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外教你漢譯英（五）

許宏

說起英、漢語在句子結構上的最大差別，也許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主語問題：英語所有句子都衍發自五種基本句型，都有SV結構，而漢語中無主句卻比比皆是。有研究者指出漢語“話題優先”而英語“主語優先”2，另一種觀點認為漢語的突出特點之一就是沒有語法主語3，句子由“話題—說明”構成，二者間用意合的方式耦合在一起4。這兩個觀點的一致之處在于指出：在很多漢語句子中，放在句首的不是主語，而是話題，即“句子談論的相關對象”或“句子信息的出發點”5。例如“作業我早交了”和“這本書我讀了三遍”兩句中的“作業”和“書”就是話題。

有關漢語“主語”和“話題”的討論可謂汗牛充棟，我們在此只是粗淺地做一些介紹，主要目的是強調漢語句子中放在主語位置上的未必是主語，譯者應根據語境靈活地選擇譯文的主語。同時，了解“話題—說明”結構對于理解漢語小句間的“意合”方式也有幫助，這將有助于后面對小句間合并和拆分的技巧的討論。

例1：

小說讀來感人肺腑，催人深思。（喬葉《家常話》推薦語）

如果把“讀來”二字去掉，這個句子非常容易翻譯：The novel is moving and thought-provoking. 嵌入“讀來”后，句子成分就不那么容易分析了。筆者認為這應該是個“縮合句”，即省去關聯詞，把復句縮成的“單句”，展開就是：如果讀這篇小說，（你）會發現它感人肺腑、催人深思。（縮合句很常見，如“想聽聽”“見了就走”等。）譯者根據上下文，選擇了不定式結構作主語：

To read this story is a deeply moving and thought-provoking experience.

即使是漢語主謂結構完整的句子，也未必需要跟著原文走，換一個主語，也許會取得更好的閱讀效果，如：

例2：

婛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天空繁星點點、周圍沉寂得沒有一點大自然的聲音，眼前空曠的峽谷地帶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色。（扎西達娃《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作品節選）

… The sky glimmered with stars; below， the earth was silent， as if something had sucked all the sound out of the land. The moon cast a greenish-white gleam upon the empty gorge before her.

“天空繁星點點”是直譯。下一句句首的“周圍”不是主語，而是話題，譯者選擇the earth作句子主語，和上一個主語the sky對應。更耐尋味的是“周圍沉寂”本是靜態的描述，the earth was silent似乎已經夠了，譯者卻繼續用動態表述something sucked the sound out 來強化處理，譯文立刻“活”了起來;“峽谷地帶泛著青白色”句，譯者干脆用the moon作主語，不僅能和the sky、 the earth呼應，保證譯文有更好的銜接，而且繼續使用動態表述，比the empty gorge before her had a greenish-white gleam under the moonlight要有力得多。

“根據語境靈活選擇譯文主語”這條原則有兩個問題需要解答：1. 語境的制約力怎么體現？2. 怎樣保證靈活卻適度？筆者在審校《樣章》的過程中發現：可能正因為其英語母語者的身份，譯者普遍不那么關注漢語原文的句子結構和表述方式，但都注重以下幾點：原文的語義是否得到表達，原文的語用效果是否得到傳達，譯文句子結構是否清晰，譯文與上下文是否連貫。這四點就是語境制約力的體現以及靈活卻適度的保證。

這里要突出“連貫”這一點。第三篇我們討論連貫效果的達成，筆者曾提醒：前后相鄰的幾個句子若采用同一個主語，有助于譯文連貫。本篇我們再溫習一遍。

例3：

這支隊伍被改編為新四軍唐河支隊，老紅軍“黃老虎”任司令員兼政委，嚴赤任副職。（方之《內奸》作品梗概）

This force later became the New Fourth Army’s Tanghe Detachment， with Yan Chi being deputy to commander and political commissar Yellow Tiger from the Red Army.

原文是3個小句，有3個主語。譯文處理成1個句子，原文后2個小句的主語用with引導的介詞詞組處理成伴隨狀語。譯文不僅連貫性得到了提高，而且小句間的邏輯關系更為清晰，更符合英語“形合”的表達習慣。例4也是同一類型。

例4：

借著朦朧的燈光，馬全扭頭一看。那小伙子的身上確實是大疤小疤一塊連著一塊，可以說是疤痕累累。（劉玉棟《幸福的一天》作品節選）

Ma turned his head. In the room’s dim light， he could see that the man did indeed have scars. Whole rows of them， actually. In fact， one could say that his body was covered with them.

