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隨著共享經濟的蓬勃發展,越來越多業態被歸入“共享經濟”范疇,其中一部分被質疑是否是真正的共享經濟。在雙邊市場理論框架下系統梳理共享經濟在平臺和供需兩端的特征,將無法同時滿足上述特征而又被約定俗成、實用主義地稱為“共享經濟”的多種業態劃分為“泛共享經濟”。對共享經濟與泛共享經濟的比較發現,共享經濟是顛覆式創新,而泛共享經濟是改進型創新,當前涌現的泛共享經濟可分為分時租賃、實物廣告、在線二手交易三類,其本質是傳統產業的數字化優化升級。泛共享經濟與共享經濟在商業模式、文化基因和監管框架上具有較大差異,如混淆兩種經濟形態,將扭曲資源配置、打擊公眾信心、干擾監管探索。應對共享經濟和泛共享經濟在明確定性的基礎上實施差異化政策,在充分促進共享經濟創新發展的同時,以適宜方式促進泛共享經濟健康發展。
關鍵詞:共享經濟;泛共享經濟;雙邊市場;創新經濟
中圖分類號:F062.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7543(2019)08-0048-13
共享經濟是新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當前極具潛力的經濟形態之一。共享經濟在蓬勃發展的過程中尚未形成統一的定義,“寬定義”與“窄定義”并存[1],大量業態被媒體和大眾未作區分地納入共享經濟范疇。2014年以來,共享單車等業態快速成長,被影響的經濟部門不斷增多,所涉各類市場主體之間利益沖突加劇,這些業態是真共享[2]還是“偽共享”引發了廣泛討論和爭議。
一些存在爭議的業態在現象學上與共享經濟或多或少具有相似之處,然而一種業態屬于何種經濟形態不應僅拘泥于從現象角度進行判斷,而應更深入分析該業態所根植的經濟學原理。基于不同經濟學原理的業態具有不同的內在特征和本質,并且往往外化表現為不同的商業模式、文化根源、監管框架,市場主體、社會公眾和監管者只有對此形成正確理解,才能針對性地采取正確行動。本文在雙邊市場理論框架下分析共享經濟的經濟學原理和特征,將根植于不同經濟學原理卻又被誤稱為共享經濟的業態稱為“泛共享經濟”,對兩類經濟形態進行內在本質辨析和外在表現比較,在此基礎上指出混淆兩者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并提出相應的政策建議。
一、雙邊市場理論框架下的共享經濟特征
在共享經濟定義尚未取得共識的背景下,學者們從后現代社會學、新古典經濟學等理論視角來嘗試描述和分析共享經濟。隨著研究不斷深入,近年來共享經濟屬于雙邊市場范疇已取得共識[3]。雙邊市場理論為共享經濟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可行、全面、有一定創新性的框架。首先,共享經濟平臺連接了供需兩端兩類不同用戶,其參與主體的構成及相互之間的關系完全符合雙邊市場定義;其次,雙邊市場理論強調平臺在市場中的作用,能夠比其他理論更好地刻畫共享經濟平臺特征,因而對共享經濟總體特征的把握更加全面;最后,共享經濟作為一類雙邊市場,其各構成部分區別于其他雙邊市場的特征還未得到充分研究,因而該角度的分析能夠以新的視角提供新的發現。
(一)供給端特征:使用既有閑置資源
共享經濟的供給端用戶采用既有閑置資源為需求端用戶提供服務[4]。馬庫斯·費爾森和瓊·斯潘思在《社群結構和協同消費》一文中指出,共享經濟使用消費者因其他活動而持有的既有資源,在其閑置時與其他消費者開展協同消費[5]。共享經濟兼具的“既有”和“閑置”特征賦予其資源雙重屬性。“既有”表明資源所有者與資源之間的關系首先是普通的消費者與消費品的關系,消費者最初出于消費目的購置資源供日常使用,并擁有資源的控制權、使用權、收益權、處置權等一系列所有權包含的權利。“閑置”表明該資源在滿足所有者的原有消費需求之外,還有滿足其他消費者需求的空間,所有者將資源閑置時的使用權臨時提供給他人,創造更多價值并獲得額外收益,此時該資源屬于一種特殊的資本品。共享經濟能夠根據需求實現普通消費品與特殊資本品之間的即時靈活轉換,使既有閑置資源得以持續有效利用。
共享經濟供給端呈現與傳統主流商業實踐截然不同的特質:傳統主流商業實踐專門生產和銷售已經提前計劃好的產品[6],采用為了盈利而專門購置的“新增”資源。共享經濟則是一種新型資源利用方式,使為數眾多的開放的過剩資源能夠快速轉變為產品和服務,在此過程中不需要重新生產實體產品,而是在利用現有資源。一些消費者甚至將使用共享經濟產品作為對資本主義經濟模型(不斷加大投入再生產)的一種抵抗[7]。
(二)需求端特征:滿足基于使用權的消費需要
共享經濟的需求端特征是基于使用權而非所有權。自2000年“基于使用權的消費”概念被提出后,相關研究將共享經濟納入基于使用權的消費范圍內,歐盟委員會發布的《共享經濟指南》也指出共享經濟交易活動“通常并不涉及所有權的轉移”。基于使用權的消費使人們無需“先擁有、再使用”,而是直接將注意力集中在單次使用上,滿足了人們還不足以觸發購買決策的需求。
共享經濟是商業領域中一種新型的“基于使用權的消費”。長期以來,基于使用權的消費形式一直存在于圖書館、藝術館等公共領域,或者傳統的房屋、汽車出租等租賃領域。共享經濟作為新生事物,其需求涵蓋范圍超越了傳統租賃經濟[8],不僅包含傳統租賃通常提供的物品租賃服務,而且包括零工、金融、知識技能傳播等領域,只要擁有耐用品、勞動力、金錢、知識、技能等可反復使用的資源[4],就可采用共享經濟的形式在資源復用中創造更大價值。韓國首爾市政府頒布的《共享促進條例》將共享行為定義為通過共同使用空間、商品、信息、人才、經驗等資源創造價值的社會活動。共享經濟提供的類似但不限于傳統租賃的服務可稱為“類租賃”服務。
(三)平臺特征:創造對等的數字化市場
