”(《清明》),他更追問著自身的潔凈:“那我問你,那不是你是誰?”(《突然坍塌的我》)一枝草在生命體驗中獲得了最深切的感受,他將自己化為熾熱鋼水,在情不自禁的追問中,在無所顧忌的追問中,他鑒照了世界和自己,也鑒照了現實和夢境,他在詩話的言說中超越了自我,救贖了自我。一枝草不是一個逃離的人,他的發現即是面對,他的詩心即是獲救。
一枝草找到了本我,那就是“只求人鬼之間有真情!”(《清明》)的一個“真”。
頓悟:你即是那一切
作為記者的顧大鵬善于甄別偽善真假,作為詩人的一枝草始終培育著心底的成熟與充盈。他的詩不從眾,他讓他的語言有自己的維度和發聲,他的句式可長可短,全部是隨心所欲,為內心的情感之流而奔涌。他的節奏有舒有緩,意味有顯有隱,他不刻意布道,他只說出真實。他的自語性瀝膽剖心,他的整體性乃有頓悟之味。
他的詩作不談悲憫卻潛隱著生命的倫理,不談禪宗卻歸隱著自然的圣殿。他毫不掩飾地指認著自我:“我曾傻傻地分別白天和黑夜,/ 我曾傻傻地相信自詡光明的人,/ 我曾傻傻地憎惡黑暗,擁抱光明。”(《黑暗與光明》)
這種指認,讓他在貼近先鋒精神的深刻內省中,獲得了黑暗與光明雙生雙刃中的自由。這自由讓他的詩心深入萬物的靈魂,深入生活的底蘊,深入生命的本源。他“從夢中慢慢蘇醒”(《地平線》);“遙望宇宙那閃爍的星云”(《你即是那一切》);“我時常從我的脊背上飛起,回望”(《今夜,再次向小鳥講述》);“我測試著我的運勢”(《我的七月簽》);“我想自由自在地去踏青”(《清明》)。詩人從外場景至內宇宙的回歸和頓悟,沒有讓他虛無,而是更加豐富;沒有讓他頹廢,而是讓他更見從容;沒有讓他退縮,而是更見修為。
你即是父親,/ 又是兒子和孫子,/ 你即是那一切。
——《你即是那一切》
我是那風,/ 我是那雨,/ 我就是那風雨中的雷電。/ 其實呀,你就是我,他就是我,這個世界就是我。
——《突然坍塌的我》
真正的詩人,總是能夠毫不留情地解構,同時也能創造性地建構。詩美的奧秘恰恰在于兩者相互滲透、深入、構成,渾然一體。一枝草的這組詩,成就了它們互為出發點,又互為歸宿。
(薛梅,滿族。河北承德人。河北民族師范學院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承德市作協副主席,《國風》常務副主編,魯迅文學院22期少數民族學員。有專著《承德詩歌簡論》《與面具共舞——中國網絡詩歌現場研究》。曾獲河北省文藝振興獎、河北文學評論獎、《詩選刊》年度優秀詩人獎、承德市文藝繁榮獎。)
編輯: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