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鎮
2019年7月6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43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正式將良渚古城遺址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成為中國第55處世界遺產,也是《世界遺產名錄》的第一處東亞地區新石器時代城市考古遺址。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認為,“良渚古城遺址展現了一個存在于中國新石器時代晚期的以稻作農業為經濟支撐、并存在社會分化和統一信仰體系的早期區域性國家形態,印證了長江流域對中國文明起源的杰出貢獻”。
與兵馬俑或金字塔等家喻戶曉的文化遺產相比,人們對良渚古城的了解還很不夠。對于中華文明史乃至世界文明史而言,良渚古城的價值絲毫不遜于兵馬俑或金字塔。它在江南靜靜矗立了五千年,自2006年以來才逐漸為人所知,可以說是古老卻又姍姍來遲的人類奇跡。筆者也注意到,一些公眾對其不無質疑,如良渚文化沒有青銅器和成熟文字,能算文明么?良渚文化能與古埃及等古代文明相提并論么?良渚文化與中華文明有關系么?諸如此類的問題,筆者試作解答。
說到良渚古城,就不得不提良渚文化。考古學家根據出土物的不同特征,將不同的遺存區分為不同的文化。一種考古學文化,有一定的存續時間,也有一定的分布范圍。良渚文化延續了約一千年(距今約5300—4300年),分布的核心區域為環太湖流域,大致相當于“江浙滬包郵區”。
考古學文化一般根據首次發現的典型遺址命名。良渚文化的首次發掘,是在今天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的良渚鎮。良渚文化遺址已發現600余處,83年來的發掘表明,首次落鏟的良渚遺址恰恰就是這一支文化的政治中心,其間不無巧合之處。良渚文化是一種考古學文化,良渚古城則是良渚文化遺址群中規格最高的一處。如果良渚文化已經形成國家,那么良渚古城便相當于當時的王都。
良渚文化最為人所知的是精美的玉器,如玉琮、玉鉞、玉璧,許多人已經通過《國家寶藏》《如果國寶會說話》之類的電視節目了解到出自良渚“王陵”的“玉琮王”。清宮舊藏也有一些良渚文化的玉器,過去長期被認為是漢代的器物,乾隆便誤以為玉琮是漢代的車釭。除了玉器,良渚文化引人關注的還有精美的漆木器和象牙器、先進的輪制陶器技術、發達的稻作農業、規模宏大的土筑城址和土筑祭臺、神秘的神人獸面紋、600多例原始文字、燦爛的衣冠文化、高度集中的王權、階層分化明顯的社會結構等。
良渚文化并不是憑空出現的,作為良渚文化前身的馬家浜文化和崧澤文化,已經孕育了良渚文化的諸多文化因素,并已有初步的社會分化。距今4300年左右,也正是傳說中“大禹治水”的時代,伴隨著全球降溫事件所帶來洪水等災害以及新石器時代文化的重組,良渚文化在江浙地區消亡,當地出現了錢山漾文化和廣富林文化,文化大大倒退。但良渚文化的精魂并未消散,它既在東南一隅延續,也不時閃爍于三代文明之中。
我們常說“中華上下五千年”,近乎常識,為什么還需要良渚文化來坐實呢?
