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一本雜志歷經15年,其中很重要的成員便是與我們相隨相伴的作者們。對于他們來說,15年或是奮斗青春,或是人生沉淀。行程至此,我們在這個小小的站點上邀請了幾位同行的伙伴,各自講講在這不長不短的時光里,他們度過了一番怎樣的光景和旅程。
一
2009年我離開了一直生活的小城,移居杭州。那是一次遷徙,勢必帶來從生活到心理各個層面的沖撞。
在那一年的奔波中,有一塊時間是我留給自己的——在每個節氣到來的那一天,我都會去西湖邊,沿著固定的線路散步和遐想。那是一種簡單的儀式感,似乎那樣就可以與身后市井的喧囂與紛擾作一個切割。舉步之間,一個人就此步入了一種山明水秀、云蒸霞蔚的世界。不管風霜雨雪還是驕陽炙人,我都會去赴西湖之約。之后的兩年間,我未曾缺席一次與湖邊二十四節氣的相遇。
那時,我根本沒有想到,十年之后,我會像當初進入這座城市一樣離開了它。
二
剛到杭州的那一年,我很快適應了新的工作環境和忙碌的工作節奏,我的努力得到了同事們的贊許;同時,我也適應了快速上漲的房價,在租房半年之后便出手買了房。
那一面湖水給予我的饋贈顯然十分豐厚。在那樣穿越季節的行走之中,我變得寧靜簡單,物我兩忘。我沉浸在與山水、飛鳥、落葉、昆蟲的對話之中,心中漸漸被發現的欣喜、微小的快樂、平靜的滿足所充盈。
一路走來,我越來越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16歲考上學校,去問村里年紀最大的老人學什么專業好。老人說,學醫吧,世道再怎么變化,做醫生都有飯吃。于是我就去學醫了。畢業之后,我穿上了白大褂,在醫院工作了好幾年。此時內心對于文字的熱愛卻越發洶涌澎湃。我開始在一個又一個深沉的夜里讀書,并且嘗試著寫作。也就在煩瑣的醫務工作之余,我居然學完了中文專業的所有課程,并拿到了一紙文憑。
想一想,其實二十幾歲之前,我一心是想向更高的地方走,離開村莊,離開小城。因為寫作的才能被發現,我被調到了機關,也進了縣委大院;又因為對文字的熱愛,毅然決然地離開機關,丟掉了在旁人眼中無比美好的前景,轉身去了一家市級報社做記者。一次次的選擇、離開、放棄,其實是發現自己的過程——這是與內心的自我對話的過程。一個人只有在能堅定地放棄一些什么的時候,才更加堅定地知道,什么才是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
這是一種持續而有效的訓練。
它讓我一次次從舒適區走出來,去探索,并向自己發問——眼下的狀態是不是你最喜歡的?
進入杭州的那家報社5年之后,我甚至以為自己會在那里退休。這想法并不令人驚訝,我是多么喜歡這份工作。
真正的改變發生在2014年。
那一年的春天,我發起了一項活動叫“父親的水稻田”。當時的想法很簡單——我想邀請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和我一起走進我老家浙江衢州常山的那片水稻田,與我的父親一起,用最傳統的方法種田,一起品嘗最質樸、本真的味道,感受春種秋收,感受勞動的價值。
那年的5月,春雨淅瀝之中,很多來自城市的大人、孩子和我一起,驅車來到稻田,脫去鞋襪,下田插秧勞作。此間快樂,絕非每日埋頭于電腦屏幕前的人所能體會。
種田之后,我忽然如醍醐灌頂一般:每個人生命中最珍貴的只有時間,它是不可再生資源。你需要為自己活一回,而不是活在別人的評價里。
譬如我的父親,種了一輩子的田,能把種田那項手藝操持得那么好,卻從來沒有為自己是一個農民而感到驕傲過。他這一生,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而我們這些年輕人,一次次去尋找自己所熱愛的事物,向往那些繁華的大城市,買房買車,到底是成功還是失敗?
我們的人生到底是為了什么?
