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
2018年初,學者范福潮在出版的《一生能讀幾多書:我的私人閱讀史》一書中,幫我們算了一筆賬,解了我一大惑:現代人的壽命,照七十歲計算,自七歲開始讀書,每天讀五六十頁,平均三四天讀一本書,一年讀一百本,六十年讀六千本,這還不包括報紙、雜志、公文、課本等,如果有些書需要精讀、重讀、研究、摘抄,再打一個對折,那么一生能讀三千本書,大體可稱讀書人。
這也許是幾乎所有讀書人關心的話題:一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一輩子要讀多少書。與此相應,一些人喜歡制定讀書計劃或目標:本周要讀多少書,本月要讀多少書,本年要讀多少書……對此我曾吐槽,那些常在朋友圈宣稱本月、本年要讀多少書的人,往往都是說說而已,刻薄一點講,只有不讀書或不愛讀書的人,才喜歡這么立flag,真正的讀書人,大多不屑為之,因為讀書早已化作他們的生活方式。這兩個細節,恰好從兩個方向,呈現了某些人的知識焦慮。
有些人焦慮到了什么程度呢?每逢新書出版,我都要去豆瓣看看,多少人想讀,哪些人在讀,讀后評價如何。好玩的是,曾有兩次,新書尚未上架,已經有人點擊“讀過”,并打了三五顆星。我問責編,這位讀者是不是出版社工作人員或你的朋友,近水樓臺先得書,她也一頭霧水,表示素不相識。后來承蒙行家指點,這才明白,有些人只讀書名,抑或翻翻目錄、前言或后記,便宣稱“讀過”一本書,所以他們每年能讀一兩千本,不用兩年,即可達成我輩一生的讀書量。
我不知道這樣的讀書方式,除了自欺欺人,還有什么意思。對讀書量的追逐瘋狂到這一步,可能不是焦慮,而是譫妄。
讀大學那些年,我也曾瘋狂追求讀書量,曾立誓第一學期讀遍學校圖書館的哲學書架,第二學期讀遍法理學書架等,讀了兩個月,漸漸意識到,這一計劃一來難以實現,二來意義不大:縱使把那一架書,甚至整個圖書館的書都讀完了,那又如何呢,如果所獲得的知識不能化為己用,如果最終書與人不相涉,那么充其量不過成就了一個“兩腳書櫥”,書櫥再大,終歸還是書櫥。晚清文學家王闿運說曾國藩是“讀書人”,張之洞是“看書人”,讀書人能通經以致用,看書人則書是書,二者兩不相涉。所以說讀書量固然炫目,卻可能指向一條不歸路。
這個道理,還可以用來詮釋碎片化閱讀、二手知識等之爭。這些紛爭的關節點,竊以為不在怎么獲取知識,而在怎么消化、轉化知識。打個比方,知識或信息好比雞鴨魚肉、蘿卜白菜等原材料,若不加以烹飪,難成美味佳肴,烹飪的過程,即知識消化、轉化的過程。
鑒于此,碎片化閱讀的問題在于,原材料過于駁雜,不利于烹飪,只能燒成大雜燴;二手知識屬于他人烹飪好的食物,于你則如原材料,還得烹飪一番,才能納入肚皮,只是這般一再回鍋,能剩幾分味道呢?這么一說,不難發現,知識或信息并非多多益善,消化、轉化乃是更關鍵的環節,一味追求數量而缺乏消化、轉化,其結局,說好聽一點是復讀機,難聽一點則是回收站。
回頭再說讀書量的焦慮。“一生能讀幾多書”的問題催人奮進,卻也容易導入誤區。我嘗試換個問法:一生要讀幾多書?須知能力是一碼事,需求則是另一碼事。洞察到這二者的區別,我在2013年初,從市區搬到鄉下,大批藏書都留置城里,我只挑選了兩百本下鄉。
到鄉下之后,發現還是帶多了,真正需要的不過三五十本。由此開始思量,一生要讀或者說要精讀、重讀的書,應不超過兩百本,也許一百本足矣。那時還想明白一個道理,讀書到了一定階段,第一不該求快,而當求慢,正如思想到了一定階段,不該求銳,而當求鈍;第二不是做加法,而是做減法,人到中年,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