共享經濟是典型的雙邊市場,屬于平臺經濟范疇。在英國、歐盟委員會等發布的政策文件和報告中,均將共享經濟視為平臺經濟的一部分。北歐工會則直接將共享經濟稱為平臺經濟[9],充分強調了平臺在共享經濟中的核心地位和作用。不同業態下的平臺具有不同功能和特征。
1.連接雙邊對等的平臺用戶
共享經濟平臺連接的雙邊用戶都是個人,共享經濟主要基于個人與個人[10],即消費者之間的交易活動。由共享經濟供需兩端的特征可知,在需求端共享經濟專注于直接向消費者而非企業提供服務,在供給端共享經濟平臺創造開放的市場,使得產品或服務的臨時使用能夠由個人提供,共享經濟服務提供者原本也是消費者[11]。
共享經濟平臺連接市場雙邊對等的個人用戶,又稱為點對點經濟(peer-to-peer economy)、協作經濟(collaborative economy)、協同消費(collaborative consumption)。“點對點”原為網絡通信技術領域術語,意為“對等網絡”,指聯網的各臺計算機功能地位相同,無主從之分。共享經濟供需兩邊也存在類似對等關系,所有參與者本質上都是分散的消費者,雖然在某一具體交易中可分為供方和需方,但在不同時間、地點、種類的交易中,雙方角色可以互換,雙邊參與者本質相同、地位對等。共享經濟供需雙邊在對等前提下開展共同消費,因此消費端具備更多自主參與性,即并非由供給端提供全部服務,而是包含比傳統經濟更多的消費者自助服務。當前一類說法認為,共享經濟特征是“大眾參與”,然而很多供需雙邊不對等的經濟形態,例如傳統零售和個人為企業提供服務的零工經濟等,都僅在供需其中一端為“大眾參與”,因此共享經濟特征應更全面地表述為“市場雙邊對等的大眾參與”。
2.承擔市場創造型功能
共享經濟平臺屬于市場創造型市場。雙邊市場平臺可依據功能和創造價值方式的不同,分為市場創造型(market maker)、廣告支持型(audience maker)和需求協調型(demand coordinator)三類[12]。共享經濟平臺以提供信息、匹配、推薦、排名、基礎服務等方式,連接服務提供者和服務使用者,幫助雙方找到合適的交易對手并達成交易,平臺收入來源主要為從交易金額中收取一定比例的傭金,這符合市場創造型雙邊市場的定義。
共享經濟平臺作為市場創造型平臺發揮了重要作用。從搜索匹配理論的角度來看,共享經濟平臺主要解決以下問題:一是匯聚交易信息,廣泛納入和沉淀共享經濟中大量的離散價格信息和異質性產品服務信息(時間、地點、特性等);二是開展全局協調,減少共享經濟的市場摩擦,提高匹配效率,避免搜索過度或不足;三是提供交易保障,建立事前、事中、事后保障機制,為陌生人交易增信,盡力促成共享經濟交易。從共享經濟的形成歷程來看,共享經濟平臺提供的市場創造型服務是其中的關鍵。自古以來就存在分享行為,但在沒有共享經濟平臺的情況下只能依靠熟人間長期積累的過往信息達成匹配,分享量小、頻次低,分享標的物和分享對象局限于較小范圍,未形成規模,創造的價值也不足以稱為“經濟”;自共享經濟平臺誕生后,聚集了大量、多種交易主體,形成了規模效應,將原本熟人間的小規模零星交易、甚至無法明碼標價的“幫忙”,轉化為大規模陌生人間的多樣化交易,產生大量價值,使分享行為真正發展成為“共享經濟”。
3.開展數字支撐的平臺運作
共享經濟平臺以數字化的形式存在,并以數字化工具連接供需雙方、發揮平臺作用,數字化是共享經濟平臺不可缺少的特征。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等八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促進分享經濟發展的指導性意見》認為,共享經濟需要利用網絡信息技術,通過互聯網平臺發揮作用。共享經濟平臺的出現和發展與信息技術的突破和應用幾乎同步推進[13],因此共享經濟又被認為是技術驅動的、基于APP的經濟形態[14]。
由于線下高昂的交易成本,在數字技術發展成熟之前,共享經濟未形成線下平臺。近年來,現代信息技術及其應用飛速發展,促使共享經濟平臺以數字化的形式出現。從事前、事中、事后的交易環節來看,交易成本可分為信息成本、搜索成本、協商成本、決策成本、監督成本、執行成本等[15]。在共享經濟中,現代信息技術全面降低了上述各類交易成本,具體表現在:信息統一搜集、處理和展示降低了事前信息成本;智能搜索技術降低了事前搜索成本;自動化推薦匹配降低了事中協商成本;用戶互評、平臺對用戶資質和行為的評價分級、標簽機制等揭示共享物品或服務的質量,降低了事中決策成本;共享經濟平臺GPS定位、全流程信息記錄留存等機制,方便交易雙方相互監督,降低了事后監督成本;電子支付、聲譽約束、平臺保證金兜底、信用免押金等機制保障合同執行,降低了事后執行成本。
綜上所述,真正屬于“共享經濟”的業態需要在平臺和供需兩邊同時具備上述特征(見圖1,下頁)。共享經濟能夠與不符合上述任一特征的其他業態清晰區分:首先,基于使用權的需求端特征將共享經濟與產生所有權交易的業態區分開來;其次,在基于使用權的業態中,還包含了傳統出租,然而傳統出租并不使用共享經濟供給端采用的個人臨時出租的既有閑置資源,且一般不借助平臺;最后,雙邊對等、市場創造型、數字支撐的平臺特征還將共享經濟與社區互助等其他類型的平臺經濟區分開來。共享經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種經濟形態,而是作為一種顛覆性創新挑戰原有傳統商業模型,產生新的經濟活力,成為傳統實踐的補充和替代。
二、泛共享經濟的分類、特征和本質
當前一些熱點業態實為泛共享經濟,卻被廣泛混同為共享經濟,逐一對照共享經濟在雙邊市場理論框架下的特征可將其有效識別。如一類通常被稱為共享經濟的業態不屬于雙邊市場,或屬于雙邊市場但具體(供需兩端或平臺)特征存在差異,則該業態為泛共享經濟。根據泛共享經濟與共享經濟在特征上的差異,可梳理出泛共享經濟的細分類別,并分析每一細類的特征。
(一)當前常見的泛共享經濟細類及其特征
