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凡凡
作為欄目最終篇,我想給大家介紹翁芳芳,一位我喜愛又欽佩的朋友,一位優秀的農業工程師。
芳芳的童年是在鄉村度過的,那是與我小時候在陽臺上種兩盆仙人掌、抬頭看到一片灰乎乎的樓截然不同的童年:和小伙伴一起摘野菜,去河里撈蝦,找一個草垛在上面滾來滾去,或者摘紅薯,摘完就地挖個洞烤紅薯吃……
大自然繪就了芳芳的童年底色,從那時起她就覺得花花草草是她的老朋友,不僅相處時輕松愉快,而且要愛護、照顧老朋友對不對?所以玩過家家扮演角色的時候,有的小伙伴會扮成醫生給布娃娃、小狗看病,芳芳也會想著給小花小草看病,小花小草鮮亮水靈,她就高興了。
長大后她真的變成了給植物看病的人。
萌芽
提到農業,我的腦海中浮現出兩個畫面,一個是“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另一個是水稻田中的袁隆平先生,除此之外就沒什么印象了。
“其實農業是一個非常廣泛的領域,和工業一樣。”芳芳說,“我們首先要弄清楚一個概念,現代農業和從前以家庭為單位的農耕完全不同,它是一門科學,一門生命科學。”
在現代農業的領域里,許多專家在各種不同學科里進行著科學研究,比如研發抗病、抗蟲的農作物品種,研發新的生物防治藥品,研究氣候與土壤,研究漁業和畜牧業,研究什么溫度、濕度下播種或收割最好……
“從我母校——南京農業大學——的專業設置就可以看出現代農業的范疇有多廣:農學、土地資源管理、農林經濟管理、農業機械化自動化、食品工程、園藝設計、動物醫學、植物保護……全部屬于農業。當年我的專業就是其中的植物保護。”芳芳說。
讓我們通過兩個更詳細的例子,進一步了解現代農業專家的“科學眼光”吧!
比如葡萄酒,當然得首先種葡萄。農業專家會先分析土壤構成,測試組成土壤的各種成分,比如石灰巖含量,含水量,土壤中鈣、磷、鉀、氮的含量,等等,看看這塊地到底適不適合種葡萄(還是更適合種小麥)。現代農業領域里的科學技術含量非常的高,有會播種灑藥的無人機,有會給牛洗澡擠奶的機器人,有巨大無比的聯合收割機,有研究DNA基因鏈的田間顯微鏡,還有非常尖端的氣象觀測技術,可以了解當年的天氣和降水,因為農業畢竟仍然是非常“看天吃飯”的行業。以2019年為例,法國葡萄產區的葡萄收成不會太多,因為這一年太干旱、雨水不夠;但與此同時,葡萄的質量會非常好,也是因為天氣特別熱,含糖量會比較高。那么綜合下來2019年對于葡萄酒來說會是個好年,但產量不會高,可謂少而精了。

看到這兒你是不是覺得芳芳會很懂葡萄酒呢?其實何止葡萄酒!我們在巴黎最大的樂趣之一就是到受邀到芳芳家吃飯——真有點像巴甫洛夫的狗,一聽到芳芳的名字我就流哈喇子,廚藝高超就不提啦,關鍵許多食材都是芳芳自己種的,從家中小院直接摘下來進廚房,那些蔬菜水果在芳芳充滿愛心與科學性的護理下綻放了最飽滿的生命,芳芳的院子在只會種仙人掌的我眼里就是綠野仙蹤。
哎呀,吃貨扯遠了,還是繞回來說第二個例子:綠色食品。
綠色食品可是個熱門話題,引發著許多討論。“那有人就會說我要純天然、一點兒農藥都不打的全綠色食品,”芳芳說,“可在我們專業人士看來,這是個謬論,目前階段還不存在這樣全綠色的食品。”現在市場上流通的綠色食品,用的是綠色農藥,其實也是農藥啊!
芳芳告訴我,人生了病,如果是感冒,或許不吃藥就扛過去了,可如果是胃潰瘍、腸梗阻呢?如果是被車撞了呢?還能不用藥嗎?
植物也一樣。比如麥田里的雜草,如果不用藥去除,和小麥搶營養還是小事,它可能還會開花、會結出含有毒性堿的種子,人們無法分辨哪些是小麥的種子哪些是雜草的毒種子,統統收割下來做成面包的話就成了毒面包,會造成吃面包的人中樞神經受損。
再比如小麥的黑穗病,很多時候病菌的菌絲滲入到小麥內部,并沒有出現在外表,那么如果不對癥下藥、不做藥物預防,就會出大問題——事實是,歷史上黑穗病多次引發過嚴重饑荒或大面積集體中毒,在這種情況下,怎么還能堅持不用藥呢?
