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衛東
2018年爆發的中美貿易戰演變成對中國電訊公司華為的全面封殺,使5G在全球格局大洗牌中的關鍵性驟然凸顯出來,從而也加快了5G超高速通信技術商用化的進程。5G不僅能引起互聯網信息共享的幾何級數連鎖反應,而且還能借助互聯網真正實現萬物的互聯互通,使移動通信系統成為泛在的物聯網、大數據以及人工智能的結合點、樞紐以及操控裝置。換句話說,5G就是以海量手機為中心,靈活機動地組合各種各樣的通信技術形成多層多樣網絡的一種低功耗的新型社會溝通和運行的系統。正如20世紀德國最杰出的社會理論家盧曼(Niklas Luhmann)所說,溝通的媒體使社會在不斷自我指涉的過程中空前增大,形成多層多樣社交的復雜網絡。由于作為溝通媒體的5G在數據轉送量上具有壓倒性優勢,可以利用移動通信系統使物聯網獲得飛躍式發展和普及,從而徹底改變未來的世界經濟模式、生活方式以及國家治理體系。

一般而言,超高速、超低遲延、多數同時聯結是5G的三大基本特征。5G作為數字基礎設施的支柱,通過加強設備聯網和自動化,可以把物聯網、大數據以及人工智能這三種法器的協同效應發揮到極致。在這樣的條件下,環境監測、智能居家、無人商店等新事物層出不窮,形成一種前所未有的智慧網絡社會。實際上,5G對社會治理方式以及法律秩序的影響也主要體現在這里。在智慧網絡社會,如何維護人的主體性和尊嚴、如何促進利益攸關者的參與和協作、如何實現實體與虛擬空間的和諧共存,都成為制度設計的重要課題。在我看來,5G對社會結構、秩序原理、治理方式以及制度設計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兩個維度上——技術與網絡。
革命性的5G技術勢必改變人們的行為、塑造社會的結構。布熱津斯基(Zbigniew Brzezinski)早在1970年,在《兩個時代之間——美國在電子技術時代的任務》這本書中就提出了“電子技術支配的社會”(technetronic society)概念,預言計算機和電子通訊系統的技術將成為社會的決定因素,將沖擊社會的結構和習慣以及價值觀,導致社會巨變。實際上,這也就是法社會學視野里的技術維度。美國學者默頓(Robert K. Merton)在1935年創立技術社會學領域,有關研究都聚焦技術與社會的互動關系。
技術影響系統的構成,這也是法社會學界曾經討論過的重要課題。一項重大的技術創新和普及,往往會改變社會的角色配置體系、改變制度化的互動關系,因而也就會改變社會系統的形狀、組織構成、制度安排以及相互認知和價值判斷。也就是說,國家和社會的結構不妨理解為某種模式化的行動、互動以及集體選擇。在這個意義上,技術通過行為者可以建構和重構社會,而行動者既是秩序的約束對象,也是秩序的創造主體。因此,由于主體與系統的相互作用,法律規范的效力其實在相當程度上建立在交涉式服從(negotiated law-abiding)的基礎上。借用姆努金(Robert H. Mnookin)教授的表述,就是“在法律的影子里討價還價”。5G技術使得電子通信系統的接口高度統一,應用卻非常多樣化,使任何人不需要專業知識和訓練都可以運行和利用智慧網絡,這就必然造成某種個人形塑社會的建構主義條件設定以及相應的有序化機制。
另外,泛在的物聯網產生大數據,大數據需要人工智能進行處理并反過來通過深度學習不斷提升人工智能的性能;人工智能通過5G技術與電子通信網絡聯結,與其他社會系統互動和協同,勢必增強“網絡密度”(network density,伊麗莎白·波特的用語)并形成越來越強盛的所謂“智慧網絡化”現象。與此同時,智慧網絡的條件設定也會改變溝通行為的方式,促使人們轉而“在大數據的影子里討價還價”(Drury D. Stevenson),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算法成為法律規范的功能等價物。由此可見,人工智能網絡化社會,對既有的國家治理方式和法律制度提出了嚴峻挑戰,會帶來不可預測和失控的風險,但同時也會提供社會范式創新的重大機遇。這就是在法社會學視野里變得越來越重要的網絡維度。
以5G為支撐的人工智能網絡化社會,其結構以“復雜網絡”為特征。各種網絡縱橫交錯,聯結的方式各不相同,節點、連邊以及鄰接矩陣也是多樣化的。不同的網絡之間互相影響、共同進化,形成動力學復雜性和結果的不可預測性。這就必然要求科學范式由分析轉向綜合,從網絡的角度重新認識和定位我們生活的世界具有極其深遠的意義。事實上,從21世紀初開始,“網絡”不僅是考察現代社會的關鍵詞,而且還成為跨學科研究的前沿進行理論創新的一個重要概念。這要歸功于復雜網絡研究的先驅者巴拉巴西(Alberto-Laszlo Barabasi)的《互聯——網絡的新科學》(2002年)、布坎南(Mark Buchanan)的《聯結:小世界與網絡科學的突破》(2002年)、瓦茨(Duncan Watts)的《六階距離:聯絡時代的科學》(2003年)等杰作引起了學界和社會的廣泛關注。5G技術則把社會的可連接性與自動化程度推到一個新的極致,使數據的經濟價值和數據驅動的效應更顯著地呈現出來。