1.分時租賃類
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由企業購置租賃資源、以手機APP為渠道,為消費者提供時長細分的租賃服務。共享單車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共享單車企業購置裝載智能設備的單車,分散投放在可能的用車地點,消費者通過手機APP實現單車的隨用隨取、隨地歸還。共享充電寶、共享汽車、共享籃球、共享洗衣機等業態都屬于該類泛共享經濟。
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在供給端和平臺特征上與共享經濟不符:供給端并非采用既有閑置資源,而是企業為了長期盈利目的,專門投資購買、特地用于出租的新增資源。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企業僅對接一類用戶,即消費者,不存在經濟學意義上的平臺和平臺連接的兩類不同用戶,是典型的單邊市場而非雙邊市場。
2.實物廣告類
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以企業購置的實物資源承載廣告、以智能設備為媒介向用戶分發廣告。共享紙巾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共享紙巾企業購置并通過智能紙巾機發放免費或低價紙巾,紙巾機、紙巾外包裝和紙巾均可印上各類廣告宣傳。共享馬扎、部分共享雨傘等業態也屬于該類泛共享經濟。
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在供給端、需求端和平臺特征上與共享經濟不符:供給端并非提供既有閑置資源,而是專門購置資源用于承載和發放廣告。需求端不一定是類租賃需求,而更可能是基于所有權的需求,例如,消費者獲取共享紙巾后即掌握了所有權,共享馬扎等動產在傳遞廣告的同時也并未阻止用戶占有其所有權。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企業非P2P平臺,其雙邊用戶分別為個人(用戶端)和企業(廣告端),也非市場創造型平臺,其主要盈利方式是通過實物吸引消費者,再以消費者規模獲取廣告投放收入,屬于廣告支持型平臺。
3.在線二手交易類
在線二手交易類泛共享經濟以在線平臺的方式實現二手物品交易,交易雙方為對等的普通消費者或對等的企業,一方已購買某物品且不再需要使用,因而二次出售該物品,另一方則買斷該物品接下來的所有權,使之完全為己所有、為己所用。Ebay的二手物品拍賣業務曾被誤認為共享經濟鼻祖,我國在線二手市場的代表企業“閑魚”、近年出現的企業間二手資源交易平臺“閑龜”等也多次被誤認為是“共享經濟”。
在線二手交易類泛共享經濟在需求端特征上與共享經濟不符:其交易標的物是二手物品的所有權而非臨時使用權,為需求端提供的并非類租賃服務。
總之,上述三類泛共享經濟均不完全符合共享經濟特征(見表1)。各類泛共享經濟具有不同的運作機理,對照共享經濟,在線二手交易類與之最為相似,實物廣告類差異最大。從供給端特征來看,分時租賃類和實物廣告類可合稱為“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
(二)泛共享經濟的本質是傳統產業的數字化優化升級
由以上分析可知,泛共享經濟具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方面,各類泛共享經濟根植于不同的經濟學原理,但核心商業運作均處于原有傳統商業運作框架下,體現出與共享經濟的差異性。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與傳統租賃沒有本質區別,都采用資本品、以單邊市場的形式提供租賃服務,僅租賃時長更為細分。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與傳統廣告發放沒有本質區別,只是將一直存在的以街頭免費派送物品(紙巾、扇子、傳單、優惠券等)為載體的廣告轉變為通過智能設備發放。在線二手交易類泛共享經濟與傳統二手市場沒有本質區別,僅有線上、線下差異。另一方面,各類泛共享經濟都采用數字化運作,體現出與共享經濟的相似性。三類泛共享經濟都充分利用自動化智能設備、APP、在線平臺等現代信息技術開展業務。
可見,泛共享經濟本質上是“互聯網+”背景下傳統產業的數字化優化升級。在公眾認知中,泛共享經濟被廣泛混同為共享經濟,主要源于前者的數字化特征與后者近似,并在現象學上呈現出與傳統經濟的區別,而令人忽略了泛共享經濟仍根植于傳統經濟土壤,與共享經濟在本質上大相徑庭。如不從經濟學原理的角度進行區分,在同樣的思維誤區下,更多形式的泛共享經濟還會不斷被誤認為是共享經濟。
數字化重塑傳統產業、形成泛共享經濟的經濟學機理如下:一是數字化改變了傳統產業的生產函數。根據新古典經濟學,企業是一種生產函數,創新的實質是建立一個新的生產函數。生產函數一般表示為Q=Af(L,K,N,E),L、K、N、E分別表示人力、資本、自然資源、企業家能力四大生產要素,A為全要素生產率。數字化的知識和信息作為新增的關鍵生產要素I,與傳統產業結合之后產生泛共享經濟,形成新的生產函數Q'=A'f'(L,K,N,E,I),A'代表數字化促進技術進步,提升了原來的全要素生產率A。二是數字化降低了傳統產業的交易成本。如前所述,現代信息技術降低了共享經濟事前、事中、事后的六項交易成本,其中信息成本、搜索成本、協商成本、執行成本等四項成本在泛共享經濟中也由于同樣的原因得到降低,泛共享經濟的成本結構由此得到顯著優化。總之,生產函數重塑和交易成本降低促使部分傳統產業沿數字化路徑向泛共享經濟轉變。