“所以,所謂科學眼光,就是要理性地看問題,避免盲目。”芳芳說。
開花
從南農畢業后,芳芳來到法國攻讀碩士,除了課本與實驗室,研二那年的農業實習更成為她終生難忘的經歷。

那是在法國南方小城尼姆附近的比利牛斯山上,海拔大約600米,青黛半山腰,云霧繚繞中,有一個仙境一般的農場,芳芳就在這個美麗的地方實習了一個半月,每天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野生活。每天6點起床,把農場里的一百多頭羊趕到更高的山頭吃青草。陪伴她的還有一只牧羊狗,整個山里仿佛就這一人一狗一群羊。湛藍天空中,白白的云幾乎挨著頭頂飄過,和云朵很像的白羊在身旁咩咩——它們根本不怕陡坡,可以爬得很高,如果哪一只想亂跑,忠心的牧羊狗追過去,吠兩聲把它趕回來。此時我們的小牧羊女,只需懶洋洋地躺在軟綿綿的綠草地上,愜意地看云,抑或在樹蔭下靠著,瞇著眼睛思考人生……
等羊吃飽,把它們趕回農場,休息休息,吃個抹好農場蜂蜜的米餅,喝杯清爽的薄荷茶,傍晚的任務就是擠羊奶——當然,不是我想象中包塊格子頭巾、坐在小馬扎上用雙手擠奶,之前已經提到,把羊趕進去站好位置,就有機器來給它們擠奶。
此外農場主還養了很多鴨子,芳芳學會了如何制作法國特產鴨肝醬,做完用玻璃瓶裝好,和農場主一家一起拿到集市上賣。
這一個半月,難道不辛苦嗎?早出晚歸,忙碌不停,當然是辛苦的,但芳芳覺得每一天都那么充實、那么滿足,對于這個行業的愛開始在心中駐扎,從此再沒離開過——她可以很肯定地說,自己選對了專業,入對了行業。
法國雖然面積不大,卻是名副其實的農業強國,現代化程度很高。通過實習,芳芳得知,在法國當一個農民是需要農業技師文憑的,有相當高的技術和水平的門檻。在中國我們有時會說“大不了我回去種田好了”,可田不是誰都能種好的,如果亂種對土地造成傷害,還不如不要種。那么芳芳來農場實習,不僅是放羊做鴨肝醬,更要隨時觀察、思考如何利用科學化的手段讓農場變得更先進,完成實習報告,再做一張海報列舉所有要點,回校后匯報給老師和同學們,其余到葡萄園、養牛場、養兔場實習的同學也都是這樣做的。
碩士畢業后,芳芳成為某大型農業公司的一名農業工程師——她的具體工作有哪些呢?
還是來舉例子。之前不是提到小麥的黑穗病嗎?想必現在大家已經同意,生病的小麥得用藥去治,但這個藥顯然不能亂用。現代的精準農業要求非常精準地測出小麥的患病程度,然后非常精準地確定用什么藥、用多少劑量、什么時候用藥,比如在收割前100天停藥,恰好可以保證收割時小麥是健康的,同時小麥中的藥品殘留也是非常小的、對人體完全無害的,這樣就很理想了。

“一條響尾蛇,在撒哈拉大沙漠中自由自在地滑行,對你來說是無害的,但如果它出現在埃菲爾鐵塔上就很可怕了;一顆安眠藥是失眠患者的救命稻草,但100顆安眠藥就是有害的了。”芳芳侃侃而談,“所以某個東西到底是有用還是有害,在我們科學領域里,就一定要經過風險評估,對藥品的評估,對使用過藥品的食品的評估,你喝的水吃的肉,里面0.001毫克的藥品殘留我們也能檢測出來,就是要把劑量把握得非常好,既能殺死病菌,殘留又小到可以從人體排出。”
所以芳芳很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去做這個產品測評,看看這個產品(比如農藥)是不是有效,同時是不是安全。那么歐盟制定的食品標準可以說是全世界最嚴格的,農藥殘留物多出0.001毫克都不行。有時做檢測,比如用過藥的小麥,剛收割下來的時候檢測一次,種子放三個月再測一次,甚至放兩年后再測一次;還有蘋果,要檢測果肉有沒有農藥殘留、表皮有沒有殘留、榨成汁后有沒有殘留。而且所有這些不僅是針對人類的(包括皮膚、內臟、感覺器官等各方面),還要考慮到對小鳥、對蜜蜂、對海帶、對土里的蚯蚓、對水里的魚、對其他的花花草草……有沒有害!
