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到底為啥、為誰、為何？

陳志武

許多朋友對金融感興趣，因為這行當賺錢多，但是許多金融從業者雖然賺錢多，還是覺得不踏實，因為自己好像并沒有給社會帶來具體的價值，沒有創造看得見、摸得著的具體東西。特別是一碰到金融危機、看到金融動蕩沖擊社會，內疚感就更不用說了。

那么，今天我想通過三個故事回答兩個問題。一、金融到底只是富人俱樂部，為富人服務，還是對普通人也重要，甚至更重要？金融到底為誰？二、金融到底對社會的價值在哪里？金融為啥？為何？

故事一：非洲部落社會沒有貨幣、沒有金融，怎么辦？

中國至少從商周開始就出現了貨幣，到現在有各種金融產品。但是在非洲很多部落，土地是部落公有的、不能買賣，而那些茅屋又不能當成房地產投資品，所以，土地和房產都不能是財富載體。而在那里，一直到近代還沒有貨幣、更沒有金融產品。那他們怎么生活？靠什么來表現成功、承載財富呢？一些人類學者到坦桑尼亞的一些部落做研究，發現在那里，山羊和女人是主要的財富載體。

在被研究的部落里，山羊的數量代表擁有者的成功程度，羊越多就代表過去做得越成功。這樣一來，有的男人會有500只羊，甚至上千只羊。但這樣一來，如果你太成功了，如果你有相當于5000只羊的財富，那會有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就是你怎么讓這5000只羊不死掉，每天能夠活下來。所以，管理起來挑戰會非常大。

這些部落就延伸出一個更珍貴的財富載體，那就是妻子，就是用婦女做工具。按照當地風俗，你可以花100只山羊娶一個妻子，實際上是買一個妻子。當然，這是平均價格，如果姿色好一些、能干一些，價格會更高。這樣一來，如果你有十個妻子，那就說明這個男人真的非常成功！

當然，你可能要提出另外一個問題：有了這么多妻子，以后需要流動性，需要錢去買生活品，買吃的，那怎么辦呢？只要妻子交易市場還非常活躍的話，你可以把妻子變現，差不多可以按照原價賣出去。

你當初花了100只羊買過來的妻子，過一段時間，差不多也可以按照100只羊的價格把妻子賣掉。這100只羊可以用來交換生活品。

從這個故事里，你看到，在非洲沒有貨幣、沒有金融市場的社會里，他們找到的財富載體是山羊和女人，把女人作為產品、作為金融工具，幫助他們保值，甚至如果有姿色的話，也可以有一些升值。當然，有了金融以后，情況就不同了，人就被解放了，特別是婦女解放了。

故事二：中國妻妾買賣的歷史

2004年左右，我和彭凱翔、袁為鵬合作，收集明清以來的民間借貸交易信息，包括借貸雙方的身份、財產和家庭背景，還有借貸金額和利率，等等。一次偶然機會，我在翻看徽州一個家族18、19世紀的商業賬簿，其中一項是花了七兩銀子買了個女婢，這筆開支被記在當年的出入賬上，另一方面也被記錄在家族企業的資產表里。我很震驚，以前只在小說里看過的故事，竟然真實存在，而且還把人當做資產放在資產負債表里！

后來，我就跟彭教授說，我們來系統收集過去把人進行工具化交易的歷史數據。結果，我們發現，在18、19世紀清朝抄家檔案記錄里，也都把女婢家奴定價格，一般每人10兩銀子，跟那些腐敗官員的土地房產、金銀古董等，算在家產總額里。

另外，清朝刑部題本檔案里，我們也找到將近4000筆妻妾買賣的交易細節，這些都是因為妻妾買賣交易打死人的案件。我們發現清朝時期的妻妾平均價格為20兩銀子。

那么，為什么會把妻妾買賣呢？什么時候會賣妻妾、女兒呢？我們發現，災荒發生時或者一家人活不下去的時候，是賣妻妾的主要時期，所謂的“賣一口，救十口”！所以，我們還是發現，在沒有金融市場的社會里，普通老百姓是最沒辦法應對風險挑戰的，他們最容易活不下去，最終就把婦女做工具用，做避險工具用。這就是為什么，金融其實首先是為普通老百姓的，讓老百姓能夠過得像個人，而不是當工具用！

故事三：張維迎的發現

北京大學教授張維迎，是陜北農村人，他老家在黃河的邊上。每次黃河發大水，大水退潮之后，在黃河邊上會留下很多大塊大塊的煤炭，村民們就會沖到河邊去搶這些煤炭。

當然，很多個世紀以前，村民們發展出了一些規則。就是大家都想要這些煤炭，但是，如果繼續無序地搶，那會引發很多沖突。當地人確定的規則是：只要你把你自己的東西，不管是草帽、衣服、麻袋，甚至內褲，放在哪一塊大煤上，那一塊煤塊就是屬于你的，別人不可以去碰。

后來上世紀90年代，張維迎去英國留學。他在英國發現，那里海邊的村民也有類似的確定產權的規則。每次在大風暴雨之后，在海水退潮以后，海灘上也會留下很多有價值的木塊或者其他東西。為了減少沖突，當地的英國人也是用自己的東西去放，只要你把自己的東西放在一塊木塊上，那個木塊就是屬于你的，別人不可以去碰！

這些現象使張維迎教授非常納悶，他老家陜北跟英國相隔十萬八千里，怎么在沒有經過相互交流、相互探討的前提下，陜北老家的人跟英國人推演出了類似的產權規則？這是為什么呢？這跟金融有什么關系呢？

張維迎教授的故事告訴我們，其實，人類面對的生存挑戰非常相似，這就是共同的人性。也正因為這些共性，就更讓我們相信，驅動人類不同社會、不同文化發展的背后因素，肯定有其共同的邏輯。這就是為什么我會用金融的邏輯解讀文明的變遷，解讀我們中華文化背后的驅動因素。