共享經濟是顛覆式創新,而泛共享經濟是改進型創新。泛共享經濟沒有沖擊傳統經濟,而是延續、改進和提升傳統經濟,使之能以更適宜的方式與共享經濟顛覆式創新共同參與市場競爭。泛共享經濟能帶來增量價值,集中體現了傳統產業的數字化優化升級所發揮的積極作用。
從數字經濟、綠色經濟和平臺經濟三大理論范疇來考慮,共享經濟的供給端特征表明其屬于綠色經濟,共享經濟的平臺特征表明其屬于平臺經濟和數字經濟,因此共享經濟屬于上述三種理論范疇的交集(見圖2)。泛共享經濟則是一組運作機理各異的業態組成的“傘概念”,并處于高速發展和不斷擴張的過程中。泛共享經濟都屬于數字經濟,但仍在類型學上呈現出明顯的多樣性:分時租賃類僅屬于數字經濟;實物廣告類同時屬于平臺經濟與數字經濟;在線二手交易類則與共享經濟一樣同時屬于三者。
三、共享經濟與泛共享經濟的外在差異及其混淆風險
由于泛共享經濟和共享經濟的經濟學原理不同,具有不同的內在本質和特征,延伸體現在更廣泛的外在表現上,兩者采用的商業模式、根植的文化基礎、適用的監管框架也具有明顯差異,如混淆兩者將帶來一系列風險。
(一)共享經濟與泛共享經濟商業模式差異明顯
根據商業模式理論,從價值定位、盈利模式、核心資源、治理機制四大組成部分[16]對比分析共享經濟與各類泛共享經濟商業模式,其中共享經濟與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在上述四部分均有較大差異,而僅與在線二手交易類泛共享經濟在價值定位、盈利模式和核心資源上有部分差異。
1.價值定位:共享經濟提供額外網絡價值
價值定位是指商業模式能為客戶提供何種價值。價值定位首先應包含產品或服務本身提供的價值,在此維度上共享經濟與各類泛共享經濟的區別顯而易見:共享經濟提供類租賃交易服務,三類泛共享經濟分別提供租賃服務、廣告服務和二手物品所有權交易服務。除服務本身的價值外,在雙邊市場理論視角下,價值定位還應包括雙邊市場特有的跨邊網絡效應帶來的額外價值。
共享經濟提供跨邊網絡效應帶來的價值增量。共享經濟的正向跨邊網絡效應為雙邊用戶帶來額外的效用提升:共享經濟平臺一邊接入的用戶數量越多,另一邊用戶可供選擇的范圍就越大,交易可得性越強,在平臺協調促成下減少摩擦、達成交易的效率越高,因此一邊用戶數量增加將提升另一邊用戶效用,反之亦然。
相反,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無法提供上述增量價值。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是傳統單邊市場,不具有跨邊網絡效應。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的用戶端對廣告端有正向跨邊網絡效應,廣告端對用戶端卻正好相反,用戶通常不喜歡廣告,過多廣告甚至會惹惱用戶[17],這種負向跨邊網絡效應將削弱為用戶提供的價值。
2.盈利模式:共享經濟具有更強的可盈利性
盈利模式是指分配成本、獲得收入、賺取利潤的方式。共享經濟收入來源多于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且在不同成本項上低于不同類型的泛共享經濟,具有一定的成本優勢。
(1)共享經濟的收入來源更豐富
共享經濟具有多元化、廣泛的收入渠道。共享經濟遵循雙邊市場特有的傾斜定價機制,將對市場雙邊的服務視為兩個產品,采取多產品定價分別向雙邊收取費用,一般對某邊不采取持續免費策略,擁有堅實的收入來源。相反,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收入來源普遍較少。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是單邊市場,采用古典經濟學中傳統的中性定價方式,僅向消費者收取租賃費用。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是廣告支持型平臺,定價結構向用戶端高度傾斜,對全體用戶提供持續的免費或低價服務,將廣告商一端作為其主要收入來源。
共享經濟收入包含更高網絡效應溢價。雙邊市場需要內部化所有的跨邊網絡外部性,最終全部反映在總價格結構中。共享經濟具有雙向正跨邊網絡外部性,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不具有跨邊網絡外部性,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的廣告端對用戶端具有顯著的負外部性,因此共享經濟總收入中包含的網絡效應溢價一般高于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
(2)共享經濟的成本結構更優化
新古典經濟學認為,生產成本由固定成本和可變成本組成,并假設交易成本為零;新制度經濟學則認為應考慮不為零的交易成本。本文從生產成本和交易成本兩維度來考慮共享經濟和泛共享經濟的成本結構,其中在雙邊市場的生產成本方面,還需要分別考慮平臺和服務提供者兩類主體的固定成本和可變成本。
共享經濟的平臺和服務提供者均具有一定的生產成本優勢。共享經濟平臺與其他平臺類似,固定成本主要用于平臺建設和維護,可變成本較低。這是因為,其提供服務主要依靠信息和智能算法,單次服務的邊際成本趨近于零。共享經濟服務提供者的生產成本構成雖然較為復雜,但總體較低:服務提供者的固定成本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其既有閑置資源的固定成本已在前期為滿足自身消費需求的購買中支付。服務提供者的可變成本也較低,具體體現在:一是資源管理成本低,資源的日常維護已在自身日常使用的過程中實現,該項成本被攤薄;二是服務成本低,共享經濟消費者的自助服務降低了該項成本;三是服務交付成本低,分散的服務提供者意味著無需付出額外努力即可保證資源的地理位置和可用時間自然分散,經平臺撮合與分散的消費者達成最優的時間-空間匹配,確保了較低的服務交付費用。
