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佳 張二水 吳曄 顧景言
2019年5月16日,建筑界大師貝聿銘逝世,享年102歲。從出身名門的“富15代”,到成為“現代主義建筑最后的大師”,貝聿銘始終保持著貴族般的儒雅和謙遜。他傳奇的一生,和他的傳世作品一樣,越是經歷時間的洗禮,越發熠熠生輝。
有個性的“富15代”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貝聿銘卻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富15代”。
早在乾隆年間,貝氏家族就成為蘇州四富之一。鼎鼎大名的蘇州園林“獅子林”就是貝家的祖宅,貝聿銘曾在這里度過了一段童年時光。
也許正因為是名門望族之后,貝聿銘每次在人生的岔路口,總是更有底氣做出令人意外的選擇。
當年,他的祖父主理蘇州的稅收行政,參與創辦了上海銀行。他的父親在民國時期出任中國銀行副總經理及中央銀行總裁。因此,整個家族都希望貝聿銘能夠繼續在金融領域里發光發熱。貝聿銘的朋友則覺得,像他這樣一個能言善辯的人,應該當律師。
結果,誰也沒想到,貝聿銘選擇了建筑行業……
貝聿銘的建筑夢要追溯到他10歲那年。當時,他隨父親工作調動搬到上海,見證了上海國際飯店拔地而起的過程。他深深地為這座“遠東第一樓”著迷,甚至回到家還像模像樣地畫了一份建筑圖紙。貝聿銘日后坦言:“我被它(上海國際飯店)的高度深深地吸引了,從那一刻起,我開始想做建筑師。”
1935年,18歲的貝聿銘遠赴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建筑學,和另一位中國建筑大師梁思成成了校友。
結果,因為討厭畫圖和枯燥的古典建筑理論,僅僅兩個禮拜后,貝聿銘就“落荒而逃”,跑到了麻省理工大學學習。在麻省理工大學,貝聿銘終于找到了學習建筑的樂趣,并結識了不少建筑大師。他從麻省理工大學畢業后又到哈佛大學深造。
貝聿銘從哈佛大學畢業時,恰逢國內戰亂,所以不得不推遲回國的時間。而在美國的這段時間,他的職業選擇依舊相當有個性。畢業后,貝聿銘先是留校當助理教授,但他覺得紙上談兵很不過癮,只干了3年就“下海”,加入了地產巨商柴根道夫的建筑公司,也終結了美國建筑界沒有中國人當建筑師的歷史。
以當時的價值觀來說,一個建筑學科班畢業的高材生投身房地產,會被看作是對學術的背叛。但貝聿銘壓根不管別人怎么想,而是堅持自己的選擇。之后,他設計了一系列既美觀又實用的大眾化公寓,開始在建筑領域小有名氣。
1955年,貝聿銘自立門戶創立了自己的建筑師事務所,并將設計逐步拓展到巨型公共建筑領域。
有想法才能獲得機會
貝聿銘從建筑界新星成為世界級大師,要感謝美國前總統夫人杰奎琳·肯尼迪。
1963年,時任美國總統肯尼迪想要建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圖書館,卻在參觀了選址基地一個月后便遇刺身亡。杰奎琳·肯尼迪想完成亡夫遺愿,在葬禮后不久便開始了圖書館的籌備工作。當時,設計師候選名單中不乏大師級的明星建筑師,相較之下,貝聿銘算是其中最名不見經傳的那一個。
不過,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且有獨特想法的人。為了在杰奎琳參觀事務所的過程中留下好印象,貝聿銘做足了功課,不僅特意將事務所粉刷一新,還事先了解杰奎琳的喜好,在不大的接待處擺放了一束她最喜歡的花。
杰奎琳拜訪時果真注意到了這一點,她問貝聿銘:“你們常放置這么美的花嗎?”貝聿銘老老實實“交代”,那是專門為她買的。這種細心讓杰奎琳大為贊賞。
更重要的是,貝聿銘的設計理念是“場地、環境應是建筑的先決條件”,因此在初選入圍的其他建筑師都闡釋了自己的設計想法后,貝聿銘卻說,在沒有勘察地點以前,自己沒法給出任何概念或意見。有人猜測,或許正是貝聿銘的這種設計理念和熱情坦誠的態度,打動了杰奎琳。