一方面,我們過去說的中華五千年是從炎帝、黃帝算起的,而20世紀初興起的疑古運動極大動搖了“三皇五帝”的古史系統,炎黃自此轉入若明若暗的傳說之中,許多人不再將其視作信史。
另一方面,西方“世界文明史”之類的著作,提到中國古代文明,一般都是從商代甚至周代說起的,商周之前的考古發現都避而不談。夏代是否存在,被打上了大大的問號。夏代之前,更是云遮霧繞。
暫且不談古史傳說,單從考古發現看,否定或無視中國商代以前的文明史是極不公允的。這主要是因為一些西方學者對中國新石器時代考古缺乏了解,他們中有些人對中國考古的認識,幾乎還只是停留在上世紀80年代。事實上,早于殷墟遺址的二里頭遺址(距今約3750—3500年),已有王朝氣象。而在二里頭文化橫空出世之前的“龍山時代”(距今約4300—3800年),陶寺、石峁等遺址無疑也是文明的實體了。良渚文化被發現之初,考古學家將其歸入“龍山時代”。近年的研究表明,良渚文化完完全全是“龍山時代”之前的存在,在陶寺、石峁、二里頭等大型都邑崛起之前,良渚古城早已屹立于東海之濱。近年有一些學者開始提“良渚時代”的概念(葉崗、陳民鎮、王海雷:《越文化發展論》,中華書局2014年版;王寧遠:《良渚古城及外圍水利系統的遺址調查與發掘》,《遺產保護與研究》2016年第5期;陳明輝、朱葉菲:《良渚時代的中國與世界》,《博物院》2019年第2期),良渚文化可以說引領了一個時代。
在距今5000年左右,中國境內的新石器時代文化,以良渚文化的發展程度最高,近年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便將良渚文化視作同時期文明成就的標桿、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實證。有人說“一千年文明看北京,三千年文明看陜西”,那么五千年文明無疑應該看江浙。
那么為什么說良渚文化已經進入文明社會階段了呢?
凡是人類的物質創造和精神創造,都可以統稱為“文化”。早在舊石器時代,先民已經在開始創造“文化”。“文明”則代表一種高級的社會發展狀態,只有文化達到一定的高度,才能被稱為“文明”。

關于判定某一社會是否“文明”的標準,過去長期流行所謂的“文明三要素”說,即“文字+青銅器+城市=文明”。但這基于西方文明總結出來的標尺,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譬如,南美洲的印加文明便沒有出現系統的文字,再如古埃及被一些埃及學家視作“沒有城市的文明”,再如中美洲的特奧蒂瓦坎文明和瑪雅文明都沒有出現青銅器。但大家都承認古埃及、瑪雅、印加屬于“文明”。而歐洲大陸的很多地方盡管很早便使用青銅器,但遲遲未能進入文明社會。我們不能因為良渚文化沒有青銅器便否定其文明化的成就,也不能因為某些地區使用青銅器便認為它先進。不少學者認為中國史前存在一個“玉器時代”,如果按照中國的標準,西方沒有發達的玉器文化是否也是一種缺憾呢?
因此,許多學者提出應以國家的起源來判定文明的起源,陳剩勇先生則強調以等級區分為核心的“禮”才是中華文明起源的標志。總之,社會的高度復雜化以及相應的管理制度應為是否進入文明社會的最重要依據。
在二十多年前,學界對良渚文化是否進入文明社會尚有疑慮。因為良渚文化雖然已經發現精美的玉器、宏大的土臺以及原始文字,并展現出明顯的社會分化,但未有青銅器的蹤跡。1996年,在紀念良渚文化發現6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上,石興邦先生將學者對良渚文化社會性質的認識歸結為曙光論、文明形成論和未定論。除了張忠培、嚴文明等先生,很少有人明確主張良渚文化已經跨過了“文明”的門檻。
現在大家之所以普遍認為良渚文化已經進入文明社會,主要是有了一顆重磅砝碼——良渚古城及外圍水利工程。至此,一個良渚古國呼之欲出:
良渚古城的內城(相當于皇城)面積約300萬平方米,加上外郭,面積達800萬平方米,古城內分布著莫角山宮殿區(相當于宮城)、反山王陵等大型建筑;
良渚古城的城墻寬度可達60米,足足是西安城墻的2—4倍;
莫角山宮殿區居于良渚古城的中央,這是一座承載宮殿的大型人工臺地,面積約30萬平方米,相當于故宮的二分之一,總土方量達到228萬立方米,是目前所知當時地球上最大的單體建筑物;