相反,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固定成本和可變成本均較高。在分時租賃類和實物廣告類泛共享經濟中,企業需要出資新購用于租賃和投放廣告的資源和設備,固定成本高;企業對資產進行持續、專業化的運維,管理成本高;為使資源能夠分散并貼近消費者,企業需要專門耗費人力、財力、物力調度和投放資源,服務交付成本高。總體而言,共享經濟的生產成本一般低于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
除生產成本之外,共享經濟的交易成本也低于部分泛共享經濟。如前所述,泛共享經濟應用現代信息技術以與共享經濟類似的途徑降低了信息成本、搜索成本、協商成本、執行成本,然而兩種經濟形態內在特質的不同使其在決策成本和監督成本上仍存在區別。
共享經濟的決策成本低于在線二手交易類泛共享經濟。共享經濟以既有資源的單次使用權為交易標的物,同一資源交易頻率較高,資源本身和提供者的服務質量在同類共享行為中具有一定穩定性和持續性,雙向點評機制揭示的過往交易情況能夠有效幫助消費者作出下一次交易決策。相反,在線二手交易類泛共享經濟的同一賣方每次出售的二手物品不同、兩次交易間隔較長、交易間的關聯度較低、信息不對稱情況嚴重,屬于高度非標準化的低頻交易,當次用戶評價對下次交易的參考性較弱,不像共享經濟一樣易于降低決策成本。
共享經濟的監督成本低于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共享經濟資源在其使用權臨時讓渡結束之后,一般能及時交還所有者,資源能得到有效控制和監督,損壞等問題能及時發現和處理,監督成本較低且分散到擁有所有權的個人。相反,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一般采用智能設備和信息技術分發和回收資源,為貼近消費者資源而分散在外,企業作為資源所有人幾乎不與消費者面對面交接,產權保護不足,監督成本過高且集中由企業承擔。可見,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難以像共享經濟一樣,輕松達到所有權和實際控制權的統一,監督成本難以有效降低。
3.核心資源:共享經濟資源具有更高價值
資源基礎理論認為,資源具備“有價值、稀缺、不能完全模仿、難以替代”等特征[18],是企業維持競爭優勢的主要源動力。并非所有資源都同等珍貴,從資源能否以更少成本使消費者獲得同樣、甚至更多滿足[19],能否幫助開發新機會、或者抵消市場中遭遇的威脅,能否提升效率或影響力三個角度[20]判斷,泛共享經濟資源難以具備與共享經濟同樣的“含金量”。
共享經濟資源能以更少的成本使消費者獲得同樣甚至更多滿足。根據前述成本分析,共享經濟獲取資源、管理資源和使用資源提供服務的成本明顯低于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在使用同樣資源滿足同樣需求時,共享經濟具有雙向的正跨邊網絡效應,能為消費者提供額外的增量效用,使其獲得更多滿足。
共享經濟資源能幫助開發更多的新市場機會。一是長尾市場。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采用統一購置的標準化資源,而分散的共享經濟服務提供者提供多樣化、個性化資源,能夠匹配各類離散的消費者需求,更好地服務長尾市場。二是社交市場。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主要構建純粹的人與企業之間的商業關系,少有人與人之間的社交因素,而共享經濟能夠提供資源持有者和需求者之間、個人對個人的社交機會,能夠更多吸引有社交需求的消費者。
共享經濟資源的效率更高。共享經濟資源能在滿足所有者和其他消費者即時需求之間自由切換,實現供給隨需求變化而調節,最大程度地提高既有資源的使用效率。相反,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面臨需求波動時,資源數量和用途無法及時反應和調整,需求高峰時供給不足,需求低谷時又大幅閑置,不僅無法減少“存量閑置”,反而可能制造“新增閑置”,導致資源使用效率難以有效提高。在線二手交易類泛共享經濟雖然能通過二手物品所有權的流轉一定程度上提升使用效率,但物品始終為當前所有者單人使用,效率提升有限,尤其若資源本身屬于低頻用品,則更難因轉換所有者而明顯提高使用效率。
4.治理機制:共享經濟實現分布式、自組織、模塊化治理
治理機制的核心是如何調度參與者及其資源以滿足消費者需求,主要包括決策機制、協調機制和運作機制。共享經濟供給端和消費端既是平臺用戶,又與平臺一起創造和提供價值,三方成為價值共創者,共享經濟治理機制可在價值共創理論框架下分析和解釋[21]。一是分布式的決策機制。共享經濟各類主體在各自權限內分別決策,決定是否接入平臺、是否交易、與誰交易。二是自組織的協調機制。共享經濟并非通過分派任務、監督、激勵、控制進行協調,而是“賦能”供給端分散的服務提供者,他們在平臺制定的規則下根據自身利益自組織地協調互動,自發地共同形成供給總量,產生群體動態和群體智慧,實時滿足變化的需求,實現“按需服務”。三是模塊化的運作機制。共享經濟將服務流程分為三個不同的功能模塊:模塊一為持有、維護、提供資源和服務,由供給端用戶完成;模塊二為提供信息、匹配、促成交易,由平臺完成;模塊三由需求端用戶以自助服務的形式完成,作為對前兩個模塊的補充,模塊劃分和分工以擅長和成本較低為原則,整合平臺、供給端和消費端三方優勢,發揮價值協同,達到更優的總體產出效果[22]。
