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潔茹
番茄炒蛋
住在美國的時候,我經常買蔥,因為最便宜,很少買番茄,因為最貴。
買了很多很多蔥,做什么呢?做蔥油餅啊,做姜蔥雞啊。不買番茄,不僅僅是貴,因為不會做,我家的雞蛋都是用來炒韭菜,炒洋蔥,如果炒番茄,最家常的菜,反倒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
直到女兒出生,三歲四歲的時候,再也不肯吃一口肉,只好為她做素菜。我只會做包菜燉豆腐啊,我只會做番茄炒雞蛋啊,于是包菜燉豆腐、番茄炒雞蛋,番茄炒雞蛋、包菜燉豆腐,這么吃了十年。做媽媽做成這樣,我對我也很失望。
但是十年只做番茄炒蛋,我對這道菜逐漸有了一點心得。蛋是要先炒的,但不要炒到很老,炒番茄的時候必須加一點番茄醬,顏色就好看了。手熟到閉著眼睛都能做得出來的菜,但是確實沒有什么好炫耀的。如果更專心一些,如果更愛自己的孩子,應該是做得出來一百〇八道孩子愛吃的菜吧。所以我也常常質疑自己的內心。所以番茄炒雞蛋,對我來講,到底是一道很糾結很糾結的菜。
回家鄉的時候,我媽媽的朋友跟我講,有一次做了番茄炒蛋帶來,你媽媽竟然嫌我的番茄有皮呢。我說阿姨難道您的番茄不去皮的嗎?很簡單啊,頂部劃十字,滾水三十秒,撈出來輕輕一撕皮就掉了。
阿姨看著我。
我說我媽媽就是這么教我的。
再簡略的生活,十年只做一道菜的生活,我的番茄也是要去皮的。
所以我也會教我的女兒,如果將來她愿意做菜,也可以不做,如果做,番茄這么去皮最快。
我曾經遺憾,我媽媽能夠做一整桌酒席,可是我沒有從她那里學會一道拿手菜。直到有一天媽媽站在廚房里說了一句,真的做不動了。媽媽七十多歲了,做了一輩子飯,全部的付出。“孩子吃得好了媽媽就幸福了”,這一句是用來綁架所有的母親的,又有多少母親是天生愛做飯的呢。
我讀過一個年輕人寫的文字,抱怨她的母親江南冬天的早晨起不了床,被窩里伸出手和錢叫她自己去買油條豆漿,于是她的整個中學的冬天早晨,都是吃的豆漿油條。這個作者已經很大了,可是仍然會說這個世界上怎么有這樣的父母的,我怎么會有我父母這樣的父母的,漫長的抱怨。
我想的是,孩子只是索取嗎?孩子真的不懂感恩嗎?不為你做早餐的父母,就是不愛你的父母、壞的父母嗎?
我也是那種不會在寒冷冬天為孩子做早餐的母親,我也會教我的女兒,將來她要是不想做飯就不要做飯,做飯的時間,也是可以用來做別的事情的。
包菜燉豆腐
用包菜不用白菜只是因為包菜不用洗,剝掉外層就可以。當然包菜要不要洗一直也有爭議,有說一定要洗的也有說可以不洗的。完全沒有爭議的是,白菜肯定要洗,一片,一片,一片。
包菜剖開,可以看到紋路,每一顆都不同,有的很密實,有的很松散,當然是越緊密越好,切的時候聲響清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油鍋里的豆腐已經翻了個面,煎得金黃,就可以落包菜了,加水,加蓋,小火。回到電腦前寫了幾個字后回到廚房,包菜已經糊爛,菜就做好了。小小鹽。
我的孩子最喜歡這道菜,說媽媽做的包菜燉豆腐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菜。為什么?因為媽媽只會做這一道菜。
紅湯百葉
如果出去吃飯,一定要點兩份紅湯百葉,因為我女兒只吃這個菜。
我曾經以為只有我的小孩是這樣的,只去固定的餐館,只穿固定牌子的衣服。后來發現好朋友的小孩也是這樣,甚至更過分,一個問題可以問一百遍,有沒有答案都一樣,她仍然會問一百遍。
