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生處

石帆

天剛泛亮的時候，少年林庚已經翻過了幾座大山，他的褲子劃破了幾道口子，額頭上也沁出了大顆的汗珠。艱難地走了十幾里山路，他才來到了這條太爺爺提起過的小河邊。

現在，他正撐起一葉扁舟，順著緩緩流淌的河水向密林深處漂去。兩岸是參天的古樹，偶爾有布谷鳥的啼鳴。清晨的太陽把樹葉照得透亮。

一切如此安靜，只有一下下的槳聲，搖曳著林中的幽靜。

林庚是來找水的。太爺爺還在的時候，就給他講過一個古老的傳說，提起過這條小河。說起來，在林庚的記憶深處，這個傳說就像那時候太爺爺煙斗中明滅的光亮般，早已成為一個模糊的影子了。

眼前的河不算寬，水流也并不湍急。雖然河岸上有各種郁郁蔥蔥的樹木，可奇怪的是，在清澈的河水中一片落葉也沒有。這讓林庚回憶起了這條河的名字——“別葉河”。

要是能讓這條河流到他住的村莊就好了，林庚這樣想著，又為自己不著邊際的想法搖了搖頭。

此時，就在十幾里外，遠隔著三座大山，林庚家鄉那片焦黃的土地正在干旱中煎熬。

進入四月以來，這座村莊已經兩個月不曾落過一滴雨水。干枯的莊稼在龜裂的土地上掙扎，漸漸消磨掉了生氣，就連田間的稻草人也在朝陽里低著頭，無奈地看著一叢枯萎的杜鵑花。

在這樣的天氣里，誰都盼著一場雨解救這片干枯的土地。可是天依舊晴朗著，絲毫沒有一點兒陰霾的意思。

劃了兩個小時，槳聲越來越寂靜，在水面上打起水花兒。河道越來越窄，也越來越淺。林庚已經能看見前邊的一片淺灘，在視野中正變得越來越清晰。在一座矮山前，蘆葦一簇簇地生長著，河道隱沒不見，似乎這里已經是別葉河的盡頭。

林庚猶豫了一下，他在想自己是該在這里掉轉船頭回去，還是讓小船載著他消失在那片葦叢中呢？或許太爺爺講過的那個傳說，也不過就是個虛幻的故事罷了。

不過，當小船真的蕩進蘆葦叢中，林庚的眼前卻豁然開朗。心猛地跳動，讓他不禁發出一聲歡快的尖叫。

這是一片澄澈的湖水，湖面倒映著深藍的天空，幾片飄散的柳葉在水面漂蕩，就像未系纜繩的細長小舟輕輕搖晃。在這個清晨時分，絲絲縷縷升騰的水汽，正在湖面上漸漸匯聚，成為一只只潔白羊羔的模樣。

太爺爺說得沒錯，就是這里，這就是云初生的地方。

一片片白色的小云朵在這里誕生，像飛起的蒲公英，像柳絮。然后它們熱鬧地湊在一起，你挨我，我擠你，熙熙攘攘地成了一只只白色的小羊。

除了不會“咩咩”地叫，它們和真的羊羔并沒什么兩樣，每只都有著彎彎卷卷的羊毛，每一只都有在湖面踢踏的四足。只不過它們踢起的不是草根草葉，而是一朵朵盛開的漣漪。

幾十只白色的小羊，就在湖面上游蕩。有的抬頭張望，有的低頭嗅著岸邊的花香。

可惜全都是潔白的云朵，一只黑羊羔也沒有。這要是能下雨的烏云就好了，林庚想。不過，潔白的云朵也能為自己的家鄉遮遮天空毒辣的太陽。

想到這兒，林庚輕輕蕩起船槳，他的小船在羊群之中漂蕩，就像闖進了一片藍色的牧場。

可是，他要怎么才能把它們帶回去呢？像一個戴著斗笠、揮著鞭子的放羊娃那樣嗎？他劃動小舟，在四濺的水花里追趕著它們，卻一只也追不上，更別說抓得到了。分不清湖水和汗水，濕漉漉的衣裳緊貼在身上，林庚依舊兩手空空。