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治理機制與共享經濟則完全相反。一是集中式決策,即由企業集中決策資源購買、投放、管理和定價等事項,消費者僅能決策是否接受企業在上述事項上的決策結果;二是單一化互動,即僅存在企業和用戶之間的互動,不涉及用戶間直接互動和群體協調;三是中心化運作,即不以企業和用戶之間模塊化分工的方式運作,所有運作和服務主要由企業自行完成。
(二)共享經濟的文化基因強于泛共享經濟
追溯共享經濟產生的背景和根源,可知共享經濟根植于一系列文化基因,有其特定的價值取向和社會影響。泛共享經濟則更多地“在商言商”,并未具備與共享經濟同樣深厚的文化基因,無法傳播同樣豐富的價值理念,難以產生同樣廣泛的社會影響。
共享經濟助推綠色思潮。20世紀六七十年代,綠色意識在世界范圍內逐漸形成,環境生態保護運動日益高漲,在此背景下共享經濟于80年代在西方起源并發展興盛。共享經濟是對過度消費的反思,強調提升閑置資源的利用率、減少不必要的重復購買,實現資源整合、節能減排,帶來積極的環境效應和社會經濟福利,符合綠色經濟發展方向,有助于進一步提升綠色意識、開辟可持續發展的潛在道路[23]。
共享經濟厚植道德經濟。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一書中指出:“如果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成果不能真正分流到大眾手中,那么它在道義上將是不得人心的,并且是有風險的,注定會威脅社會穩定。”共享經濟使得擁有少量閑置資源的個人能靈活就業,降低產生財富收入的門檻,通過“涓滴效應”將更多機會和收入傳遞給更低階層的人。共享經濟具有善的道德價值,有助于經濟增長更好地自然矯正收入分配不均,經濟成果更多地為大眾所共享,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打破上下階層鴻溝、實現社會公平正義,因此也被稱為“道德經濟”。
共享經濟助力社區復興。早在共享經濟提出之前,分享文化就作為西方社區文化的一部分長期存在[14],共享經濟奠基之初已置于社區背景下考慮[5],天然具有“社區基因”。共享經濟強調社區協同與合作,通過人與人之間面對面的接觸,塑造了新的消費觀念和消費情緒[7],有助于整合社區內外資源,激發居民共享精神,營造社區互助氛圍,加強社區聯系,恢復社區活力,增強普遍信任,推動社會發展。
相較之下,泛共享經濟難以同時具備上述文化基因。其一,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不一定能夠節約資源和保護環境,不具有綠色意識。其二,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僅由企業持有資源并獲得收益,沒有明顯的“道德效應”。其三,泛共享經濟大多不涉及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尤其缺少居民間面對面交往,不具備社區基因。
(三)共享經濟的監管框架不如泛共享經濟成熟
既有監管框架是基于傳統商業模型設計和制定的,對作為顛覆式創新的共享經濟的效用有限。共享經濟對傳統的法律關系、城市管理、競爭政策和信息規則均提出了挑戰,而適應共享經濟創新性的新型監管框架尚未建立。
共享經濟主體關系模糊復雜。共享經濟的消費者和服務提供者、雇員和自雇用者、專業和非專業服務提供者的界限模糊。共享經濟供需雙方分別與平臺建立代理關系,再形成相互間的服務關系,這種多重委托代理關系比傳統居間服務范式更加復雜。這些模糊復雜的情形需要相應規定予以規范,然而當前共享經濟平臺責任尚未明確,平臺與個人服務提供者的法律關系和責任劃分尚不清晰[24],偶然分享和專業分享如何區分也欠明晰,急需繼續探索適宜的監管框架。
共享經濟挑戰傳統城市管理。部分國家或地區已開始探索改變與共享經濟發展相抵觸的傳統城市管理方式。在共享停車領域,英國修改升級分區規劃的規定,允許分享停車位;在共享住宿領域,倫敦取消了20世紀70年代限制短期居留的監管措施,日本出臺“住宅住宿事業法”,放寬經營許可、簡化申請手續[3]。我國在共享住宿和更多共享經濟新領域也需要加快探索城市管理和共享經濟的協調發展。
共享經濟競爭政策仍需探索。共享經濟的競爭政策需要納入許多新的考慮要素:在平臺經濟視角下,需要考慮傾斜定價、用戶鎖定、平臺捆綁等運營策略對以往單邊市場公平競爭規則的挑戰,需要考慮在雙向正跨邊網絡效應的影響下共享經濟平臺規模更易快速增長,更易達到反壟斷法重點關注的高市場集中度;在數字經濟視角下,需要考慮數字化、智能化交易的方式可能滋生的算法同謀、數字壟斷、虛假信息等一系列妨礙公平競爭的行為[25],需要考慮共享經濟與傳統經濟在準入、責任、稅收等方面的線上-線下公平競爭關系。
共享經濟信息規則急需重構。一方面,共享經濟平臺在提供服務過程中獲得大量用戶隱私信息,需要探索信息保護規則以保障用戶的隱私和征信權益,確保數據來源合法、去標識化、用途合法,為數據提供合理的刪除機制,防止信息被非法挪用或轉賣。另一方面,當前共享經濟的信息披露主要以促進交易為目的,平臺自身信息披露不足,與用戶間信息不對稱,用戶互評和交易記錄披露缺乏監管,其呈現、傳播和使用具有一定的隨意性和不可控性,增加了犯罪風險,需要進一步探索以保護廣大參與者為目的的信息披露規則。
與共享經濟相反,泛共享經濟能夠完全適用原有監管框架。總體來看,多數泛共享經濟供給端以企業形式運作,現有商業范疇內的法律法規和監管框架已明確規定企業作為經營主體的權利和義務[9]。在不同具體領域內,泛共享經濟都能劃歸到相應的傳統經濟范疇,而這些傳統經濟已處于成熟的既有監管框架下,只需在此框架下適當考慮該類泛共享經濟的數字經濟特征即可實施有效監管。
(四)混淆兩類經濟形態的風險分析
