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漢

赫爾曼·沃克

赫比興沖沖地跑回自己的房間，換上一件干凈襯衣，一條新領帶和他的“另一套”禮服——為慶祝逾越節而購買的新衣服總是被稱作“另一套”禮服，直到來年過節時，再買一套新衣服為止。菲麗霞在南方大道逛了一下午，正好回家，沖他哼了一聲說：“喲，穿另一套禮服了呀？”

“嗯，穿禮服。”赫比故意賣了個關子，沒有透露穿禮服的原因，而菲麗霞也懶得多問，免得弟弟得意。他高高興興地穿好衣服，姐姐則努力把疑問埋在心底。等赫比跟父親出門的時候，菲麗霞終于從母親那里打探明白，她氣憤地吼道：“為啥我不能上飯館？”

赫比聽見母親說：“住口，誰叫你沒跳級。”他關上門，心滿意足地嘆了一口氣。

在潮濕的黃昏中，父子倆沿著韋斯切斯特路信步前行。電車叮當作響，抱著裝滿食物的棕色大紙袋的婦女從他們身邊擠過，卡車向他們排出陣陣廢氣，玩彈珠和橡皮球的孩子在他們腳邊鉆來鉆去，每隔一會兒，就遇到一個找孩子的母親在附近高喊：“伯尼斯！回家吃飯！”震得他們耳膜嗡嗡響。嘈雜聲讓人感受到平凡的快樂，更讓赫比對上飯館吃飯這件壯舉充滿向往。

“赫比，”父親問，“你將來想干什么？”

“你是說我長大以后？”

“是呀。”

“當一個天文學家。”赫比像往常一樣迅速給出答案。但這個答案并沒有達到常見的效果。跟別的男孩們討論時，赫比的遠大抱負常常讓那些未來的消防員、警察、大聯盟棒球手和糖果店主們肅然起敬，但他的父親卻無動于衷。布克拜因德先生做了個鬼臉，像是啃了一口酸蘋果，然后微微一笑。

“挺好的。那是一個很好的職業。雖然賺不了大錢，但如果你對星星感興趣，你完全應該當一個天文學家。一個偉大的天文學家。”

“天文學家能賺很多錢。”說這話時，赫比的底氣沒有平時那么足。

“怎么賺呢？”

“等他們發現新的星星——呃——會得到大筆的獎金。”

布克拜因德先生哈哈大笑。然后，他嚴肅地說：“孩子，誰那么說就是說謊話。事情該是那樣，可偏不是那樣。人們只肯為想要的東西出錢——買衣服、洗衣服、吃肉、看電影、吃冰激凌。誰關心天上新的星星呢？發現星星是一件偉大的了不起的事兒，但是沒有油水可撈。不過，如果你喜歡的話，你還是可以當一個天文學家，當一個全世界最好的天文學家。”

他們跳過奧斯汀路上的排水溝，躲開一輛號叫著沖向他們的黑色的運煤車，繼續趕路，卻不再聊天。這次散步，雅各布·布克拜因德對兒子說話的語氣，像是平輩的朋友，父子關系的這種變化，使雙方都感覺不自然。布克拜因德先生很想跟平時晚上一樣，由他一個人獨白，談公司的事情，但又覺得兒子比不上自己老婆，當不了一個合格的聽眾。至于赫比，在他的天文學夢想被戳穿之后，簡直想不出還有什么話可以對父親這個了不起的聰明人說。于是兩人默默地走到南方大道上的戈登餐館。

一看見餐館明亮的櫥窗里擺著牛排、水果、夾心蛋糕和涂著一層厚厚奶油的點心，赫比就心花怒放。而布克拜因德先生看見鮑爾斯、路易·格拉斯和克里格坐在靠窗的桌邊，卻突然懷疑自己帶赫比來是不是干了件蠢事。之所以這么做，既有一時沖動，想對兒子表示祝賀；也有一絲內疚，隱隱覺得自己平時對兒子關心不夠；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想法，覺得是時候讓兒子見識一下真刀真槍談生意的場面了。他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想把兒子打發回家。但雅各布·布克拜因德是一個堅定的人，做了決定，就不會改變。他常常苦笑著平息自己的猶豫不決。他的格言是“做了再看”。既然已經邀請赫比到戈登餐館吃飯，就一定要吃了再走。