智慧網絡的復雜性來自電子通信技術把原先處于完全不同的領域、不同的層面、具有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屬性的各種信息和數據都混合在一起處理的事實,也來自人工智能的不同系統在協同運作時帶來的不同組合方式以及自動化改組、連鎖反應的動態。這種狀況必然會促進網絡內部的自生性變異,也必然會引發網絡與網絡之間的沖突以及隨之而來的混沌。5G在空前加強手機等移動通信系統的功能的同時,也有可能增大智慧網絡發生出乎利用者意料的現象的風險,也有可能在多樣化的應用方式中增大利用者以及第三者的權益遭受侵害的法律風險。例如5G在智慧網絡中的漏洞有可能導致信息混合、干擾或者電波傳遞上的障礙,甚至被用于破壞信息技術系統本身;又例如5G的超高速傳播將使內容審核變得更加復雜和困難,導致圖像和短視頻等方面的侵權大規模爆發,總之與網絡安全相關的法律問題將層出不窮。
毫無疑問,5G的普及將導致畫像、影像處理業務、短視頻社交活動、多地遠距離實時溝通行為變得極其活躍和豐富,從而產生對電波利用的海量新需求。物聯網的急速普及以及智慧網絡也會導致電波利用的高度化、多樣化。這樣就要求我們及時研究和制定新的電波政策。2017年底工信部無線電管理局試圖對低功耗廣域網絡的非授權頻譜以及物聯網的電波利用進行監管,引發了關于電波分配權的爭論。著名制度派經濟學家科斯(Ronald H. Coase)在《聯邦通訊委員會》這篇宏文(1959年)中曾經深入討論過無線電波頻段頻譜的分配機制和價格,認為政府沒有必要干預頻譜的市場分配。因此,能否對5G條件下物聯網發展所需要的頻譜進行拍賣或招標,就成為一個饒有趣味而又具有重大現實意義的法社會學問題,引發眾說紛紜。
另外,類似“大疆”無人機航拍那樣的畫像傳送系統也形成了對電波利用的新需求,如何申請執照、審查技術標準、進行工廠設計認證,需要根據頻段頻譜的差異建立一套合理而有效的制度和政策。還有與5G技術相伴而生的低能耗遠距離通訊方式LPWA(Low Power Wide Area),存在SIGFOX、LoRaWAN、NB-IoT等不同規格,根據利用電波的頻段頻譜不同應該采取不同的管理方式。隨著物聯網的普及和智慧網絡化,醫療電子儀器、嵌入體內的醫療數據傳送和遠距離測量裝置、助聽器、動物檢測探知通報系統等小電力數據通信系統變得越來越重要,相關的技術標準、設計和工程認證以及執照等規章制度也亟須建立和健全。很遺憾,迄今為止中國還沒有制定電波法,作為行政法規的電信條例升格為法律的作業也步履艱難。電信法、電波法、網絡安全法、數據法、關鍵信息基礎設施(CII)保護法、知識產權法、個人信息保護法是5G技術和物聯網健康發展的關鍵性制度框架,有必要及時建立和健全。
值得注意的是,正如一個引起議論和批評的5G宣傳視頻《在智慧城市警察如何抓壞人》展示的那樣,中國似乎在治安、防恐的監控中更積極地應用5G技術。當然,5G的功能絕不應該局限于基于風險意識的“監視社會”(The Surveillance Society)。實際上,在執法、司法以及善治等方面5G還有非常寬廣的用武之地。據報道,粵港澳三地曾經借助5G網絡進行在線調解;2019年3月1日,廣州互聯網法院還首次試行了5G遠程庭審;2019年4月2日,《廣州5G智慧法院建設戰略合作協議》簽署,標志著全國首個5G智慧法院正式啟動建設。在某種意義上,5G智慧法院的本質是法院的物聯網化。5G支撐的智慧法院和在線多元糾紛解決系統的最大優勢就是能夠有效保存主張、辯論以及決定的復雜性,充分利用包括畫像、影像在內的各種大數據進行推理和判斷,并且使論證性對話能夠在遠距離的多地同步實時進行,在大幅度節約解決糾紛的成本的同時提高執法和司法的精密度。
毋庸諱言,5G技術和網絡勢必在很大程度上把現代法治體制下的公正程序原則轉化為某種程序性算法,形成一套規則嵌入的制度運行系統。在網絡社會,的確需要把程序規則編織到互動關系里,把無處不在的溝通行為都納入簡化復雜性的軌道。人工智能對大數據進行處理的算法其實就提供了一種行之有效的手段,使得網絡社會中剪不斷、理還亂的人際關系復雜性頓時變得可以簡化,從而在一定層面驟然加快了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的進程。與此同時,法律解釋和議論也將被更明確地分解為面對面(FTF)的辯駁推理和電腦中介的信息溝通(CMC,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這樣兩個完全不同的場景,并力圖在兩者之間取得適當的平衡——正如新加坡智慧法院近幾年來正在努力表現的那樣。但是,在現階段中國的具體實踐中,在算法與“說法”的夾縫里,以法律解釋和法律議論為雙輪的論證性對話難免有些捉襟見肘。以這樣的語境為背景,如何防止算法黑箱和算法獨裁,如何確保CMC不至于壓倒甚或完全替代FTF,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就會變成5G時代各國司法改革的基本問題或者制度創新的重要任務,中國更無法置身事外。
(摘自《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9期。作者為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