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臺

萬曉巖

一

貓有時棄大路不走，故意穿行于我的院子以示主權(quán)。它們來去無聲，像一團影子飄過。有陽光的午后偶爾會在門口的墊子上小睡，更多的時候，把我的院子視為捷徑，自由穿行，一圈鐵柵欄外都是月季花，危機四伏，它們卻能自如避開花刺，毫發(fā)無傷地鉆來鉆去。

不同花色的流浪貓，先后約有五六只。盡管出現(xiàn)的時段各異，憩息和穿行路線基本一致，可見我家院子在這幫江湖兒女的小社會里屬于“老地方”，如同我們常去的咖啡館或散步的小公園。穿行路線通常斜插，沿對角線穿過。確認無人時，它們步履從容，氣定神閑地如同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土。事實上我常透過落地窗注視它們，我的目光穿過雙層玻璃仍清晰地看到它，它卻不知我的存在，一明一暗，顯出了人的暗。有時我故意很響地打開門，巡視的腳步即刻被打亂，由穩(wěn)定松散變?yōu)榱鑵柗鬯椤?/p>

南部是個一米高的水槽，水槽臺上是幾個花盆。貓一躍而起，跳上水槽臺，鉆在一盆滿天星和一盆長壽花之間，埋頭飲水。

那天我偶一抬頭，看見水槽臺上一截褐色小旗桿。我困惑它肥碩的屁股是如何擠進花盆之間，那空間如此狹窄，貓在此練習(xí)柔術(shù)、跳躍術(shù)，還要確?；ㄅ杓y絲不動，不會絆倒摔碎，導(dǎo)致它的練武場被封殺。

水盆里常有清涼干凈的水，以供習(xí)武累了飲用。從水槽臺上跳下，躍過一叢韭菜、菠菜、油菜等一系列令它氣惱的綠色，路過一堆繡球花叢。開花的時候倒還熱鬧，小粉蝶什么的做游戲，不開就那么傻乎乎地綠著，沒意思，能長出幾條魚可能還不錯。

除了一盆水，我確實也沒有別的禮物相贈。有時我站在院子里不動，假裝木樁，讓走過的貓駐足凝視，充滿警惕地研究、沉思。它們試探著，裝著若無其事地移動，緊密觀察許久，木樁稍松動便疾步逃離。

食物，是我和貓沒有相互認可的根本。沒有食物的鏈接，我和貓就在各自的世界里，盡管有時共用一片領(lǐng)地。

這天狹路相逢。我在鐵門外，一只最近常來溜達的貓拐過墻角，正欲穿過鐵柵欄進入院子，一抬頭看到了我，僵住了。一時，人貓相互凝視，隔了一小段的不知所措。

貓的身形尚小，還是個少年。此時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扭頭逃走，可是少年思想單純，一時忘了避險，就這么遲遲疑疑、期期艾艾地站在那兒，好像還有點不甘心、不服輸?shù)纳倌暌鈿?。我沖它吹了聲口哨，它凝視我，又看了看柵欄口，似乎為自己是否堅持初衷陷入了兩難境地。貓的眼睛，像大海。那一瞬，我心里有些寒。在確認眼神的一剎那，人和貓，互相嚇了一跳。

我的眼神暴露了心里的寒氣，它轉(zhuǎn)身而逃。

二

貓運如人，各有差異。天漸冷，這無家可歸的，便一身恓惶。空調(diào)外機邊上，地下車庫，樓梯底下，都是它們的旅館。有一只耳朵豁了邊的，屁股肥碩，娃給它起名肥肥。有時晚上回家開門時，被門口墊子上一團軟乎乎的絆了腳，倉促逃開的，多半是肥肥。有一天冷空氣來臨，樓道里寒氣森森，我就放了個紙盒子，安置一下我突發(fā)的慈悲心。肥肥不知就里，沒有辦法接收到這房產(chǎn)信息，一溜煙順著樓道竄到地下車庫去了。有時候，贈與也是很難的。讓時間來幫忙吧，靠它自己來猜透謎底。

次日回家，發(fā)現(xiàn)紙盒子已被保潔清走。

朋友阿美養(yǎng)貓養(yǎng)狗，能把貓養(yǎng)成富二代。貓是貓王，狗是二狗子，自覺趨于隨從位置，任貓作得胡天胡地，只有謙讓，惹不起躲著，實在被欺負到臉上，才奮起招架。狗的身架遠大于貓，真打，貓哪里是對手。地位的差異只能一個源頭，就是阿美對貓偏愛多一點兒。狗貓對世情冷暖，感知力與人一樣。表妹燕子家也是貓狗并存，地位卻剛好相反。一只小個兒的泰迪，狗仗人勢，認為自己是先來的，先人為主，對后來的貓指手畫腳，一言不合就狂吠。其實受寵與否，都不能動貓的尊嚴(yán)半分。貓科動物的孤寂與高傲是與生俱來的。老虎能跟誰混朋友呢。

