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蘭河傳》是蕭紅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小說共有七章,描寫的是20世紀20年代北方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城呼蘭,以及普普通通的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呼蘭河傳》不是為某一個人作傳,而是為作者生于斯、長于斯的小城作傳。
“也許有人會覺得,《呼蘭河傳》不是一部小說。因為它沒有貫穿全書的線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的,都是片段的,不是整個的有機體。
“也許又有人覺得《呼蘭河傳》好像是自傳,卻又不完全像自傳。但是我卻覺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傳,所以更好,更有意義。
“而且我們不也可以說: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格意義的小說,而在于它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茅盾

嚴冬一封鎖了大地的時候,大地滿地裂著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幾尺長的,一丈長的,還有好幾丈長的,它們毫無方向地,便隨時隨地,只要嚴冬一到,大地就裂開口了。
年老的人,一進屋用掃帚掃著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說:“今天好冷啊!地凍裂了。”
趕車的車夫,頂著三星,繞著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剛一蒙亮,進了大車店,第一句話就向客棧掌柜的說:“好厲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樣。”等進了棧房,摘下狗皮帽子來,抽一袋煙之后,伸手去拿熱饅頭的時候,那伸出來的手在手背上有無數(shù)的裂口。
賣豆腐的人清早起來沿著人家去叫賣,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盤貼在地上拿不起來了。被凍在地上了。
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凍裂了;井被凍住了;大風雪的夜里,竟會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來,一推門,竟推不開門了。
大地一到了這嚴寒的季節(jié),一切都變了樣,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風之后,呈著一種混沌沌的氣象,而且整天飛著清雪。人們走起路來是快的,嘴里邊的呼吸,一遇到了嚴寒好像冒著煙似的。
七匹馬拉著一輛大車,在曠野上成串的一輛挨著一輛地跑,打著燈籠,甩著大鞭子,天空掛著三星。跑了兩里路之后,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這一批人馬在冰天雪地里邊竟熱氣騰騰的了。一直到太陽出來,進了棧房,那些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馬毛立刻就上了霜。
大車是到附近的城里去。載來大豆的賣了大豆,載來高粱的賣了高粱。等回去的時候,他們帶了油、鹽和布匹。
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住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個大花園,這花園里蜂子、蝴蝶、蜻蜒、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種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
蜻蜒是金的,螞蚱是綠的,蜂子則嗡嗡地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圓圓地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不動了。
花園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據(jù)說這花園,從前是一個果園。祖母喜歡吃果子就種了果園。祖母又喜歡養(yǎng)羊,羊就把果樹給啃了。果樹于是都死了。到我有記憶的時候,園子里就只有一棵櫻桃樹,一棵李子樹,因為櫻桃和李子都不大結(jié)果子,所以覺得它們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時候,只覺得園子里邊就有一棵大榆樹。
這榆樹在園子的西北角上,來了風,這榆樹先嘯;來了雨,大榆樹先就冒煙了。太陽一出來,大榆樹的葉子就發(fā)光了,它們閃爍得和沙灘上的蚌殼一樣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園里邊,我也跟著祖父在后園里邊。祖父戴一個大草帽,我戴一個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當祖父下種,種小白菜的時候,我就跟在后邊,把那下了種的土窩,用腳一個一個地溜平,哪里會溜得準,東一腳,西一腳的瞎鬧。有的把菜種不單沒被土蓋上,反而把菜籽踢飛了。
小白菜長得非常之快,沒有幾天就冒了芽了。一轉(zhuǎn)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
祖父鏟地,我也鏟地。因為我太小,拿不動那鋤頭桿,祖父就把鋤頭桿拔下來,讓我單拿著那個鋤頭的“頭”來鏟。其實哪里是鏟,也不過爬在地上,用鋤頭亂勾一陣就是了。也認不得哪個是苗,哪個是草。往往把韭菜當作野草一起割掉,把狗尾草當作谷穗留著。
等祖父發(fā)現(xiàn)我鏟的那塊滿留著狗尾草的一片,他就問我,“這是什么?”
我說:“谷子。”
祖父大笑起來,笑得夠了,把草摘下來問我:“你每天吃的就是這個嗎?”
我說:“是的。”
我看著祖父還在笑,就說:“你不信,我到屋里拿來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鳥籠上的一頭谷穗,遠遠地就拋給祖父了。說:“這不是一樣的嗎?”
