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加佳
二戰結束時,曾經橫行太平洋的龐大的日本聯合艦隊覆滅了,那些“大和”“武藏”之類的海上巨獸在戰爭中被擊沉,但還是有131艘中小型艦艇留了下來。駐日盟軍總部決定將131艘日本軍艦分配給中、美、英、蘇四大國作為戰爭賠償。
四大盟國用抽簽分配這些軍艦。中國代表抽中的第2份日本軍艦是個“上上簽”。這份配額共34艘軍艦,包括7艘驅逐艦、17艘護航驅逐艦、2艘驅潛艦、1艘運輸艦和7艘其他艦只,總噸位約3.6萬噸,無論從噸位及艦況來看,均優于美、英、蘇三國所抽中的份額。
“黃安”艦就是17艘護航驅逐艦之一。“黃安”艦在日本海軍中原艦名為“海防81”號,1945年剛剛下水不久,日本就戰敗投降了。中國接收時依接艦順序編號,稱其“接22”號,編入國民黨海軍海防第一艦隊后,正式命名“黃安”艦。
軍艦維修變成斂財利器
1947年8月30日,“黃安”艦駛入了青島港。
此后的一年多時間,“黃安”艦和其他日本賠償軍艦基本都停在船廠。時任“黃安”艦輪機部輪機員的張大發回憶:“這些軍艦都遭到了日本海軍和國民黨海軍不同程度的破壞,必須大修。”
張大發1935年就參加了國民黨海軍,在一艘小炮艇上當勤雜兵。1938年日軍占領青島,他隨著部隊上岸,一路潰敗。直到日本投降后,他才轉回了海軍。到1947年才真正上了軍艦,在“黃安”艦當了輪機員。他說:“‘黃安’艦在那個時候是大軍艦,而且它還很新、很先進呢。剛上艦時,我們很多人都覺得光榮啊,心氣也高。”隨后,張大發話音一轉:“可沒過多久,看到那些軍官們的所作所為,心寒啊!”
日本投降后,對這些勢必要上繳的軍艦進行破壞是可想而知的,作為戰爭賠償的這批軍艦在交付時,所有的武器都被拆除了。而且,不少軍艦內部也有人為破壞的痕跡。34艘賠付給中國的軍艦,最后只有28艘還可堪使用。但說到國民黨海軍破壞這些已經屬于自己的軍艦,就讓人難以理解了。
“在這些軍艦進入船廠檢查維修時,國民黨海軍各艦的負責人沒幾個想著如何盡快維修出航,卻把軍艦的維修工程當成了牟利渠道。比如當時最為緊俏的發電機,軍艦上的發電機明明是完好的,卻被列為損壞部件拆下來賣掉。不少軍艦進船廠不久就被拆得僅剩一個殼子。然后這些海軍的負責人再組織維修,從中又大賺一筆。”張大發說。
須知那時的國民黨海軍,全部家底幾乎就是日本賠付的這些軍艦。1945年10月,中國軍隊收復臺灣時,先頭部隊竟然只能乘坐帆船前往。在這種情況下,國民黨海軍中還有大批的軍官,沒有一點兒對軍艦的珍惜愛護,反而破壞軍艦來“發洋財”。
當時,滿懷愛國之心的人卻飽受打擊。這也為中共地下黨組織的滲透提供了機會,一場醞釀在內部的變革蓄勢待發。
策反航海部起義
“黃安”艦噸位較大,性能也好,新組建,顯然是策反和敵工工作的理想對象。1948年底,濟南已解放,當時的中共膠東區委和東海地委統戰部、中共青島市委、膠東軍區和東海軍分區政治聯絡部,不約而同地將策動國民黨軍艦起義的突破口鎖定在了“黃安”艦。
“黃安”艦青島起義的主要組織者是中尉艦務官鞠慶珍、準尉槍炮軍士長王子良、少尉槍炮官劉增厚和上士槍炮班長孫露山,四人形成了起義的領導核心。
