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草長鷹飛

小四

我是不喜歡別人喊她小四的，尤其是四后頭還帶個兒化音。那名字無論從誰的齒唇間吐出來，總讓我想起舊日多孩子的人家以大二三給孩子起名。

為此我很正式地跟我妹——小四的姑媽談過。跟我弟妹——小四的媽媽談過。跟我媽——小四的奶奶談過。事情一度頗有往好里走的態(tài)勢，小四長第一顆牙的時候，多輪碰撞，公議出個結(jié)果，由小四的大媽——我老婆拍板定下了一個誰都認(rèn)可的稱謂：冬妞。

春節(jié)的家宴上，冬妞這個名字，氣球似的，這個捅一下，那個杵一拳，在甌盤上頭飄，湯湯水水，酸甜苦辣各樣顏色的湖，令那個名字帶有春日不落的風(fēng)箏的味道。春日的天空總要掛幾只風(fēng)箏的，那跟夕陽無關(guān)，跟群山無關(guān)，跟腳窩中滲出的春水無關(guān)。甚至跟掙扎著吐綠的樹們也沒啥大關(guān)系。人之初，是春日。名字，是遠(yuǎn)天上定著的那幾只風(fēng)箏，指著一只看，看久了，喜歡上。十一口人十張嘴此歇彼張，除了小四自己，以各自的理解喊著一個名字，冬妞，冬妞。凝土鑠金——土在手里顛倒著摶，成了范;鑠金，有了金水兒，這回妥了。

冬妞過了初三，冬妞過了初五，眼瞧著要進(jìn)元宵節(jié)，一個岔音又鉆了出來——那日冬妞在地板上爬著，瞅見那雙花布鞋，紅的綠的，抱起就啃。將入口沒入口，被我老婆劈手奪了。哭是預(yù)先設(shè)計的劇情。給花布鞋找尋替代物止哭亦屬合情合理。“四兒，快瞧，有個螞蟻。”

世界不是一下子亂起來的。這兒冒一嗓子，那兒拱出一聲，沒有鞋底子拍，嚷著喊著，水塘上頭連了片，蛤蟆坑就勢形成。

冬妞在冬天里走著，忽然就霧散在某一天早晨。春天來了，“小四”也跟著復(fù)蘇，仿佛一個埋在哪兒的宿根，讓風(fēng)踢一腳，慢慢搖動著身子冒出綠色那么心安理得。冬妞可能成了歷史，很有可能成了歷史。若干年之后，等我不在了，團(tuán)在軟絨沙發(fā)里的小四喂她的孩子吃百香果，不知道會不會想得起我，想起我為她的這個帶有刻意意味的堅持。

人的一生都被名字陪著。甭管得自誰，祖父母，父母，還是算命的，那么古老的文字，跟新生命乍一匹配，總要鮮靈上一段時日，嫩，綠。用著用著，歡喜勁兒就沒了。變成一種必然的存在，兩三個字的組合，配上一個肉身，就有了意義。往本子上寫，讓機(jī)器壓進(jìn)身份證，成為桌簽戳在面前的桌子上。被老師喊，讓長輩喚，同輩之間借了諧音玩笑。“王小凱是大王八”——男孩子被仿生。發(fā)現(xiàn)了，擦去，邊上另寫一行“王小凱是所有人的爸爸”。沒讓本主發(fā)現(xiàn)，一直就那么貼敷在墻上，跟著墻一起靜默承塵。女孩子漂亮起來，有機(jī)會被刻上某一棵樹，后邊綴上一個狠狠的愛字，汁液淋漓，青氣氤氳。隨著樹皮的生長，疤痕裂張，以一個不再疼痛的角度愈合，林聲起伏，簌簌葉響，愈合的字隨著樹干輕微地晃動，蟬聲轟鳴，此峰彼谷，名字被撞擊被推蕩——而女孩絲毫不知。