“來吧，孩子，我們到晚了。”他把兒子領進餐館。

父親早就料到，向他的朋友們介紹赫比是件為難的事，但他泰然自若地面對他們驚訝的目光，解釋說因為兒子跳了級，需要慰勞一番。路易·格拉斯，一個留著黑色小胡子、臉色紅潤的胖子，握著赫比的手，向對方表示祝賀。他曾經見過許多小伙子，長大后成了他的客戶。因為天黑后被拉到布朗克斯區來，鮑爾斯的心情很不好，他把煙斗里的煙灰磕出來，把煙斗塞進褲兜，看起來很生氣。

克里格也講了一通恭維話：“有其父，必有其子。赫比前程遠大。也許慢慢來更好。小胖娃娃上大學也許不太好。烏龜慢而穩，贏兔子。赫比當然不一樣。聰明是好事——”

桌子只夠四個人坐。克里格先生還在嘰里咕嚕說個沒完，侍者搬來一張窄窄的送餐桌，拼在大桌旁。赫比坐在送餐桌邊，看起來像這一幫子人帶來的小跟班。菜單送到食客手中，大人們漫不經心地很快點了餐。

赫比卻快不起來。

“爸爸，我該吃點什么呀？”他緊張地看著菜單，不知所措。

“你長大了，該自己點菜了。想吃什么，就點什么。”

赫比把菜單上下掃了一遍，里面有海綿蛋糕、點心、熏鮭魚、菜燉牛肉、酸奶油青菜、烤雞、青魚塊、梅子干和冰激凌。

“我——我不太餓。”他結結巴巴地說。

“那就跳到后面點主菜吧。我們也只點了主菜。”他父親用手指著菜單中的一欄。

這樣就省事多了，可是對赫比來說，要從羊排、燒雞、烤鴨、牛排等菜肴中選出一樣，仍然是一種折磨。對于侍者，一位身穿油膩的黑褲子和油跡斑斑的灰色棉背心的禿頂矮胖子，也是一種折磨。就在赫比苦苦思索的時候，侍者擺出一副苦瓜臉，不斷地把重心從一條腿挪到另一條腿上，然后打了個哈欠，拿鉛筆敲著點菜本，在一旁“哈哈——哼哼”。他不懷好意地瞪著這個男孩，希望他快點滾蛋，害一場大病。

“快點，赫比，你不能讓別人老站在那兒。”父親說。

鮑爾斯說：“這孩子不知道該吃啥。幫他點吧。”

“我要燒鱈魚。”赫比突然開了口，指著一個碰巧映入眼簾的菜名說。

包括侍者在內，每個人都驚呆了。

“孩子，別發傻，”雅各布·布克拜因德說，“有那么多可口的肉菜，你為什么偏偏挑鱈魚呢？來一份牛排吧。”

但赫比覺得，雖然他討厭這個菜，但必須要到鱈魚才能讓他有面子，才能讓他表現得像個大人。“難道不能點愛吃的菜嗎？”他埋怨道，“我點燒鱈魚，我愛吃鱈魚。”

“那就給他燒鱈魚吧。”父親聳聳肩說。侍者拿走赫比緊緊攥在手中的菜單，轉身走開。赫比沮喪地看著他一彎腰進了廚房的回轉門，暗暗罵自己是個蠢人。

后果比他想象得還要壞。戈登餐館擅長烹制肉類，魚不過是在菜單上做備用，供少數專食海味的顧客選用而已。侍者很快又回來了，端著四客剛烤好的、吱吱冒油的牛排，還有一個盤子，里面盛著兩團東西，一團白，一團綠。白的是鱈魚，裹著厚厚一層面粉；綠的是配菜，是赫比最不愛吃的奶油菠菜。侍者放下赫比那盤菜時，故意眨了一下眼睛，大人們都笑起來。赫比覺得臉上發燒。

“這魚看起來不好吃，”父親說，“服務員，把這堆東西端走，給這孩子換一份羊肉。”

“爸爸，別換，我就是要吃這個。”赫比生氣地嚷道。他伸手護住盤子，黏糊糊的魚塊微微抖了一下。這盤菜實在難以下咽，但赫比今天拼了命也要把它吃掉。

“算啦，布克拜因德，孩子已經長大了，”鮑爾斯笑著說，“他不是剛剛跳到八年級嗎？”

赫比的父親瞇著眼睛，瞅著這個從曼哈頓來的年輕人。

“好吧，我的孩子，”他對赫比說，“不過既然你點了它，就得吃掉它。”

赫比明白，父親的意思是別給他丟面子，于是在眾人注視之下，他把鱈魚和菠菜都吃了個精光。書本里的英雄，靠功績萬古流芳，但要說赫比·布克拜因德是英雄還是狗熊，就看他能不能把這兩堆討厭的綠色和白色的食物吃光，還要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