共享經濟和泛共享經濟在商業模式、文化基因和監管框架上具有顯著差異,如對所有冠以“共享經濟”之名的業態不加區分、任其混淆,將難以認識到上述差異的存在,并誤導市場主體、社會大眾和政策制定。忽視上述每類差異都將分別導致相應的問題和風險,造成一系列不良影響。
1.商業模式混淆扭曲資源配置
泛共享經濟在商業模式上不具備共享經濟的部分優勢,如創業者、投資者、參與者和利益相關者等各類市場主體認知混淆,將罔顧風險、疏于防范,以致推高總體風險水平,并且由此導致的誤判將造成過度投入,影響資源配置效率,降低總產出、增加總成本。
部分泛共享經濟的價值定位不利于構建市場進入壁壘,易引發過度競爭。各類網絡效應對進入壁壘產生不同影響,一般認為,正向網絡效應提升進入門檻,負向網絡效應削弱進入門檻(見表2)。由于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價值定位中不包含正向跨邊網絡效應對進入門檻的加強作用,用戶轉換成本低,擴大市場主要依靠增量資源的不斷投入,而自購資產使其擴張受限于企業資金實力和融資規模,難以構筑進入壁壘。過多新競爭者不斷涌入,將加劇租值耗散,造成“公地悲劇”。以共享單車為例,過度競爭促使各家共享單車在人流密集地區扎堆,大量甚至過量投放,價格戰、蓄意毀壞等惡性競爭現象層出不窮。
部分泛共享經濟監督成本過高,易外溢為社會成本。分時租賃類泛共享經濟商業模式的內置監督嚴重不足,外部監管困難,監督成本過高致使風險難以控制,極易外溢為社會成本。以共享單車為例,正是監督成本過高致使共享單車損壞、私占、廢置等亂象層出不窮,擠占公共資源、占盲占綠、擾亂交通等現象也屢禁不止。
錯誤認識泛共享經濟資源價值,易造成過度投資。如前述分析,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依靠大量新增資源投入,然而其資源不具有與共享經濟同樣高的“含金量”。若創業者和投資者比照共享經濟判斷泛共享經濟資源價值,將導致泛共享經濟投資過度、超過均衡水平,進一步降低泛共享經濟資源的邊際收益,不僅可能形成“資本泡沫”使創業者和投資者面臨更大風險,而且將影響社會總體價值創造。
部分泛共享經濟的治理機制風險較為集中,難以有效分擔。額外購置資源的泛共享經濟治理機制集中、單一、高度中心化,導致押金、采購、銷售、投融資均高度聚集,缺乏恰當的、去中心化的風險分擔機制,一旦發生風險容易產生連鎖反應,累及所有利益相關者,產生押金兌付難、拖欠供應商和員工工資等一系列問題,甚至可能使供應商倒閉、資本血本無歸。仍以共享單車為例,用戶一段時間內連續多次使用的監督責任都集中于共享單車企業,因而押金也容易長期留存在企業賬戶內,一旦企業經營困難則易導致押金兌付難。
2.價值導向混同打擊公眾信心
泛共享經濟不具備共享經濟的綠色發展、道德經濟、和諧社區等價值理念,這是由二者相異的文化基因決定的。泛共享經濟借共享經濟之名,更像是投資人或者泛共享企業刻意制造與共享經濟的虛擬關系,以期享有同樣的消費者期待、社會美譽和政策支持。當前有人認為共享經濟正在消亡,但事實上更多的是部分泛共享經濟在“共享噱頭”之下名不副實、經營失當。泛共享經濟在社會傳播中與共享經濟混為一談,可能傷害共享經濟聲譽,影響消費者和社會公眾對共享經濟的信任和信心。尤其是某些泛共享經濟亂象尚未得到有效治理,部分泛共享經濟侵占公眾利益,少數甚至以共享經濟之名行詐騙、傳銷、非法集資之實,這容易引發公眾抵觸情緒甚至群體事件,給共享經濟造成不利的輿論影響。
3.監管框架混雜干擾監管探索
泛共享經濟和共享經濟的監管框架不可混用。一類業態如果屬于共享經濟,其監管往往尚處于起步階段甚至處于真空領域,應針對共享經濟特征設計科學、完善的新型框架以便開展監管;如果屬于泛共享經濟,則應直接適用傳統經濟的原有框架監管。如混淆或混用泛共享經濟和共享經濟的監管框架,既會干擾對共享經濟的監管探索,又可能對泛共享經濟監管不到位,為其提供監管套利的可能,還將提高監管成本、影響行業發展。
四、結論與政策建議
本文對共享經濟和泛共享經濟的內在特質和外在表現進行了系統全面的比較分析。研究發現,雙邊市場理論框架下共享經濟具有五大特征:供給端采用既有閑置資源,滿足需求端的類租賃需求,由P2P、市場創造型、數字化的雙邊市場平臺連接供需兩端。與上述特征不完全吻合而在實踐中又被稱為共享經濟的業態,可明確劃分為“泛共享經濟”。當前涌現的泛共享經濟可分為分時租賃、實物廣告和在線二手交易三類,泛共享經濟的本質是傳統產業的數字化優化升級,屬于改進式創新而非共享經濟所屬的顛覆式創新。兩種經濟形態內在本質與特征的系統性差別,外化表現為商業模式、文化基因、監管框架等各方面的差異。如混淆兩類經濟形態,將扭曲資源配置、打擊公眾信心、干擾監管探索。厘清共享經濟與泛共享經濟的區別是新經濟發展進程中必須解決的重要理論問題,只有正確認識兩者并區別對待,才能既充分促進共享經濟創新發展,又以適宜的方式促進泛共享經濟健康發展。
當前共享經濟的政策制定明顯滯后于其發展,而泛共享經濟一直未能與共享經濟明確區分,也未單獨制定符合其本質的政策。事實上,不論從兩類經濟形態的內外部差異出發,還是考慮到混淆兩者可能造成的負面影響,都應明確區分共享經濟和泛共享經濟,對兩者實施全面的差異化政策,包括差異化的促進措施、監管方式和共治機制。具體政策建議如下:
第一,明確行業定性。宜借鑒英國、歐盟、韓國等國做法明確共享經濟范圍,避免將泛共享經濟與共享經濟混為一談。可參考前文分析的共享經濟五大特征,在此基礎上對泛共享經濟加以區分,大力開展宣傳普及、力求統一各界認識,建立監管層、企業、消費者和社會對共享經濟與泛共享經濟的正確認知。
第二,提供適度支持。總體而言,共享經濟與泛共享經濟具有各自不同的積極意義,應提供符合各自特質的政策支持,而不宜不加區分地實施相同的促進政策。共享經濟作為顛覆式創新,是新經濟的典型代表和重點發展方向,應著重從保護創新、促進發展的角度,加大支持力度、創新支持方式、提供全方位支持,使其充分發揮新動能。泛共享經濟作為改進式創新,以數字化的方式實現了傳統產業的優化升級,為使其更好發揮“混合動能”,宜直接適用數字經濟相關支持政策,其中符合高新技術企業、中小企業條件的可沿用既有規定對其予以適當支持。