這些頑皮的小羊啊！

林庚索性把小舟系到湖邊，在盛開著大朵牡丹的岸坡上躺了下來，透過綠綠的柳蔭看著湖面和那些頑皮的小羊。一根纖長的柳條拂過林庚的額頭，有些微微的癢。他的心中一動，摘了截嫩枝，拿出小刀，三扭兩扭，做出了一支細長的柳笛來。

要說吹柳笛，林庚可是能手。在他開開合合的手掌中，悠揚的笛音仿佛訴說著整個村子里的事情。他吹起熱鬧的蟬鳴。他時常順著柳樹曲折的樹干爬上去玩耍，想象著自己在那里能看見遠方奔流的河。接著，他又吹起了奶奶常編的柳條筐，想起在初秋的夜，她會帶著他到稻田里捕蟹去。

吹到這里，笛音忽然停了下來。林庚的腦海中靈光一閃，有了辦法。他爬上岸邊的柳樹，開始摘纖長的柳條，然后按照記憶中奶奶編柳條筐的樣子，一下下編了起來。

他編得可沒奶奶好，不過將就夠用。

林庚編的是一張柳條網。網上還夾雜著嫩綠的柳葉，網的末端有一條用柳條接續起來的長索。他把這張柳條網一次次拋向羊群，卻一次次落空。

直到第九十九次，他終于捉到了一只小羊。

這是一片柔軟的云朵，抱在懷里溫暖而安靜，就像一只真的小羊一樣，卻沒有一丁點兒分量。它不叫也不跳，只是在微微的風里偶爾舒展開身上卷曲的羊毛。

接下來似乎就容易多了。又撒了幾十次網，林庚捉到了十幾只軟綿綿的小云朵。他用長長的柳條拴在這些小白羊的腳腕上，另一端系在船尾。那些潔白的小羊輕飄飄地擠在船的后方，就像斜掛著一串氣球那樣。

可惜不是烏云，他想。

不過就算這樣，他也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牧羊人了。

等這一切都忙完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

坐在船上，林庚一邊吃著干糧，一邊看著調皮的小羊在湖邊的草地上嬉鬧。這些調皮的小羊啊，竟然在滿是露珠的草地上打滾，沒一會兒就沾了一身的泥巴。

總得趁著天黑前趕回村子去，這樣想著，林庚重新撐起了船。吱吱呀呀的槳聲里，他走上了回家的路。這里距離他的家還遠呢。不過現在，他的臉上卻滿是笑容，焦急的心情早就沒了蹤影——誰會想到是這樣呢？看哪，那群渾身沾滿了泥巴的潔白小羊啊，現在竟然全都變成了黑色的小羊群！

離開了別葉河，再翻過三道山梁。雖然山路崎嶇，尖銳的枝撕破了他的衣裳，林庚始終攥緊了手里的柳條繩。現在，在村口那株歪脖子的老旱柳底下，他終于松開麻木的手掌，解開了羊群身上的柳條。在老老少少的村民眼中，這些小黑羊漸漸飄浮起來，聚在半空，匯合成了一片巨大的烏云。

風，吹了起來。接著是閃電，是雷鳴。雨，下起來了。

雨水澆在附近村落每一寸干涸的士地上，山溪又有了潺潺的水聲。田里的莊稼，田外的杜鵑花，甚至稻草人衣兜里那朵野花，都恢復了生機。

雨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一早，當林庚走出屋門的時候，一只蝴蝶正飛過稻草人的臉頰。在蝴蝶的眼中，湛藍的天空里，潔白的云朵像一片羊群，正向著遠方金色的朝霞飄去。林庚向它們揮著手，告別這群可愛的朋友。

林庚并不知道，有兩朵小白云偷偷留下來了。小白云在距離林庚家不遠處的山坳里住了下來，住在一條石板路的盡頭。在那天之后，每個晴朗的清晨，這兩朵小白云都會變成淡淡的霧籠罩著這個小村莊，仿佛它們原本就出生在這里一樣。

選自《兒童文學（故事）》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