宮殿區東面發現有2萬斤的碳化稻谷,宮殿區南面是一個存量將近20萬斤的稻谷倉庫,有人據此推測良渚古城的居民有近4萬人;
外圍水利工程由11條堤壩組成,其影響的范圍超過100平方公里,是目前所知同時期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水壩建筑,也是目前所知世界上最早的攔洪水壩,比傳說中的“大禹治水”還要早上1000年。
以上工程,都是距今5000—4700年之間陸續建成的。良渚古城及外圍水利工程的土方量,超過1000萬立方米。根據趙輝先生的估計,若每天出工1000人,每年出工30萬人,整個工程需要連續建造110年。(見《良渚的國家形態》,《中國文化遺產》2017年第3期)這無疑是一個驚人的數字。如果沒有高度統一的王權和強大的社會動員能力,顯然是難以完成這一系列大型工程的。
除了良渚古城這一王都性質的聚落,尚有上海青浦福泉山、江蘇武進寺墩等次一級的中心聚落,嚴文明、趙輝等先生據此指出良渚社會內部存在“中央”和“地方”的關系,更接近廣域王權國家。政治權力以及宗教權力正是通過聚落、墓葬以及各類器物的不同等級層層滲透的。
王城、王陵、玉鉞等王權象征物以及廣大地域范圍內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趨同表明當時存在高度統一的王權,反復出現的神徽、神鳥等紋飾表明當時存在統一的信仰體系,玉器、漆器、象牙器等器物的高超制作能力以及大型工程的營建表明當時當權者擁有極強的社會動員能力,聚落、墓葬、器物的嚴格等級區分表明當時社會已有相當程度的階層分化。因此,說良渚文化已經形成國家并已經跨入“文明”的門檻是一點也不為過的。
正如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帕文化又可稱為“哈拉帕文明”,一旦確認良渚文化已經進入文明社會階段,那無疑可改稱為“良渚文明”。
有人或許會問,良渚文化再發達,也只是早已消失的地方文化,跟中華文明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良渚文化與后來的中華文明沒有關聯,那么通過它來佐證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也便無從談起了。
長期以來,黃河是中華文明的母親河、中原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的認識深入人心。實際上,中國也有“兩河流域”,長江和黃河都是中華文明的母親河。
受到“中原中心說”的影響,長江下游的文化長期被低估。良渚文化發現之初,被誤認為是北方龍山文化的分支;同樣的,長江下游的上山文化、跨湖橋文化、河姆渡文化等考古學文化最初為人所知時,也因為過于“先進”,其碳十四測年數據的準確性一度遭到質疑。近數十年的考古發現表明,中華文明的發生與早期發展是“中國相互作用圈”(張光直先生語)的產物,“多元一體”并非虛言。包括良渚文化在內的長江流域的文化,以及西遼河、淮河等流域的文化,與黃河流域的文化一道,都始終是中華文明發生與早期發展的參與者。
蘇秉琦先生將中國的新石器時代比喻為“滿天星斗”,先民在華夏大地創造了諸多燦爛的文化。強調良渚文化的高度,并不是抹煞同時期以及在此前后其他文化的成就。只不過在“良渚時代”或者說良渚文化興盛的時代,良渚文化無愧于當時最亮的那顆星。在良渚文化退出歷史舞臺之后,中國進入“龍山時代”,文化經過了整合與重組,中原正式確立了文明重心的地位。如果說之前是群星璀璨,良渚文化尤為耀眼,那么此時已是眾星拱月,中原成為中華文明的核心地帶。盡管良渚文化消亡了,但“龍山時代”的考古遺存乃至其后的商周文明,都不無良渚文化的蹤跡。
早在良渚文化興盛的時期,良渚文化便與周邊的考古學文化有所交流,尤其是與山東地區的大汶口文化之間,存在某些相一致的符號。在“龍山時代”,無論是陜北的石峁文化,甘青的齊家文化,晉南的陶寺文化,還是嶺南的石峽文化,都可以見到良渚文化的影子,因此有人說良渚文化影響了當時的大半個中國。良渚文化所奠定的禮制,玉琮、玉鉞、玉璧等玉器組合,鼎、豆、壺等陶器組合,代表良渚文化宗教信仰的神人獸面紋,宮城、皇城、外郭的三重城市結構以及城鄉分野,祭壇的形制,文字符號的形態,衣冠文化,等等,都可以在商周乃至后世找到蹤影。良渚文化并未離我們遠去,它所創造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很大程度上匯入了中華文明的長河之中,奔流不息。中華文明的連續性與多元一體,均可由此體現。