祖父把我叫過去,慢慢地講給我聽,說谷子是有芒針的,狗尾草則沒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雖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細看,也不過馬馬虎虎承認下來就是了。一抬頭看見了一個黃瓜長大了,跑過去摘下來,我又去吃黃瓜去了。黃瓜也許沒有吃完,又看見了一個大蜻蜒從旁飛過,于是丟了黃瓜又去追蜻蜒去了。蜻蜒飛得多么快,哪里會追得上。好在一開初也沒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來,跟了蜻蜒跑了幾步就又去做別的去了。
采一個倭瓜花心,捉一個大綠豆青螞蚱,把螞蚱腿用線綁上,綁了一會,也許把螞蚱腿就綁掉了,線頭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見螞蚱了。
玩膩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亂鬧一陣,祖父澆菜,我也搶過來澆,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澆,而是拿著水瓢,拼盡了力氣,把水往天空里一揚,大喊著:“下雨了,下雨了。”
祖父是個長得很高的人,身體很健康,手里喜歡拿著個手杖,嘴上則不住地抽著旱煙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說:“你看天空飛個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子給取下來了,有的時候放在長衫的下邊,有的時候放在袖口里頭。
他說:“家雀叼走你的帽子啦。”
孩子們都知道祖父的這一手了,并不以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著他的袖管,撕著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來為止。
祖父常常這樣做,也總是把帽子放在同一的地方,總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沒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來的,好像他和孩子們約定了似的:“我就放在這塊,你來找吧!”
這樣的不知做過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講著“上山打老虎”這一個故事給孩子們聽似的,哪怕是已經(jīng)聽過了五百遍,也還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別人看了祖父這樣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種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樣會理財,一切家務(wù)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到晚閑著;我想,幸好我長大了,我三歲了,不然祖父該多寂寞。我會走了,我會跑了。我走不動的時候,祖父就抱著我;我走動了,祖父就拉著我。一天到晚,門里門外,寸步不離,而祖父多半是在后園里,于是我也在后園里。
一到了后園里,立刻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絕不是那房子里的狹窄的世界,而是寬廣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遠,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長的又是那么繁華,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覺得眼前鮮綠的一片。
一到后園里,我就沒有對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準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兒等著我似的。其實我是什么目的也沒有。只覺得這園子里邊無論什么東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盡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聽話。
等到自己實在跑不動了,才坐下來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過隨便在秧子上摘下一個黃瓜來,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別的一切都玩厭了的時候,我就想起來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摘下來用帽兜子盛著。在摘那花的時候,有兩種恐懼,一種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種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異想天開,這花若給祖父戴起來該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給他的草帽插了一圈的花,紅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邊插著一邊笑,當我聽到祖父說:“今年春天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來。我?guī)缀鯖]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還是安然的不曉得。他還照樣地拔著壟上的草。我跑得很遠的站著,我不敢往祖父那邊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機進屋去找一點吃的來,還沒有等我回到園中,祖父也進屋來了。
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么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兒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來一看,原來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緣故,而是那花就頂在他的頭上。
他把帽子放下,笑了十多分鐘還停不住,過一會一想起來,又笑了。
祖父剛有點忘記了,我就在旁邊提著說:“爺爺……今年春天雨水大呀。”一提起,祖父的笑就來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滾兒來。
就這樣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園,我,這三樣是一樣也不可缺少的了。
蕭紅(1911-1942),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著名的女作家,“民國四大才女”之一,被譽為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洛神”。原名張瑩,筆名悄吟、玲玲、田娣等。1911年,蕭紅出生在黑龍江省呼蘭地區(qū)一個地主家庭。1933年,以悄吟為筆名發(fā)表第一部小說《棄兒》。1934年,蕭紅來到上海,在魯迅的支持下,發(fā)表成名作《生死場》。隨后,又陸續(xù)發(fā)表《小城三月》《回憶魯迅先生》《馬伯樂》等多部作品。1942年1月22日,年僅31歲的蕭紅病逝于香港,留下了她最后的著作——《呼蘭河傳》。
“我”
小說的主人公,一個天真、活潑、可愛、頑皮的孩子。“我”經(jīng)常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熱鬧,而是在心里想,是不是將來“我”一個人也可以走得很遠,也可以到那沒人的地方去看一看。“我家的院子”里住著一群不是“我”家人的幾家人:養(yǎng)豬的、漏粉的、拉磨的、趕車的,他們是沒有自己的家宅,租“我”家的房子暫住的人。
祖父
祖父是個慈祥、和藹可親、脾氣好的人。他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祖父個子很高,手里喜歡拿著個手杖。他又是一個慈祥、善良的人,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歡開個玩笑。在家里,“我”與祖父的關(guān)系最好,常常和祖父在后花園里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