1979年,在經歷了15年漫長的變更選址和修改設計后,肯尼迪圖書館終于落成。造型大膽的設計讓外界好評如潮,甚至有人說這個作品“充分體現了肯尼迪家族的意志”。
肯尼迪圖書館被認為是美國建筑史上最佳杰作之一,美國建筑界還因此宣布1979年是“貝聿銘年”,并授予他該年度的美國建筑學院金質獎章。
這15年中,貝聿銘還幾乎同步進行著另一項偉大工程——華盛頓國家藝術館東館的設計。
在國家藝術館東館的開幕儀式上,時任美國總統卡特自豪地說:“它不但是華盛頓市和諧而周全的一部分,而且是公眾生活與藝術情趣日益增強聯系的象征。”
一戰成名
如果說肯尼迪圖書館讓貝聿銘聞名全美,那么盧浮宮則讓他聞名全球。
始建于1204年的盧浮宮,是法國人心中深具紀念性的建筑。
1981年,法國新任職的總統密特朗出臺了盧浮宮的重建計劃,并邀請全球15位知名的博物館館長參與討論,結果有13位不約而同地推薦了貝聿銘。兩年后,密特朗將選定貝聿銘擔任盧浮宮建筑師的消息正式對外發布,這也是法國唯一一項沒有通過競標就直接指定建筑師來設計的國家工程。
由一位來自美國的華裔(貝聿銘加入了美國國籍)設計師,重新設計代表著法國文化與文明最高榮耀的盧浮宮,法國人過不了民族情感關,大嚷著“貝聿銘會毀了巴黎”。
面對鋪天蓋地的反對聲,貝聿銘沒有妥協。他不止一次地保證說,自己來自擁有古老文明的中國,一定會尊重法國的傳統,并自信地公布了自己以玻璃金字塔入口為代表的改建工程設計圖。殊不知,反對聲浪更高了。
在當時的溝通會上,法國文化部長甚至公開批評這座金字塔是“一顆寒磣的鉆石”,并認為這“比拿破侖滑鐵盧戰敗后,英國人企圖從盧浮宮搶走藝術品的暴行更令法國憤怒”。但貝聿銘依舊不肯改變自己的想法:“旁人接受不接受對我并不是最重要的,我自己接受不接受比較重要。”
在他看來,在廣場上修建一座玻璃金字塔,不僅在視線上盡可能不影響主體建筑,不會顯得突兀,反而可以襯托盧浮宮的莊重與威嚴,并跟凱旋門與協和廣場的方尖碑連成一體,為巴黎的中軸線錦上添花。
隨后,貝聿銘開始了反攻。他公開游說稱,“巴黎應該是充滿生機、不斷發展的有機體”,主動與密特朗的主要政敵——當時的巴黎市長希拉克探討,“開放盧浮宮就意味著開放巴黎”,并爭取到一個難得的機會——在盧浮宮豎起同比實體模型,接受公眾的檢驗。
最后,大約有6萬民眾參觀了這一實體模型,并像總統選舉一樣進行了全民公決。模型最終征服了希拉克,也征服了法國人。
1989年,以玻璃為主體的金字塔在盧浮宮落成。到了1993年,大盧浮宮計劃也基本完成。原先反對貝聿銘的人紛紛改口稱贊的:“這個金字塔是盧浮宮里飛來的一顆巨大寶石。”就這樣,曾經被反對的玻璃金字塔成了法國人的新驕傲。1998年,密特朗在金字塔里授予貝聿銘法國最高榮譽獎章。
在后來回盧浮宮進行的一場講座中,貝聿銘說:“建筑師要堅持自己,如果成功了,很好。如果不成功,就再試一次。”
經此一役,貝聿銘集齊了一個建筑師能夠獲得的所有獎項。
無法割斷的中國情
貝聿銘投身建筑事業幾十年,美國是他的事業起點,所設計的項目遍布全球各地,可中國是他永遠無法割舍的。后人提起貝聿銘的時候,都會說他是一個華裔建筑大師,因為他的國籍已經不是中國。然而,這是時代的無奈所造成的,貝聿銘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他的三個孩子,分別取名叫禮中、建中、定中,其中含義,不言自明。“對我來說,中國印記從未消失。現在我在美國住了七八十年,仍然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不是很怪嗎?我給了自己新的外表,但內心的一切早就存在了。”
1971年,美國乒乓球隊受邀訪華。貝聿銘聽聞消息后,激動地在工作室里走來走去,他敏銳地感覺到,再過兩三年,自己就可以回中國了。
果然,3年后,他受邀訪問中國。此時,距離他闊別家鄉已有39年。1979年中美建交之后,貝聿銘更被視作中美“文化破冰”的重要橋梁,屢屢被邀重返中國設計標志性建筑。
