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
2018年開學季的一天,快到下班時間,突然接到原先工作過的派出所同事的電話:“小王,你快點兒到所里來一趟,有個姓趙的外地男人帶著全家過來,指名道姓非要見你。”我滿腹狐疑,調離派出所這么多年,已經好久沒人來找我了,會是誰呢?
我收拾好東西,飛也似的趕往派出所。還沒走進大廳,一個衣著樸素的壯年男人一眼認出了我,主動迎了上來,伸出粗糙的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使勁晃動。
他這么熱情,讓我嚇了一跳。仔細打量,還是完全沒有印象,會不會搞錯了?壯年男人自我介紹一番,我依然聽得云里霧里。
在他身旁,站著一個與他年紀相仿的女人,還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我猜那是他老婆和兒子吧。果不其然,他把二人介紹給我,然后全家三口人齊刷刷向我鞠躬致謝。
我感到莫名其妙,這是怎么回事呢?來不及細想,我趕緊扶住他們,不想讓周圍群眾誤會。
三言兩語過后,他執意邀請我到馬路對面的小飯店里吃飯,我實在拗不過他,只好跟著過去。酒菜端上飯桌,壯年男人打開話匣子,說起了20年前的塵封往事,我的記憶才慢慢清晰起來。
那時,我到派出所工作沒多久,有一天晚上值班時接到報警,有位女青年騎自行車回家,路邊突然竄出一個黑影,搶了她車簍里的包就跑。老李帶著我立即出警趕到現場,在周圍群眾的指認下,我們一路追蹤到一處工棚,將躲在里面的嫌疑人,也就是眼前的這位壯年男人周某人贓俱獲。
這起搶奪案案情簡單,事實清楚,證據確鑿,嫌疑人也供認不諱。被搶的包里有400多塊現金和一臺中文BP機,按照當時的量刑標準,至少判3年有期徒刑。
在提請逮捕前,我和老李最后一次去看守所提審,準備回來裝訂案卷,經由分局法制科審核后再送區檢察院批捕科。沒想到剛做完筆錄,還沒簽字捺手印,周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跪在地上說:“大爺、大哥,我從小就是黑戶,后來用我二伯家兒子的名字辦了身份證,可我的實際年齡只有17周歲,求你們救救我吧!”
我對周某的伎倆嗤之以鼻,才進看守所沒幾天,就變得刁滑奸詐,編出如此拙劣的說辭!老李神色凝重,一言不發,過了許久終于開口:“你所說是否屬實?我們可是要核實的。”周某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命點頭。老李讓我另外再做一份筆錄,把周某所講的一字不漏地記下來。
提審結束,剛走出看守所,我便一個勁兒地埋怨起來:“周某的身份證上顯示他19周歲了,這有什么好說的。再說派出所這么忙,哪兒有什么閑工夫去調查。他既然說謊,那就更應該讓監獄教他好好做人。”
老李瞟了我一眼,問:“警察是干什么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破案抓壞人,保護老百姓了。”老李瞪了我一眼:“你說得沒錯,但沒說到點子上。”見我一時語塞,老李解釋說:“干警察這行,打擊犯罪當然要以迅雷之勢,但更重要的是事前要警覺,事后要明察,經得起推敲。我們可以就事論事提請逮捕,檢察院也可以就事論事起訴,法院也可以就事論事判決,可周某呢?萬一真的不滿18周歲被判了實刑蹲監獄,他這輩子就毀掉了!所以,我們對周某負責,也就是對法律負責。”
回到派出所,老李一五一十向所長做了匯報,所長也很支持他的想法,給我們三天時間,出差到周某老家調查。
周某的老家在安徽、河南交界的地方,當地經濟十分落后,超計劃生育現象卻很普遍。為了躲避罰款,產婦不去醫院生孩子,而是找村里的醫生接生,因此在當地派出所戶籍底冊里根本沒有周某的出生證明。
接著,我們找周某的小學和初中校長、班主任了解情況,并查閱了學籍檔案,發現周某的學名都是周某林,登記的出生時間確實比身份證上的小兩歲,而且泛黃的學籍卡上的照片就是周某本人,不太可能會造假。
原來,周某上面有3個姐姐,他出生后,家里窮得實在交不起罰款,也就一直沒上戶口。后來周某二伯的兒子下河游泳溺水身亡,周某就頂替了他的身份,辦了身份證出來打工。
村支書、治保主任、婦女主任、為他接生的醫生、校長和班主任都愿為他做證,并在詢問筆錄上鄭重地簽名捺印,再加上有學籍卡旁證,檢察院、法院最終采信了我們提供的證據,認定周某系未成年人,考慮到他認罪態度較好,又是初犯偶犯,便依法判了緩刑,當庭釋放。
周某被他的父母領回老家后,按照當地習俗“沖喜”,早早地結婚生子,安心在家務農。如今他的兒子考上了江南大學,他借送兒子報到的機會來到無錫,上午剛辦完入學手續,下午就領著全家人來道謝。
說完他的故事,周某請我聯系老李,他要登門拜訪致謝。他算了算說,老李今年該有73歲了。我告訴他,老李前年因為重度糖尿病去世了,周某驚訝萬分,手中的筷子掉落地上,堂堂七尺大漢在眾目睽睽之下號啕大哭。我好不容易勸住他。周某的老婆抱出兩箱土雞蛋,一箱送給我,另一箱請我轉交老李的家人。我實在過意不去,硬是塞給他兒子500塊錢,算作開學賀禮。
周某在我的生命中只是匆匆過客,我做過的事連自己都記不得了,他卻銘記至今,把我當成恩人。經歷這件事后,再次回味老李說過的話,方覺余味悠長。無論執法還是服務,事前要警覺,事后要明察,合起來才不愧“警察”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