去晚市買菜，總要穿過一個樹林。那是個公園的外圍地帶，滿是樹。猶若一個大湖岸上水汽飽滿的外延植物帶。樹與樹之間，停滿了車，變成一個二手車場。樹與樹之間的路，穹成自然的綠廊。綠廊的幽暗，被車子一次一次掀起，撞碎，那些幽暗憔悴疲沓，失了血的生命似的，不拿自己當(dāng)回事。從里面走，忽然覺著那是個墳場，一輛一輛的車子，就是一座一座躺著的墓。那些樹木，忽然變成墓間孳生的植株。我被自己的感受震驚，點支煙想定定心神。我也推小四從這片樹木與二手車的樹林走過，小四瞇著眼往頭頂上望。陽光自高天上打下來，路過樹頂，被枝葉們自然地切割，金黃的斑點，走進(jìn)去，就成了銀白。“云，云。”指著那些漏下的光柱，她說。我知道那些樹帽子上頭一定有云，即便我們頭頂沒有，往北走，越過燕山山脈也會有。往西走，翻過太行山，甚至爬到一半，就會有。那些云朵自地平線翻卷起來，無攔無阻無聲無息地在天空上滑行，相與相遇，相互擦拭。這是一個暗喻嗎？肉體在墓地里穿行，飄于遠(yuǎn)方飄于頭頂?shù)脑贫鋷Ыo我們對舒緩的渴望與眷戀。

人生太快，有了下一輩人。下一輩人的到來把一個名字頂起，以叔叔/姨姨的稱謂做了倫理層面的替代。顯親近為了俏皮，挑名中的一個字加個前綴——陽哥哥，梅姨姨。

當(dāng)一個人意識到當(dāng)面喊自己名字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抬眼四顧，頭頂上的枝葉稀疏，身邊的，亦稀稀拉拉開始往下掉了。

人的名字就是松節(jié)油，滴滴答答地往肉身上落。也許有點香味，也許沒有香味。也許滴歪了濺起一蓬小土，摻著混著覆蓋肉身，遲鈍緩慢地流平干涸。

樹是管道，從大地中抽取生命力，噴吐 出形狀各異的葉子。

樓房是管道，從地面抽離活人，把他們?nèi)M(jìn)各自的空間，庸常幸福地活著。

人是管道，從漢字中抽剝出一個兩個字，命名自身，跨江越湖，白雪陽春抑或風(fēng)雨如晦跟著自己行走。

哄著小四在公園里玩。草坪修剪得彈性十足。發(fā)現(xiàn)根蒲公英的花梗，挑著白蒙蒙一個絨球。掐下來，找小四。她穿了件紅地的裙子，白圓的小球隨著蹣跚學(xué)走的小四在裙子上滑滾。“小四，蒲公英，來，吹啊——”

“大大，英，英英，四，吹——”

四寶

打開門，一雙小鞋子擺在門廊的柜子上。炒菜的時候，拉開冰箱翻豆豉，讓一袋棒棒糖隱著。覺著不用棉服，穿風(fēng)衣牽著嘟嘟走出小區(qū)，衣兜里有兩個海棠豆子，前些時候推著她在花園里玩兒，摘了一把，沒掏干凈。

看電視換臺，跳出一個動畫片，我跟四寶都沒看過，我會停下來看上幾分鐘琢磨是否有意思，值不值得推薦給她看看。撕拆一只育青雞，刻意剝下幾條適合手攥著啃的肉條。

一只米蟲趴在廚房棕紅的門上極不容易發(fā)現(xiàn)，她會擺著小屁股欠身去按。酒瓶放在矮柜上沒收，她會抱起滿屋子找，非親手遞給我才罷休。我總害怕她砸了腳，別人都說她的手緊，不會掉下來，從而任憑她在幾個房間里鉆來竄去。

三環(huán)路路側(cè)的綠化帶讓人用鐵柵欄封了，只留下一個錯身的人口。那地方人本不多。整秋的落葉，蓋嚴(yán)了土丘的溝溝坎坎。嘟嘟樂意在葉堆里跑來跑去。踩得那些葉子嘩嘩啦啦干響。西府海棠指天戳地站著，我從樹上給四寶揪過一個葉片，捻著舉著，把那個葉片放到我的書桌上。干了之后葉子上有條魚，又拿給她，憑她魚魚魚魚穿過至少四道門擎給我媽她奶奶看。

攬著四寶搖搖晃晃看光頭強(qiáng)，頭發(fā)硬扎扎刺我的臉，一個柔軟掙扎的小肉身在懷里蠕蠕，沙發(fā)巾散發(fā)出淡淡的洗衣液香，合著四寶身上特有的味道，讓我覺著如陽光里行走一般歡愉。齊豫那首《女人與小孩》一直喜歡，有了四寶之后，聽過兩次。在路上，微醉，街邊食雜店里放那首歌，點支煙靠一棵樹上聽。眼前的斑斕世界忽然清空了，一片黑白。踩著斑馬線過馬路，一條一條白線滑過我，給讓我的出租車司機(jī)豎了一下大拇指，司機(jī)跟我笑，笑后邊掩著一絲疲憊。找個地方頹然一坐，掏手機(jī)搜，貼著耳朵再聽，人流之外，人流之內(nèi)，再聽，聽哭了自己。

