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

吉葡樂

早晨的樹枝上，鳥鳴聲清澈、細碎、明亮。

在我面前，裊裊伸了伸懶腰，說：“這是好久以來，我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我一邊在心里琢磨著她的“好久以來”是多久，一邊用漠然的眼神掃了她一眼。我深為昨晚的手軟感到懊悔。因為我對她手軟，就意味著對冰螢殘酷。我必須快一點兒拿定主意，冰螢的身體不能再等了。

想到這里，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新鮮的空氣。裊裊也學著我的樣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我們圍著石桌坐下來，裊裊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雙手托住下巴。枝葉間篩下來的碎碎的光斑落在她的肩膀上。成群的蝴蝶翩然飛舞，有幾只停留在她綠頭發的花骨朵上。蝴蝶翅膀上的鱗粉在陽光底下變幻出五彩斑斕的顏色。

“真美！”我由衷地從內心發出一聲贊嘆，伸過一只手，輕輕按在裊裊的頭上。

軟軟的、細細的、綠綠的，枝條一樣的頭發，我的手順著滑過去……滑過頭上那朵花，我的心抽搐了一下，停住了。鮮紅的花朵已經在我的手心，我的手輕輕地合攏——我的心“怦”地跳快了，我手里握的是裊裊的心啊！我從來沒有這樣握住過一個人的心，明亮而又鮮紅的心，只要我一用力……看得出，裊裊對我沒有一絲戒備。

我內心慌亂地看著裊裊——她笑了，笑容如滿月在水里輕輕晃動的影子，嘴角彎起好看的弧度，樣子非常的溫柔。

“冰翡。”她喊道。

然后，她突然流下大顆大顆的眼淚。

“以前，哥哥也這樣撫摩我的頭發……”裊裊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終于，我的手滑過那朵花，重重地落了下來。我痛苦地扭過頭去。

裊裊去采蘑菇，預備我們的午飯。我留下來照顧冰螢。

冰螢躺在我用琴聲為她結成的床上，面色蒼白如紙。

我叩起手指，剛想用琴聲結一個嗜睡咒，好叫冰螢這一覺睡得更長一些，卻冷不防她伸手抓住了我的袍子。

“哥……”

“冰螢，原來你沒有睡著？”

冰螢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扇動著，“請不要為了我，去傷害另一個人，好嗎？”

“沒有，我沒有。”我慌亂地說。

“哥，謝謝你把我帶到凡世，這里真好。你彈的琴也好聽。真希望永遠這樣。哥……要是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妹妹，好不好……”冰螢說完，吐出一口光。

我知道，最后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任眼淚洶涌奔流。不知過了多久，漸漸地，她流盡了身體里所有的光，一切歸于沉寂，冰螢的全身也在瞬間碎裂成光的碎片，如煙花一般向四下里不停地落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置身于一場夢境。

撲棱！一只白鴿飛來，落入我攤開的掌心，變成一枚信箋。是裊裊的巫術！

我拆開信箋，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一路狂奔！

“你終于來了，冰翡！”裊裊綠發如瀉，水灰色的背影瘦弱婀娜。

“裊裊！”我失聲叫道。

裊裊轉過身來，臉色蒼白。她攤開手，鮮紅的花朵像一簇灼人的火焰，在她手心里跳動。“還來得及。我的心，只有在這個時辰摘下來，才會有最好的醫治效果。”

“裊裊，你在說什么？”

“冰翡，你不是要去救冰螢嗎？我早就想成全你了。”

“……”

“冰翡，我就要成為一棵樹了，這里有我的哥哥，我的父母和族人。現在，能重新和他們在一起，我很開心……冰翡，謝謝你帶給我的快樂與溫暖。我可以喊你一聲哥哥嗎？”

“裊裊！不！妹妹！”

“哥……哥……”裊裊的聲音越來越低。慢慢地，她的雙腳植入地下，身體變成枝干，頭發變成樹葉，和旁邊那棵她曾經稱為哥哥的小樹樣子是那么相似，嫩綠的葉片上閃著一層蠟質的光。

既失了冰螢，又失了裊裊，我頓時覺得生命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站在高高的山崖上，背后就是無底的深淵。風凜凜地從背后吹來，仿佛要我順從這種力量。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哥，請你沒有負擔地，幸福地……生活。”突然，冰螢的聲音清晰地在我耳邊響起。

“冰螢！”我睜開眼睛，大團大團的光撞入我的眼里，溫暖而又熟悉。我大聲喊著冰螢的名字。就在這一刻，我確信她沒有離開，她存在于這天地萬物中，她也存在于我的記憶里。如果我就這么縱身跳下懸崖，我既對不起冰螢，也對不起裊裊。

我不顧一切地朝烏烏森林跑去，遠遠地看見裊裊變成的小樹，稀稀零零的樹葉在風中撲撲地抖動著。

“裊裊，對不起。”在小樹邊，我席地而坐，從懷里掏出一方手帕，里面包著的是七顆紅寶石——這是裊裊的心哪！

突然，紅寶石從我手里輕盈地飛起來，變成了七只火紅的蝴蝶，飛向了裊裊變的小樹，停留在枝葉間。

“裊裊！”我驚喜地叫道。

只見裊裊披著一頭綠發，綠發上開著鮮紅的花朵，而她正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是冰螢用她的光，讓我重新變回了自己。”

我在烏烏森林住了下來。

我和裊裊在她曾經變成小樹的地方，給冰螢堆了一個衣冠冢。每天，我和裊裊都來到這里，我彈琴，裊裊靜靜地坐著。我們都相信，冰螢能聽得見我的琴聲，看得到我們好好活著。

我用我的神力守護著烏烏森林，烏烏的人再也沒有被偷走過他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