我有一天聽到我的女兒跟她的朋友聊天,我媽媽講她要去青山醫院哎。
她的朋友說,我媽媽也是這么講的哎。
她們為什么都想去青山醫院呢?她們還互相討論了一下。
因為每天吼功課吼的啊,香港只有一間青山醫院。
紅湯百葉,其實就是醬油湯,加上橫山橋百葉。營養不良快要去見心理醫生的小孩,可以吃得下一整碗米飯,只要百葉,百葉旁邊的豆渣餅都要挑出來。
蘿卜干炒飯
回家過年的時候發現家鄉的旅游部門推出了一個“十大美味”。其中一道蘿卜干炒飯,讓我很驚訝,我的童年記憶里,蘿卜干是用來搭泡飯的,為什么要用來炒飯?炒飯不是只用蛋嗎?蛋炒飯,最高境界是粒粒晶瑩,如同一盤碎黃金。
到達美國的第二天,朋友請客吃飯,一間叮叮當當的臺灣鐵板燒,蝦和刀都可以飛起來,洋蔥堆成火山,一碗白飯,一只生蛋,花式翻炒,最后灑一圈秘制甜豉油,是整頓飯的高潮和結束。
于是學會用豉油,揚州炒飯炒成潮汕炒飯,每顆飯粒都炒成均勻古銅才算成功。
炒面也一樣,多落豉油,烏冬都能炒成中華面。
讀過一篇文章,作者去山里人家做客,山民捧出黃豆米飯款待貴賓,黃豆還是硬的,米飯已經軟熟,賓客的每一口就要很小心。因為感激山民的心意,冒著被黃豆硌掉牙的風險也要吃,慢慢地吃,黃豆與米飯,也別有風味吧。
豆腐干與花生米同嚼有沒有火腿味我一直沒有試過,但是溏心皮蛋配紅姜片真的是吃出海蟹味,這個世界就是這么奇妙。家鄉的蘿卜干切成細丁來炒飯,每一口清脆,都吃出了童年冬天早晨的泡飯味呢。
香糟扣肉
在文聯做專業作家的第一個春節,也是唯一的一個春節,單位給每個人都發了一竹籃年菜,有魚有肉,有雞有鴨,帶回家煮。
竹籃底一個青瓷碗,蓋著油紙,我從未見過,問了人才知道是扣肉。
蒸一下就好。問的人說,吃的時候倒扣到盤中。
碗呢?我又問。
什么碗?
這個碗啊?我說,肉倒出來了,碗還要還吧?
還到哪里?被反問,這個碗也是送的。
那可真是太新奇了。家里的碗碟都是一套一套的,突然多出來的這一只碗,倒出了扣肉以后,拿它怎么辦才好呢。
后來來到香港生活,前三年都不知道雜貨店送的印花有什么用,有一天覺悟過來集印花是要換餐具、換刀叉、換床單、換按摩器……可是換來一只盤子、一只碗,又有什么用呢?什么東西都要成雙成套的才對吧?
那碗扣肉,帶回家以后我母親也非常新奇,也問了我同樣的問題。我家的八寶甜飯和香糟扣肉都是自己做的,那碗扣肉是如何處理的,我不記得了,那只碗,我也再沒有見到過。
我很快就離職出國了,再沒有過單位,
也再沒有收到過扣肉。
一個人的串串
我一個人在老家吃串串的時候,我的一個同事在成都吃一個人的火鍋。
我不知道他吃了多久,我只知道我的串串吃到一半,我落荒而逃了。太孤獨了。我在香港總是一個人吃飯,早飯、中飯、下午茶和晚飯,我從來沒有覺得孤獨,可是在我的家鄉,我一個人吃串串,好孤獨啊。
我其實是不用吃一個人的串串的,我也許約不到一個朋友,好吧我是約不到一個朋友,離家二十年的人一定很多,但是約不到人一起吃串串的一定只有我一個。我也可以回家,吃我媽媽做的菜,但是我好想去吃串串啊。
我就去吃串串了。
要了青瓜、蓮藕、腐竹、豆皮,所有的素菜。好吃嗎?如果沒有人跟你搶著吃,真的就不是那么好吃了。也許不只是串串,所有唾手可得的東西,都讓人興味索然吧。
拍了一張一個人的串串,發在朋友圈,同事也同時發了一張一個人的火鍋。
我問我的同事干嗎要去成都。他說看雪啊,峨眉山。
我沒有接著問他看雪為什么不去富士山,回答一定很不穩定。就好像我曾經請他為我拍一張工作照,他說他不會拍人,他只會拍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