我們向來說“四大文明古國”,指兩河流域的蘇美爾、古埃及、古印度(指哈拉帕文明)和古中國。這四大古代文明均為原生文明,故不涉及古希臘、古羅馬等;它們起源甚早,而美洲文明發生相對較遲。這四大古代文明中,唯有中華文明延續至今。
西方許多學者只承認我們三千多年的文明史,而蘇美爾、古埃及和古印度都至少有四五千年的文明,中國古代文明似乎相對落后。就視覺觀感來說,宏大的金字塔給人帶來的震撼力,非低調的良渚古城所能比擬。因此,不少國人認為包括良渚文化在內的中國古代文明無法與其他古代文明比肩。

我們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良渚文化完全有與其他古代文明同場競技的文化自信:
四大古代文明都位處大致相同的緯度(北緯30°左右),都依傍大河,有著相似的地理背景;
距今6000年左右,古埃及和蘇美爾社會復雜化的節奏加快,差不多同時,良渚文化的前身崧澤文化以及鄰近的凌家灘文化也已經在孕育復雜社會,是良渚文化的先聲;
距今5300年左右,古埃及、蘇美爾和良渚不約而同進入成熟文明的階段,哈拉帕文明進入成熟文明階段則相對較遲。
從時間表看,良渚文化的文明化進程并不比古埃及和蘇美爾滯后。
四大古代文明也有許多不同之處,譬如古代中國以稻作和粟作農業為基礎,其他三大古代文明則是麥作農業;古代中國一開始缺乏金屬冶煉技術,但在玉器的制作工藝上達到了高峰;古代中國的建筑材料以土木為主,其他三大古代文明則以泥磚和石頭為主。
正因為良渚文化的建筑材料主要是土木,難以抵擋日曬雨淋、火燒水淹以及人類活動的破壞,故四五千年過去之后,罕有遺跡存世。出于同樣的原因,即便是漢唐盛世,能給我們直觀感受的遺跡也并不多。良渚古城的墻體以及莫角山宮殿區等大型建筑,規模過大,很難令人聯想到是人類的杰作,過去長期被視作自然山體;而且它們都以夯土為主,年深日久之后綠植遍布,逐漸與周圍自然環境融為一體,近乎“隱身”,這一龐然大物在世人眼皮底下沉睡了數千年,直到2006年才為人所知。正由于此,良渚古城及其外圍水利工程雖然體量巨大,但難以給現代人相應的視覺沖擊。
盡管如此,我們仍可通過橫向比較來體會良渚文化的文明成就:
莫角山宮殿區是一座人工堆筑達10余米的夯土高臺,過去被譽為“土筑金字塔”。胡夫金字塔作為古埃及金字塔中最大的金字塔,極為雄峻。但在體積上,莫角山高臺與胡夫金字塔相差不遠:前者的工程總土方量約為228萬立方米,后者的體積約為260萬立方米。要知道,胡夫金字塔的建造時間要比莫角山宮殿區足足晚了3個多世紀。
就聚落規模而言,古埃及的聚落結構難以確知,蘇美爾文明的中心城市烏魯克在良渚古城的時代達到鼎盛,其面積約為550萬平方米,人口約4萬人;而包含外郭在內的良渚古城面積可達800萬平方米,勝過烏魯克,人口與烏魯克相比也不遑多讓。烏魯克之后的重要城市烏爾,面積約50萬平方米,則遠不及良渚古城。至于哈拉帕文明,所發現的規模最大的城址摩亨佐·達羅面積約250萬平方米,尚且小于良渚古城的內城,時代也晚于良渚古城。
至于良渚古城外圍的水利工程,無論是設計的精巧程度還是施工的繁雜程度,都可以說冠絕當時。
通過以上橫向比較,我們可以發現良渚文明與同時期的其他古代文明相比,在許多方面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良渚古城以及外圍水利工程堪稱當時的一大奇跡。近年著名考古學家、英國科學院院士、劍橋大學教授科林·倫福儒(Colin Renfrew)意識到自己過去低估了良渚文化的文明成就,故一再強調良渚文明足以與古埃及、蘇美爾等古代文明比肩,儼然成了良渚文明的國際代言人。此番良渚古城申遺成功,無疑向世界亮出了嶄新的名片。李學勤先生強調我們要“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誠然,世人有必要重新認識良渚文明,也有必要重新認識中國古代文明。
(摘自7月17日《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