是我指給四寶看星空的。天上的星星少得實在可憐。我對星空的認(rèn)知很晚，小時候的夏夜睡不著，房頂上，后背貼著暖烘烘的房土，嚼著偷來的黃瓜，看那滿天定住不動的星星。

幼兒園的外墻上畫著一墻大海，各種各樣的魚。我倆總愛在幼兒園閉園之后摸著那道墻走上一個來回，倆小手摸得臟乎乎的，我的手讓柵欄棍兒撥得生疼。她已經(jīng)能分得清海馬章魚和螃蟹，走過中間一段，總會掙脫我蹀躞著跑向那只鯊魚，“鯊魚爸爸鯊魚媽媽”地乳聲亂喊。《小豬佩奇》里的弟弟叫喬治。她不大喜歡。在她不理你的時候，你沖她喊：“喬治——”她就裝作沒聽見，兀自玩兒自己的。喊緊了，一定會把臉側(cè)得不能再側(cè)，留一個眼角給你，死命瞪，死命瞪。再喊，她收了眼神，“不是，不是。”拍著自己，“寶寶，寶寶。”

她最愛與我一起去超市。坐在購物車?yán)铮瑐?cè)歪著小身子一樣一樣給我往車?yán)锉Р耍以僖粯右粯咏o人家碼回去。抓娃娃機(jī)也愛，沒成一次。總是去，每次以十塊錢為限。十塊錢“抓抓”完了，看著別人玩，人家抓出 來，她就笑。我們?nèi)ベu炒貨的地方，弄上半斤瓜子一斤栗子，回來剝摳配著光頭強(qiáng)吃。“寶寶吃抓瓜籽——”她總那么說。扛著她回家，過街心花園，總要在塊石上坐一坐，旁邊有個地?zé)簦癫Ａд种Ｉ先ゲ龋c著豆豆鞋。“黑就樣（亮）了，黑就樣了。”左肩倒右肩，猴兒耍棍兒那樣扛著她走。耍著耍著她就睡了。趴在我的肩頭。夕照正濃，扛著她在樹影里亮亮陰陰地走，跑過的孩子，買了菜預(yù)備回家晚炊的人，推推搡搡相約著喝酒的年輕人，狗牽著的老者，忽悠而過的外賣遞送小哥。碎紙似的飄過的鳥兒，一切都那么好。

那一天陰得厲害。兒童樂園里秋千上坐著瘋著悠，都有點累。緩緩蕩蕩，看遠(yuǎn)處的園林工人給樹澆水，大皮管子抻來抻去，偶爾還抖抖。一個大雨點滴上她的小鼻尖，把她砸愣了。見過一回風(fēng)箏，遠(yuǎn)天里定著，指給她看。忽然生了要糊一個給她的心思。到處尋竹篾。還買了蠟。我妹小時候也愛風(fēng)箏。天還沒暖透，偷抽簾子上的竹篾找報紙。糊給她也不敢放，怕飛丟了。糊倆，她的捏著，看我放。棉線不結(jié)實，撐不了多久就斷了。有時候追得著，大多數(shù)眼瞧著丟——石片入水一樣的飄搖沒了。

冬天的老鴰成群結(jié)隊。電線上總有風(fēng)箏的殘骸。

抱著四寶下樓，或者端著她和她的童車，我都會一二三四地數(shù)數(shù)兒。她也跟著數(shù)。動畫片間斷插播廣告的時候，四寶也不著急，“一二三四”地數(shù)。四寶跟個蘋果似的，貼紙貼上，掛在枝頭，讓陽光一朝一夕晃著紅，揭下貼紙，沒被照到的地方，留個白黃的“好”字兒。

再有幾天就是四寶的兩歲生日。她是冬至建生。一個“建”字，道出了漫長——需要一塊磚一塊磚地慢慢壘起來。打火機(jī)在寒冷的世界里行走久了，不大容易打著。即便著了，火苗微小，需要掌心暖護(hù)著，才能維持不滅。如同窮人的信心。

四寶住姥姥家一個禮拜了，我有點想她。

有時候，很多時候，我盼著自己是個女人。把四寶她媽懷她的十個月都奪過來，否則，我的人生，就不完整。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