當時,有人邀請他為北京設計一座高層建筑,地點是長安街沿線,“在中國留點兒紀念”,但貝聿銘拒絕了。他說:“我的良心不允許我這么做——從紫禁城墻上往上看,你看到的是屋頂金色的琉璃瓦,再往上就是藍色的天空,中間一覽無余,那就是使紫禁城別具一格的環境。假如你破壞了那種獨樹一幟、自成一體的感覺,你就摧毀了這件藝術品。我無法想象有一幢高層建筑像希爾頓飯店俯瞰白金漢宮那樣居高臨下俯視600年的故宮。”
也是從那時起,北京市才出臺限高令,禁止故宮周圍修建高層建筑。
后來,貝聿銘在參觀居民建筑時發現,中國建筑已經走進死胡同。中國當時經濟太弱,無法建造輝煌的廟宇和宮殿,而西方思想的“入侵”,讓中國人開始追求現代化建筑,造出的建筑卻變得不倫不類。
他下定決心,要盡力找到一種新方式,形成一種嶄新的中國本土建筑風格,開啟中國建筑的復興。
最后,貝聿銘選擇了北京西北郊的香山。那里給人一種寬廣的森林野趣之感,是遠離鬧市喧囂的另一個世界。在他眼中,這個皇家園林遺址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雪,涼亭、寶塔分布得錯落有致,儼然一副古代畫卷。他不再猶豫:“我們就在這兒建吧。”
當年,年事已高的貝聿銘對大部分項目都只是出一個想法,然后讓助手們去執行。香山飯店卻不同,他常常手握鉛筆在設計桌上冥思苦想,在這個項目上下的功夫是以往國外項目的10倍。
雖然在海外呆了那么多年,但是貝聿銘對中國古典建筑的自豪感卻從未消減。他一直認為,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中國的建筑一定要體現本民族的特色至美。
為了能在現代化的建筑物上體現出中國民族建筑藝術的精華,他走訪了北京、南京、揚州、蘇州、承德等地尋找靈感、搜集素材。“中國園林就像是一個迷宮,”貝聿銘解釋說,“置身其中,你很難一眼望盡,永遠不能領悟全局……它關乎尺度、關乎散點透視,也關乎偶然那種出乎意料的欣喜。”
最終,貝聿銘用簡潔樸素的江南民居為外部造型,把西方現代建筑風格巧妙融合進來,讓香山飯店成為了中國傳統建筑與現代主義相結合的典范,更為當時剛剛走向世界的中國建筑設計師群體指明了方向。
香山飯店是貝聿銘在中國的第一個項目,項目完成后不久,他就獲得了具有“建筑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普利茲克獎。此后,他又設計了香港的地標建筑——中銀大廈,以及被他稱作“小女兒”的蘇州博物館新館。
蘇州是貝聿銘的故鄉,他從蘇州貝氏家族走出,博物館周邊的忠王府、拙政園、獅子林,觸動了他對過去的懷念。盡管此后浪跡天涯,但貝聿銘對故鄉的眷戀,始終縈繞心頭。所以,即便是在自己宣布退休之后,他也要接手蘇州博物館新館的設計。那一年,他85歲。
在新館設計之初,貝聿銘仔細翻閱了蘇州博物館館藏文物的分類資料,因為他希望為每一件展品的陳列量體裁衣,做出真正符合蘇州、符合蘇州博物館的設計。
2006年,新館竣工。開館儀式上,貝聿銘激動地說:“我73年前離開中國,但根在中國、在蘇州。這個博物館新館,就是我對家鄉的一點兒小小貢獻,有生之年還能有機會,為故鄉留下一個紀念,我倍感感恩榮幸。”
他說,這座建筑是他的“小女兒”,也是他的一部“中國自傳”。貝聿銘一直有著難以割舍的根,而蘇州博物館新館的建造過程正是他的歸鄉路。
貝聿銘102歲的人生,哪是輕易能概括的。對我們來說,他所留下的,遠不止上面提到的那些建筑。正如他生前所說:“也許你會忘記你種下的某種東西,一種經歷、觀念,與某人的關系或一種哲學、一項傳統。然后,突然間它開花了,這樣的花能穿破墻壁,甚至突破整個時代。”他設計的建筑也正如那些花一樣,種在了四大洲、十多個國家,也把東西方文化交融的文化種子留在了全世界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