那么芳芳會讓不同的實驗室去做各種不同的檢測實驗(其中包括聽起來有點兒殘忍但是必不可少的把藥滴在小兔子眼睛里之類的實驗),而且經常一個實驗一做好幾年。等全方位的檢測完成,她需要閱讀、審核所有的報告,覺得可以過關,才會交到法國國家食品安全局登記。
十來年的歷練,芳芳已經從當初趕羊上山的小實習生成長為資深專家,帶著一個小團隊,團隊里有實習生。我聯系她采訪的時候她就說:“我稍晚回復你,我正在幫我的實習生改報告。”
結果
在完成產品測評之類具體而切實的任務的同時,也要有縱觀全局的眼界——芳芳在工作中會隨時關注歐盟整體的農業政策,甚至世界其他地區的農業動態和政策,因為現代農業已不僅僅是一個地區的事,國際化的程度越來越高。
對于芳芳來說,關注宏觀農業政策還另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意義:作為來自中國但在歐盟農業強國工作的農業專家,同時了解中國與歐盟的農業情況,這是非常難得的。現在,國內有農業部或者農業領域機構的訪問團來法國,芳芳都非常熱心地陪同他們去法國的農業部、農科院等地考察交流,她已成為中法兩國農業領域的一座橋梁。
“在這樣的交流中我發現,中國的農業一方面也在搞很先進的東西,比如大農場、飛機噴藥、智慧農業等等,另一方面因為國情不同,還是有不少亟待改進的地方,比如有時中國農業專家提出農村規劃、污水處理等問題,法國專家就會說:‘哎呀,這是我們七十年代遇到的問題,我得去那段歷史記錄上查一下了。’所以,我和來法國交流的中國專家們一樣,都很迫切地想知道歐盟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借鑒、可以去改善中國農業。”芳芳說。
比如很常見的一個例子,微博、微信上會出現“請大家幫幫忙”的帖子:某個村的農民今年種多了桃子啊大棗啊,又新鮮質量又好,但是根本賣不掉,價格已經壓得不能再低,農民們很悲傷,不得不發帖求助……
可是歐洲完全不會出現這種現象,因為它有一套完善的系統去保護農民的利益。某種農作物在種下去之前可能就已經與當地合作社談好了買賣合同,價格也會根據一系列的條例執行,農民只要負責在收割之后把農作物送到合作社的倉庫里,一切都是自動化的,糧食放進去,旁邊機器會自動吐出一張票,表明入庫種類、數量和相應的收入等等,這就搞定了,農民就可以回家了,之后會收到自動轉賬。
同理,我們也會聽到一些新聞:中國農民常常擔心的問題,就是可能會買到假種子、假化肥、假農藥,他們要不停地辨別真偽,總是很累、很操心。但歐洲會有合作社來提供種子、農藥、化肥讓農民選擇,還會提供各種建議:什么時候下種,什么時候收割,賣到哪里去,以什么價格,以及遇到諸如蝗蟲災、霉菌病等棘手情況該怎么解決。
那么芳芳所在的公司就是一個合作社聯盟的總公司,旗下的種子公司、物流公司、研發部門、收購部門……就是負責為農民解決以上各種問題的,包括芳芳在內的近萬名農業和其他方面的專家就是為農民和整個國家的農業服務的。
芳芳說,希望有朝一日也能有這樣完善的體系為中國的農業提供服務,她很愿意為之出一份力。
你看,這就是芳芳的工作,既與藥品管理局、質量檢測局、科學家實驗室、政府部門打交道,也直接與合作社、農民打交道——同實習時一樣,芳芳的工作不僅僅是坐在辦公室里,她經常出差,很多時候就是去葡萄園、去小麥田,是到大自然中去。
每次接近尾聲,我總會進行些漂亮的總結,可這一次,我想把芳芳自己的話拿來當作總結,不多加一個字,也不減一個字,因為我覺得,沒有誰能比深愛這個行業的她說得更好:
“光坐辦公室不到田地里去,是沒辦法解決問題的。我非常享受站在大地上的每一分鐘,我喜歡腳踏實地的感覺,我喜歡四季泥土不同的芬芳,大地一直給予我靈氣。當你看到秋天的碩果就在那兒搖晃著,看到金黃的麥田,廣袤無垠,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看到小鳥、剛出生的小馬,或者去給牛羊擠奶,這多開心啊,你會感到一種真正的快樂。還有當地的農夫、技師,都特別樸實,我每次去,都能感受到濃濃的鄉情,像見到親人朋友。看著這些,我就想,啊,我是在為這一切服務,我在為這片土地服務,我在做一些很有意思又很有意義的事。每當這時,我都強烈地感到,自己的心靈是飽滿的,靈魂是有根的。”
真好,愿我們每個人都能這樣:腳踏實地,十分努力,做自己喜愛又擅長的事,擁有最飽滿的快樂——這就是在這個欄目的最后,我想對大家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