有意思的是,幾個人分屬不同條線,起初互不知底,一邊各自暗中從事“地下”工作,一邊還曾經互相試探、提防,戒備心十足。后來,王子良、孫露山、劉增厚三人首先取得了聯系,而與艦務官鞠慶珍的“坦率相見”則要驚險得多,直到正式起義前不久,三個人才找到機會成功“策反”鞠慶珍。
艦務官是軍艦上職務僅次于艦長、副艦長的三號人物。鞠慶珍在1948年9月剛剛上任,來艦報到后卻很少見他上艦,行蹤頗為神秘。王子良聽說,是因為鞠慶珍的哥哥鞠慶璽被國民黨逮捕了,他在東奔西走地找關系營救。而他哥哥被捕的罪名是“通共”。
孫露山是鞠慶珍的老鄉,劉增厚也和鞠慶珍早就相識,于是,這兩個人就以老鄉、老朋友的身份接近鞠慶珍,并積極協助他營救哥哥。
經過幾個月的接觸,孫露山、劉增厚和鞠慶珍的關系日益親密,但這二人卻越發苦惱。他們不止一次地用抱怨國民黨腐敗或是“干脆投共產黨”來試探鞠慶珍,卻總是被他岔開話題,得不到一點兒正面回應。
時間越來越緊迫,1948年末,遼沈戰役、淮海戰役先后取得了勝利,平津戰役雖未完成,但誰都看得出勝負已分。全國解放戰爭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被國民黨政府列為特別市的青島,已被解放軍三面合圍,唯一的出口就是大海。
此時,“黃安”艦已經完成大修,并進行了試航,一旦命令下達,隨時可能南下。不能再等了。終于,孫露山和劉增厚找到了一個策反鞠慶珍的機會。
一出“三岔口”
鞠慶璽被捕后,被關押了4個月,地下黨組織幾次營救,卻因為國民黨海軍司令部接手此案而告失敗,最終于12月20日被殺害。孫露山等人認為,有此“家仇”,對鞠慶珍會造成大的刺激,正好借機進行策反。
1949年1月的一天,王子良、劉增厚和孫露山三人一同來到鞠慶珍家,借吊唁鞠慶璽之機,向鞠慶珍“攤牌”。
碰巧,那一天,張大發也在鞠慶珍家,同在的還有鞠慶珍的親信張杰。張大發已經記不清那一天的具體日期,只記得是農歷臘月,離春節也不算遠了。那個時期的青島,處處是戰爭在即的緊張氣氛,沒有一點兒要過年的紅火景象。
張大發回憶,鞠慶珍招待幾個客人在家吃飯,這頓飯的氣氛起初有些壓抑。幾個人無非是借著酒寬慰鞠慶珍幾句。而鞠慶珍則幾乎沒什么話。
在飯桌上,張大發明顯感覺到王子良等人藏著什么話,幾次欲言又止。酒過三巡之后,聊天的氣氛才放開了。孫露山忽然挑起了話:“二哥(鞠慶珍排行老二),大哥不明不白地就被殺了,這個仇一定要報!”
“這個仇是國民黨造下的,要報其實也容易。”孫露山接著說。隨后,他亮明了身份:“我是膠東軍區政治部聯絡部的特情,二哥要報仇的話,咱們一塊兒開著‘黃安’艦到解放區去。”
張大發回憶:“那時我還不知道‘特情’是什么意思,但猜得出孫露山是共產黨。說實話,當時真是嚇了一跳。”
鞠慶珍卻非常鎮定。他看了看孫露山,又把目光轉向了王子良和劉增厚。底牌已經攤開,這兩個人也不再隱瞞:劉增厚和孫露山一樣,由膠東軍區政治部聯絡部領導,王子良則隸屬于中共青島市委。
話說到這個份上,鞠慶珍忽然笑了:“我的關系在膠東區委統戰部。”
“那天就和戲里的‘三岔口’一樣。幾個人暗地里隔空摸索了半天,最后才發現竟是一家人。”張大發說。
原來,鞠慶珍到“黃安”艦后,先是把自己原來的屬下、炮艇航海下士張杰調到“黃安”艦,當上了航海軍士長。到1948年底時,“黃安”艦基本完成整修,需要測試時,鞠慶珍又給“黃安”艦安排了周文竹、張金諾、王書恩等七名技術工人。這些人,全是鞠慶珍考察多年的發展對象,可以充分信任。如此一來,“黃安”艦的航海和輪機部門都安插進了鞠慶珍的親信。這些人雖然不知道鞠慶珍地下黨員的身份,但關鍵時刻,只要鞠慶珍振臂一呼,他們都可以毫不猶豫地予以響應。