三
一片稻田的意義,因為有了很多人加入勞作,變得更加豐富。
很多城里人來到我們的水稻田,在田野間走一走,在村道上看看花、識識草,也能獲得許多能量。我相信土地對于城里人而言,和銀行一樣重要。
一位攝影家在我們家稻田舉辦了一次攝影展。在一場收割開始之前,他從行囊里掏出沖洗放大的照片,鄭重地布展——把照片一張張夾在稻穗上。那些照片是他“偷偷”到稻田里拍攝所得,從5月到10月,水稻慢慢生長,他看見了一片稻田的時光流逝。
又有一年春天,我們在田里插秧,二三十個孩子坐在田埂上畫畫。有的孩子畫完就蹦到田間去,泥水飛濺,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水中間。還有一個孩子,當我們把田間的空隙都插滿了秧,他還不舍得離去。田間水光映著天光,遠處青山空蒙一片,一個孩子站在天地之間,草木飄搖,我仿佛看到孩時的自己。
水稻收割多在寒露前后,村人們打板栗、挖番薯、摘南瓜,收獲各種果實。第一個人拿著鐮刀下田,大家也陸續走到田野中收割水稻,直到把水稻收割完畢,脫粒,稻草扎成把,人群散去,稻田歸于寧靜。
時間就是這樣周而復始,唯有人生在這里流逝。這樣一次稻田間的勞作,使我們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我們的時間是如何虛度,想到愛,想到世間珍貴的事物怎樣離我們而去……就這樣,一片稻田,以令人憂傷的方式,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
站在田埂上,我想起了許多人的一生。
四
2015年5月,我向單位遞交了辭職信。我想去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2016年春天,我跑到了海南陵水縣,在中國的南繁基地的水稻田里認識了中國水稻研究所的沈博士。沈博士的研究基地分布于富陽、海南,甚至印尼爪哇島。作為中國頂尖的水稻科學家,沈博士的精神深深打動了我。
沈博士一年當中有三分之二的時間蹲在田里,他把自己曬成了黝黑的樸實樣子。然而,在一次喝了很多酒時,他居然公開聲稱,他將真心全部交給了水稻,“水稻就是我的情人!”
不久以后,我們家里的水稻田也種上了沈博士研究出來的新品種。“父親的水稻田”很像沈博士的一塊“編外”試驗田。但這4畝“父親的水稻田”又很重要,它搭建起了一個普通江浙小山村和中國頂級農業研究機構的關系。
2018年9月,我們一行17人去日本參訪了“越后妻有大地藝術節”。大家到新潟的水稻田里,與當地農人一起收割水稻,晚上又跟他們坐在一起,品嘗當地的美酒;穿過廣袤的田野與茂密的森林,去參觀全球各地的藝術家們在那里創作的作品——那些藝術作品與大地山川結為一體,有時我們都難以分清,到底哪些是大自然本身,哪些又是藝術作品,或者說,大自然與藝術作品,不過都是彼此的一部分。
而越來越多有趣的人,也來到了稻田。
路過竹林邊,音樂人岜農順手揪下幾片竹葉,走到臺子上吹起來。那聲音清亮悅耳,如云雀一般鉆上天空,在山谷間回蕩。接著,岜農又唱起歌來。岜農開口唱歌的時候,整片田野的稻谷就—下子黃了。
好些年前,岜農在城市打工。在游走過好幾個大城市,打了十幾年工之后,他決定回到山間的老家,去過低頭種地、抬頭唱歌的生活。
這些跟著我們一起種過田的稻友,有的去追尋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有的開始寫作、畫畫甚至出書。
10年間,我們一起收獲了太多的感動。很顯然,父親是最開心的。這些年,許許多多的人來到這里,稱呼他為“周校長”,盡管“稻田大學校長”的職位只是玩笑,但所有人對他的尊重卻是真心的。
此外,對于每一位參與活動的稻友來說,可以被記憶留存的瞬間一定有更多。我們一起下田勞作,一起去野外行走,一起讀書,一起創作,分享彼此生命中微小或巨大的感動。
每一位下田的孩子,在稻田里了解了水稻的生長、糧食的由來,也感受到了勞作的艱辛、汗水的價值;每一位成年人,在稻田里發現了緩慢的價值、時間的意義。
五
我曾說:“做三四月的事,到十月自有答案。”
我也曾說過:“在田間,聆聽時間從指間緩慢流淌而過的聲音。”
對每一株水稻來說,最重要的是時間。對每一個人來說,同樣如此。
這10年,對于我的人生來說,正好是一個契機。我從小城來到大杭州,又從城市生活中抽身,回到自己的村莊。而我所收獲的東西,遠比我知道的多得多。
現在,我經常在老家的水稻田邊行走,如同2009年在西湖邊行走一樣。
我想,一個人不管身處何地,心里都要有一面西湖,或是一片水稻田。它們是我們每個人內心的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