討論漢譯英的主語選擇問題，必須談無主句。翻譯教材通常單獨討論無主句，介紹添加主語、從句子中挑選某成分充當主語、采用被動結構、倒裝結構或there be結構等常見翻譯技巧。在審?！稑诱隆返倪^程中，筆者才認識到不必把無主句作為漢譯英的獨特范疇，因為無主句的處理原則與其他句子并無不同：同樣是在保證傳達語義、保證語用效果、保證結構清晰、保證上下文連貫的基礎之上根據語境靈活選擇主語。如：

例5：

此時鄭重其事不如略加調侃，能夠扯開些，多交流一些情況與看法，可以當那回事，也可以不當真。（楊少衡《你沒事吧》作品節選）

But this situation called more for humor than serious faces， and they could choose whether or not to believe the breeze they were shooting.

例5可以看作由5個無主句構成，都省略了主語“他們”。譯者巧妙地用“此時”所暗含的this situation作主語，解決了第一個小句的主語問題，再把“扯開些”和“交流”的意思糅合進詞組shoot the breeze中，譯文沒有漏內容，而且表達簡潔流暢。

主語選擇的第二條原則是順應目標讀者的思維和表達習慣。主要包括兩個方面，第一是學會使用“無靈主語”。漢語習慣使用“有靈主語”，即用有生命的詞作主語，如：

例6：

許靈均又回到了西北這片土地，他一下車，就有一種像是從降落傘落到地面的感覺。（張賢亮《靈與肉》作品節選）

Xu Lingjun travels back to the northwest. Upon arriving， stepping out of the bus brings him a sensation of having parachuted down to the ground.

例6的譯文看似簡單，實則不然。漢語譯者習慣于“someone… bring”的搭配，卻不易想到“something… bring”的組合。母語的思維方式是對譯者有巨大影響的，比如筆者自己就花了很多年才學會“An idea occurred to me.”，而不再脫口而出“I got an idea.”——不是不認識occur，就是想不到用物/事作主語。英語母語譯者無需思考就自然而然落到筆端的操作，恰恰是我們需要著意體會并模仿的。再看幾個例子強化一下：

例7：

他情不自禁“啊”了一聲，腦子里有若干碎片湊成了圖形。（楊少衡《你沒事吧》作品節選）

An “Ah！” escaped Wu’s mouth as all the pieces came together.

例8：

令凱眼望著柜里的燒鵝，很饞的樣子……（劉索拉《你不可改變我》作品節選）

A pang of hunger crossed her face when her eyes fell on the goose cooker.

例9：

蔣一談于1994年先后發表三部長篇小說……但成就有限，一度擱筆。（蔣一談《透明》作者簡介）

In 1994， Jiang published three full-length novels… but his limited success made him take a break from writing.

順應目標讀者的思維方式和表達習慣的第二個方面，是要采用語法手段點明邏輯關系。順應英語的形合特點，點明小句間邏輯關系，前文已有涉及（參見系列“銜接手段的調整”篇），這里再看一個主語選擇方面的例子，體會從意合到形合的操作過程中，譯者需要時時處處關注。

例10：

烈日烤炙，大地灼燙。在白晝下沉睡的高原山脈，永恒與無極般寧靜。（扎西達娃《系在皮繩扣上的魂》作品節選）

The scorching sun beat down on them， baking the earth underneath their feet. During the day the mountains slumbered， and an endless， infinite slumber permeated the plateau.

原文中的“烈日”和“大地”并置，譯者卻用現在分詞baking將“大地灼燙”處理成“烈日烤炙”的結果，順應了讀者的思維習慣。

如果把句子比作衣服，主語就好比領口，在句中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主語對于段落內容的推進也很重要，不過限于篇幅，本篇無法展開探討。體會英語母語譯者的主語選擇之道，慢慢克服母語思維的影響，將幫助我們做出令人眼前一亮的英語譯文。?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博士，中國人民解放軍戰略支援部隊信息工程大學洛陽外國語學院翻譯學教授，從事本科及碩士翻譯教學20 年。? 2 Li， Charles N. & Sandra A. Thompson， Subject and Topic： a New Typology of Language [A]. Li， Charles N. （ed.）. Subject and Topic [C].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6.? 3宋文輝. 主語和話題[M]. 上海： 學林出版社， 2018： 215.? 4宋文輝. 主語和話題[M]. 上海： 學林出版社， 2018： 207.? 5轉引自宋文輝 201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