貓也是縮小版的老虎。不取悅，不迎合，獨來獨往。無論貧窮與富有，它都不愛搭理你。阿美的愛，常常溢出了邊界，按她的話說，一看貓，心就化了，喪失原則地寵溺。聽起來好像她家被貓?zhí)こ隽艘粋€一個小沼澤，她一步一陷，幸福地掙扎。約她喝個茶，都不能坐久了，坐久了她人在心不在，心被家里的貓勾走了大半，恨不得飛回家去與貓團聚。一開門鎖，兩只狗就箭一般地沖過去，搖頭擺尾，蹭來蹭去，自己把自己寵得要暈過去。阿美也抱它們，給它們點回應(yīng)和溫暖。那冷漠的貓，只是遠遠地看著，永遠不會搶上來爭奪這一刻的溫情。它是不屑于狗那個賤模樣的，它懶得跟它們玩。它常慵懶地趴在貓架上，誰路過，它就伸手拍打一下，拍到狗，趕上狗高興了，來湊湊，人家又裝高冷，狗就悻悻走開。拍到阿美，百發(fā)百中她是要來愛撫一下貓的，這個愛撫與門口對狗的回應(yīng)是不同的，愛的重量不一樣，貓狗都清楚得很。

午后，陽光暖暖的，狗在腳邊，貓在身側(cè)，阿美睡成一副人生贏家的模樣。

阿美行五，又叫小五。狗剛來時，稀罕得要命，阿美慷慨地以自己的別稱“小五”相贈，后又來一狗一貓，遂排行小六小七。小七卓爾不群，五六都敗下陣來，只恨阿美貓迷心竅，五加六都抵不上小七討得歡心。

阿美去菜場，是為小七采買。魚啊蝦啊雞肝啊，小七從來新鮮不過兩頓。端端地，旁若無人地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上一眼，那姿態(tài)不過就是，哦，又吃這啊。施施然地吃上幾口，離席了。那五和六早流了口水，一看小七起身，便餓狗撲食。其實也未必是餓的，是人家那譜擺的，實在是氣人。

阿美定時遛狗，有時把小七帶上，結(jié)果貓一下樓，一踏進滾滾塵世，就緊張地邁不開步，風(fēng)度全失。如同猛虎出林，到了寬廣的平地上，茫然無助。阿美諷刺它，本事呢？你也有（尸+從）的時候？

五和六歡得上躥下跳，滿地打滾，因為阿美總算說出了它們的心聲。

小七喜歡的是天臺。它常從閣樓爬上樓頂天臺，在開闊豁達的領(lǐng)地里玩上一天。天臺上有鋪天蓋地的陽光，空曠的風(fēng)，和無邊的天空，安置一個孤傲的靈魂，是再好沒有了。小七的朋友是自己的影子，它和自己玩得最開心。和我家院子的巡視者不同，小七居高臨下，從沒有被干擾的擔(dān)憂，因為世界都在腳底下，它只是高高地、遠遠地看著這喧鬧的世間。

三

肥肥早已不知去向。

一只流浪貓的命運，總是福禍難料?；蛘哂龅揭粋€好人家，或者還在其他小區(qū)流浪。居無定所食不果腹，在廣闊天地里自由來去，談情說愛生兒育女，活著的事，一樣都不少。平日裝淑女，求個偶就凄慘呼喊。

最近常出沒的是兩只貓少年。不知它們父母何在，總之已獨立生活。鄰居院子無人居住，野草叢生，是貓少年常去的柄息地。初冬的雨，平添蕭索凄冷意味。女兒扔了兩根火腿腸在門口，貓少年迅速分食。吃完了在門口看著，視線不再躲閃，試探著進入院子。只得又扔一次，貓少年剛吞下，又來一只黑灰貓，這次輪到我逃，趕緊關(guān)了門，隔了玻璃與六只眼睛對視。

像火腿腸這樣的垃圾食品，小七是看都不看一眼的。網(wǎng)上說給山區(qū)孩子送方便面，小孩吃得像過年，記者說多吃不健康，有網(wǎng)友罵，你以為他們還天天有方便面吃。

小七是貴族，在溫飽之上，還有更高的享受。阿美不定期地供應(yīng)貓薄荷給它，小七服用后像吸了大麻。我很疑惑，貓薄荷？還有這么腐敗的玩意兒？阿美揶揄我，世界很廣闊啊大姐！

小七的世界，又高又闊。它在天臺常常玩得忘了時間，阿美擔(dān)心，就上去找?？帐幨幍臉琼?，不見它蹤影，阿美看樓下有一團灰白，心下一慌，就喊起來，小七，小七……

小七躲在一個花盆后面，不為所動。阿美喊了半天無果，換了稱呼，又喊，咪咪，咪咪啊……

小七出來了。阿美一把抱住它，眼淚都出來了，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啊，小七不是挺好的嗎……

任何我們認為的好，在小七這里，都一錢不值。

我們總拿自己的秩序來看世界，命名世界。五六七，那都是你一廂情愿的排序，小七不認為它和其他物種可以任意排列組合，稱兄道弟。

咪咪。這個稱呼它認為是最接近它的話語體系。它有時候想讓阿美陪它去樓頂，就在樓梯上喊她，喵，喵。阿美心領(lǐng)神會，就上去陪它一會兒。大概它的語系有兩個音節(jié)就夠了，喵，咪。

并且，很多時候，一個音節(jié)都用不著的，比如，它在天臺凝望遠方，阿美在一旁玩手機，什么話都不用說。

它有條邏輯線的。五和六屬于阿美，阿美屬于它。它無須喊倆狗上天臺來，那倆只配在地上竄，上這么高的地方，它們會暈的。它們也從不會對稱呼產(chǎn)生異議，它們關(guān)心的，是喊聲后面是否扔過來一根骨頭，至于喊啥，誰會在乎呢。

午后，兩只貓少年在鄰居院子里曬太陽。互相撓癢癢，打鬧嬉戲。它們在空調(diào)外機上跳上跳下，那是它們的天臺。

我們改變了策略，把火腿腸直接扔到它們院子里，而不暴露自己，讓它們認為，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