至此,“黃安”艦上的幾路地下工作者兵合一處。經上級黨組織研究,決定由鞠慶珍、王子良、劉增厚和孫露山4個人成立起義領導小組,統一歸中共青島市委領導。
元宵夜,奔向光明
1949年2月12日,元宵節。一切都按照起義領導小組的設想進行著。一大早,“黃安”艦艦長劉廣超草草點卯后,就坐著汽艇登岸回家過節了。他哪里會想到,這一去,就再也不會有機會回到“黃安”艦上了。
元宵節之夜,起義領導小組和起義骨干共18人聚集在“黃安”艦前艙,召開了最后一次碰頭會。因為全艦在放假,其余人員或在食堂吃喝,或在住宿艙閑聊,根本沒人留意到這次“黃安”艦上最大規模的起義人員聚集。
起義行動由鞠慶珍統一指揮,他把起義的詳細計劃講述了一遍,并分派了每個人的任務。隨后,劉增厚打開自己偷藏的武器箱,從中取出手槍,分給每個人一支。
晚上8時30分,起義正式開始。劉增厚和王子良端著槍,一把推開了副艦長的艙室。黑洞洞的槍口下,值班的副艦長劉振東一家錯愕萬分。王子良向他宣布“黃安”艦起義,隨后把這一家人關進了錨鏈艙。一同被關的還有報務官寧德輝和報務員吳勝明。幾個被關押的人,事后也都隨起義人員加入了人民海軍。
張杰等人已經控制了通訊室,切斷了“黃安”艦的一切對外聯系。與此同時,黃安艦甲板上的兩個執勤士兵被繳了械。王德隆和田秉吉守住士兵艙的艙口,鞠慶珍走進去,向全艦士兵宣布“黃安”艦起義。
“黃安”艦滿編是124人,當時留在艦上的有62人。元宵節留艦人員的名單,其實是鞠慶珍早就利用艦務官的權力安排好的。這些人中,除了起義骨干,就是和起義骨干私交甚好的弟兄,或者是經過觀察可以爭取的對象。
鞠慶珍宣布起義,號召士兵們參加,暗藏在人群中的張大發、周文竹、張金諾等起義骨干帶頭響應。事先完全不知情的士兵們先是驚愕,馬上又群情激昂,所有人都作出了改變他們一生的選擇——起義!短短20分鐘內,“黃安”艦起義人員就控制了全艦。
晚8時50分許,“黃安”艦拔錨起航。在不遠處停泊的美軍第七艦隊桅桿林立,“黃安”艦從容、鎮定地從美國軍艦的縫隙中穿過。鞠慶珍還命令打開全艦燈光,一路走得堂而皇之。但是,剛剛穿過了美軍艦隊,一艘美艦上卻忽然發來燈語,詢問黃安艦的去向。黃安艦回答:“這里風浪太大,去竹岔島(青島以南一處港灣)避風。”美艦再沒多問。待到脫離了美艦視線,鞠慶珍馬上下令全艦燈火管制,全速前進。黃安艦開足馬力,向著光明的彼岸疾馳。
首舉義旗的“黃安”艦,列編歸第三野戰軍第32軍領導,成為人民解放軍建軍以來第一艘戰艦。對此,周恩來曾親自擬寫中央軍委賀電,高度評價起義“是實行毛主席所規定之1949年爭取組成一支可用的海軍的首先響應者”,“請轉知該艦全體人員予以嘉獎”。
在“黃安”艦起義之后半個月,國民黨海軍的核心主力“重慶”艦也舉起了起義大旗。緊接著,國民黨海防第二艦隊起義……
1949年4月23日,華東軍區海軍在渡江戰役的炮聲中宣告成立。“黃安”艦與在渡江戰役中起義的海防第二艦隊各艦等,成為人民海軍第一批戰艦。人民的海軍由此誕生,從最初的沿江、沿海直到馳騁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