第三,完善監管方式。一是實施本質監管。對于共享經濟,宜根據其業務特征的創新性構建新型監管框架;對于各種類型的泛共享經濟,宜根據其業務實質分別納入相應的既有監管框架;對于傳銷、詐騙、非法集資等泛共享經濟的非法變體,應依法予以嚴厲打擊。二是堅持底線監管。不論是共享經濟還是泛共享經濟,都需嚴守消費者權益底線和風險底線,有效治理當前亂象和突出問題。三是開展中立監管。宜秉承中立、公正的立場,不偏不倚地對待共享經濟、泛共享經濟和其他傳統經濟,確保監管措施不偏向競爭的任何一方,而是有助于所有市場主體開展公平競爭,在市場準入、責任承擔、稅收政策等方面公平對待各方。
第四,實現協同共治。由于共享經濟與泛共享經濟的治理結構迥異,兩者可分別采用不同的協同共治機制,以彌補企業或平臺自治與政府監管各自單獨運行的不足。共享經濟平臺具有一定的規則制定和用戶協調職能,平臺治理可與公共監管形成雙重機制相互補充、協調互動,當前需要著重構建雙重機制之間的橋梁,加強溝通協同。部分泛共享經濟的負外部性較大,還有相當部分的負外部性外溢到公眾領域,應該著重完善第三方監督和社會監督,鼓勵公眾參與協同共治,加強自律組織作用和信用機制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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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With the vigorous development of sharing economy, more and more industries are classified into the category of “sharing economy”, and some of them are questioned whether it is a real sharing economy. In the framework of bilateral market theory, 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comb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haring economy at both ends of the platform and supply and demand, and divides into “generalized sharing economy” a variety of formats which can not meet the above characteristics but are customarily and pragmatically called “sharing economy”. Comparing the sharing economy with the generalized sharing economy, we find that the sharing economy is subversive innovation, while the generalized sharing economy is improved innovation. The emerging generalized sharing economy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categories: time-sharing lease, physical advertisement and online second-hand transaction. Its essence is the digital optimization and upgrading of traditional industries. Generalized sharing economy and sharing economy are quite different in business model, cultural gene and regulatory framework. If we confuse the two economic forms, it will distort the allocation of resources, attack public confidence and interfere with regulatory exploration. We should implement differentiated policies on the basis of definition for sharing economy and generalized sharing economy, and promote the healthy development of generalized sharing economy in an appropriate way while fully promoting the innov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sharing economy.
Key words: sharing economy; generalized economy; two-side market; innovation econo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